年齡越來越大,夢想越來越小。
——藍小柔
出租車在Lonely門前停下,藍小柔匆匆走下車。
這是2009年最後一天,藍小柔在忙碌焦灼中,迎來了自己30歲生日。這位趕在70年代最後一天出生的小羊女,自參加工作起,就沒好好慶祝過生日,因爲這一天,單位要舉辦聯歡會,辭舊迎新。今年亦是如此,爲了準備演出節目,她率部下一連幾天加班,排練舞蹈《千手觀音》,此外,艾爲還準備了一首《今夜無人入眠》。他們的辛苦沒有付之東流,今天的演出很成功,搏得評委一致好評,榮獲舞蹈二等獎,演唱一等獎。演出結束舉行慶祝酒會,小柔要向上司敬酒,也被部下敬酒,一連幹了幾杯,她怕酒力不支,沒結束就悄悄溜了,跑到Lonely來,莞爾和簡雪正等着給她過生日。
小柔已有幾分醉意,上臺階時被絆了一下,包掉到地上,剛纔付車費打開包取錢,拉鍊忘了拉上,裡面的東西掉了一地,手機,錢夾,還有結婚請柬,她彎身去揀,把手機和錢夾放進包裡,請柬懶得再放進去,捏在手裡直接上樓,見到兩位好友趕緊遞過去,好像完成一項任務似的,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簡雪接過請柬,打趣道:“這可是你第二份結婚請柬,理論上算二婚了。”
莞爾擡手給了她一下,“你這張烏鴉嘴,就不能說點兒吉利話!”
小柔倒沒介意,苦笑着道:“其實我最煩送請柬啦,中國人禮數多,結婚、喬遷、生日、升學,公司開業,都要送請柬,什麼請柬,根本就是催款單,如果你膽敢到場不給錢,主人就要把你這個‘朋友’重新估價,做朋友本來是件開心的事,現在都成負擔了。”
“你放心,我們空手去,不會給紅包,你不要有負擔。”莞爾笑着道。
“得了吧,你那禮比紅包還重!”小柔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莞爾知道她手頭不寬裕,好朋友直接送錢又不好,所以和簡雪兩人約好,每人送一樣家用電器,她送了一臺液晶電視,簡雪送了個空氣清新器,禮物早已送過去了,以免小柔買重複。
“婚宴都準備好了嗎,需要我們做什麼?”莞爾問。
“不用了,”小柔搖搖頭,“我爸媽還有公公婆婆在那忙乎呢,我都插不上手,你說都什麼年代了,他們還準備花生、紅棗、桂圓、栗子,說是早生貴子,兒女雙全,現在物價這麼高,一個孩子能養大就不錯了,他們倒好,讓我生兩個,那我可真就成白領了——薪水白領,都養孩子了,恐怕還不夠。”
簡雪撲的一笑,“那你不生就得了唄,肚子是你自己的,還不是你說的算。”
“楊一說不行,別的我可以做主,孩子的事得聽他媽媽的。昨天還和他吵了一架,他這人真是越來越沒主見,什麼都聽他媽媽的,本來我想旅行結婚,去三亞度蜜月,好好享受兩人世界,可他們非要辦婚禮,說什麼人生大事不能兒戲,一定要正式,隆重,我現在一想這些都愁得睡不着覺,婚禮來那麼多客人,要當着大家的面陳述戀愛史,還要挨個敬酒、敬菸,這哪是結婚呢,跟發佈會似的。”
“可不就是發佈會嘛,婚姻是兩個人的有限公司,公司成立了,新郎新娘兩位股東要對外發布,講戀愛史是陳述公司成立理由,向客人敬酒是答謝客戶,紅包不能白收呀!一天忙下來,不虛脫也得腿發軟,連入洞房的力氣都沒有了。”簡雪戲謔地道,見小柔伸手要打她,一邊躲閃一邊取笑道,“幸好你們已經入過洞房了,只是補充個儀式而已。”
小柔沒打到她,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像突然折斷的旗杆,垂落下來,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落寞惆悵,“唉,做人真沒意思,連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
“砰”的一聲,外面響起一陣爆竹聲,三人不約而同轉過身,望着窗外,一束絢麗的煙花升到空中炸開,化作千萬顆小火星飛濺開來,像一朵朵金色的菊花,把夜空裝點得婀娜多姿,把大地照射得如同白晝。接着又是一束,一束接着一束,銀色的、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星星般的花朵在夜空中盤旋激盪,交相輝映,好似天女散花般,傲然綻放着新年的輝煌,盡情揮灑着喜慶的狂歡。
簡雪舉起杯,“新年了,高興點兒,別說泄氣的話!來,我們乾一杯!”
“是啊,至少你的生日可以自己做主!”莞爾和小柔碰了下杯,“生日快樂!”
小柔酒量不多,平時喝酒一向矜持,今天卻很放的開,大有一醉方休、不醉不歸之勢。她一仰脖把酒乾了,把杯往桌上一放,帶着幾分孩子氣似的道:“送我什麼禮物?快拿上來!”
簡雪狠瞪了她一眼,“送你個鬼呀!你是不是收禮收上癮了!我現在是三無人員,無組織,無工作,無老公,再送你禮物就破產了!”
“呵呵,你都一無所有了,還破什麼產呀!”小柔指着她鼻尖道。
“對,我現在什麼都沒有,除了時間,時間是上帝給我們的最大資產!我就送你24小時吧,陪你走過三十歲,與青春告別!”
“也是和單身告別,你就要‘嫁做他人婦’,趁現在還是自由身,想做什麼,我們奉陪。”莞爾笑呵呵地道,她雙頰紅潤,性感的嘴脣嬌豔欲滴,不知迷倒過多少男人。這是上帝給她的最大資產,讓她在這個男人主宰的世界聞風起舞,所向披靡。
“是啊,”簡雪身子往前傾了傾,與小柔靠近些,“這是你單身時代最後一個生日,真應該送你一個特別禮物,送什麼呢?這樣吧,就送你一套《絕望的主婦》影碟,現在已經出到第四季了,你好好看啊,算是提前打預防針,以免將來對婚姻絕望。”
小柔氣惱地看着她,“留着你自己看吧,我纔不看呢,我要看《都市》。”
“呵呵,你不會是要做莎蔓達(《都市》裡的人物)吧,要不要給你找一位帥哥?”
“帥哥有什麼稀奇,我已經有了!”小柔有些放肆地道,她連喝了幾杯酒,此時真有些醉了。
“哇!”簡雪和莞爾一起叫了起來,驚詫地看着這位待嫁新娘。
“你們看——”小柔拿起手包,摸索半天,摸出一個藍色U盤,“這是帥哥送我的生日禮物!”
簡雪接過U盤,疑惑地皺皺眉頭:“這裡面是什麼?情書還是豔照?”
小柔一把奪過U盤,“你別想歪了,這是艾爲從網上下載的電影,《天堂電影院》裡播放過的,一共十六部,這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簡雪揶揄道:“你這傢伙,重色輕友,一個U盤才值幾個錢,就把你感動成這樣!”
“一個U盤不值錢,難得他有這份心!那天我不過隨口一說,想把《天堂電影院》裡的電影都看一遍。他就記住了,一部一部從網上下載,存到U盤。我們不過萍水相逢,我說的話他用心去做,可相處七年的男友又怎樣?以前過生日還知道送禮物給我,現在倒好,把信用卡往我手裡一扔,喜歡什麼自己去買吧。我們還沒結婚就這樣,等結了婚可能連這個都免了!”
小柔越說越傷感,端起杯還要喝酒,莞爾勸道:“小柔,你喝多了,別喝了。”
“我沒喝多,我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清醒,他已經不愛我了,他只是想對我有個交待,他是爲了結婚而結婚。他曾經說過,男人永遠感謝在他20多歲時陪伴他的女人。因爲20多歲的男人處在一生中的最低點,沒錢、沒事業;而20多歲的女人卻是最燦爛的時候。我最燦爛的時候都給了他,現在30歲了,快成老女人了,他是不想負我,我覺得有一種被憐憫的感覺。”
“小柔,你別胡思亂想,無論男人還是女人,20歲燦爛的是外表,30歲之後經過歲月的打磨,纔會從心底開出燦爛的花。”莞爾安慰她。
簡雪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心疼又生氣,“我早就和你說過,結婚如打鐵,一定要趁熱,你們在一起這麼久,還什麼愛不愛的?你以爲愛情是煲湯,時間越長味越濃,越能愛到骨頭裡?你錯了,時間是愛情的殺手,女人的情敵,兩個人在一起越久,缺點越會暴露,感情愈是懈怠。結婚就是和這個人的諸多毛病相伴一生,所以一定要趁着激情還在趕緊牽手,互相磨合,不然等到熱情耗盡,感情降溫,對方缺點就會放大,到最後連架都懶的吵,愛情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婚姻成了雞湯,喝吧,既無味道又無營養,扔吧,白費那麼多火候煲了。眼睜睜把自己弄到兩難困境。”
莞爾不滿地看着簡雪,“都這時候了,你還說這些做什麼?”
“這時候怎麼了?好朋友就是要說真心話,不然買本勵志書看好了,淨是美麗的謊言。”
“阿雪說的對,我和楊一結婚,就是在喝一碗無味無營養的雞湯,因爲扔了太可惜,所以只能喝下去。”小柔一臉無奈,端起杯還要喝。
“你不能再喝了。”莞爾一把奪過杯子,拿了瓶礦泉水給她,“你別借酒消愁,其實要我說,和誰處長了都一樣,愛情就像煙火,剛升入空中時最美,絢麗之後終要落回地面,平平淡淡纔是真。”
“可我們好像從來沒絢麗過,一直都是不溫不火的。”小柔情緒低落,臉上沒有要做新娘的喜氣,倒像結婚多年、對丈夫心懷不滿的怨婦。
莞爾想調節一下氣氛,站起身道:“哎,我們吃生日蛋糕吧。”她把生日蛋糕拿來,擺在桌上,插好蠟燭,用打火機點燃,“來,小柔,許個願吧。”
小柔雙手合什,閉上眼睛,莞爾舉起手機,給她拍照。簡雪湊上前嗅着蛋糕的奶香,“真香!喂,美女總編,振作起來,三十歲不是世界末日,好好珍惜今天,因爲今天永遠是你在未來日子裡最年輕的一天。”
小柔終於笑了,“這話說的好,我要放在空間做個性簽名。”
“來吧,小壽星,切蛋糕。”莞爾把刀遞給她。
小柔盯着蛋糕看了一會兒,不忍下手,簡雪催她,她纔開始切,一邊切一邊道:“你們猜,我剛纔許的什麼願?”
簡雪拿了塊蛋糕,香噴噴地吃着,“你能許什麼願,無非是和楊一天長地久唄。”
莞爾爲了保持身材很少吃甜點,只吃了一小口,抿着嘴道:“他們倆是溫吞水型,天長地久自不用說,小柔是工作狂,三十歲當主編,將來前途無量,她的夢想應該是做真愛傳媒老總吧!”
小柔搖搖頭,苦笑了一下,“這個我可沒敢想,太遙遠了,年齡越大,夢想越小。你們肯定猜不到——”她拿起桌上的U盤,“我的心願是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吃着爆米花,把這些電影看一遍。”
“這還不簡單,給楊一打電話,讓他過來,他本來就該陪你過生日,參加什麼酒會,那種場合應酬一下就溜唄。”簡雪口無遮攔地道。
“以前他都是參加完單位活動,陪我去吃宵夜,今天是我不讓他來,我想和你們一起好好玩,以後結了婚就沒那麼自由了。”小柔替楊一開脫。
“我們三個女的看電影多沒意思,還是讓他過來吧,樓下情人吧有高清播放器,效果超好。不過這可沒爆米花,我弄些小吃過來。”莞爾興味盎然地道。
小柔給楊一打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算了吧,他喝的醉醺醺的,來了看不到一半就得睡着。”
三個人去樓下情人吧,剛走到樓梯口,小柔的手機響了,她以爲是楊一,不料卻是艾爲。
“藍姐,酒會結束了,小童喝多了,我剛把她送回家,怕你擔心,跟你說一聲。”
“謝謝你,艾爲,你怎麼樣,沒喝多吧?”小柔問,晚餐時艾爲替她擋了不少酒,她有點兒不放心。
“嘿嘿,我酒量還可以,一般場合都能應付得過去。”
莞爾看看小柔,“是艾爲吧,讓他過來,陪我們看電影。”
小柔遲緩了一下,對艾爲道:“我們在情人吧,想看你下載的電影,你要是沒事也過來吧,如果累了就早點回去休息。”
“我不累,我現在就過去。”艾爲爽快地說。
莞爾剛把播放器連好,插入U盤,艾爲就到了。他剛纔在出租車上,離這不遠。
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看哪部片子,小柔想看《化身博士》,簡雪說大過節的,別看那麼恐怖的,找個輕鬆逗樂的。莞爾無所謂,看什麼都行。艾爲選了斯坦利·多南執導的歌舞喜劇片《七對佳偶》,看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後接着看《擊倒》,卓別林早期的喜劇短片,莞爾和簡雪兩人又困又乏,沒看完就靠在沙發上睡着了。小柔看得十分入神,一邊吃着開心果,艾爲陪着她,兩人又看了《化身博士》,看完已是凌晨,東方吐出魚肚白。
“還看什麼?”艾爲問。
小柔也有點兒困了,她看看窗外,“不看了吧,天都快亮了。”
艾爲把播放器關了,指着沙發上熟睡的莞爾和簡雪,輕聲問:“要不要跟她們打聲招呼?”
“不用,讓她們睡吧。”
“那我們走吧,我先送你回家,哪天有時間再陪你看。”
天還沒有完全亮,街上冷冷清清,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昨夜燃放的鞭炮屑繽紛滿地,隨着微冷的晨風輕輕飄擺。
他們站在街邊等出租車。艾爲看看她,“冷嗎?”
“不冷,我們走走吧。”
兩人沿着馬路默默地走着。
“真想去海邊看日出。我已經好久沒看日出了。”小柔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那就去好了,這離海邊很近。”
“天都快亮了,還來得及嗎?”
“應該來得及,看不到日出,還可以看朝霞,朝霞不也很美嗎!”
“是很美,只是冬天的海不如夏天好。”
“我也不喜歡冬天的海,看不到湛藍,望不到蔥綠,只有陰冷的灰,就像一個老人,經歷世事滄桑,心靈已經麻木,激情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生命的殘骸,在寂寞中獨守蒼茫,再也體會不到那種激盪和澎湃了!”
“可是沒辦法,誰讓上帝創造了冬天,冬天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小柔神色黯淡地道,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老了。
艾爲看看她,調皮地一笑,“怎麼沒辦法?海南就沒有冬天。”
她心中一動,不敢看他,低下頭,兩個人繼續往海邊方向走。一路上,誰也沒有再說話。黎明前的城市,靜悄悄的,彷彿一切都靜止了。但靜止的只是表象,此時藍小柔心中,正涌動着一股暗流。她剛剛告別三十歲,雖然實現了做主編的夢想,但是終於沒能在三十歲前嫁掉。有一絲傷感,也有一種釋然。她忽然發現,她其實並不那麼渴望婚姻,反而是恐懼的成分多一些。
她耳邊又響起簡雪說過的話:“結婚就是和這個人的諸多毛病相伴一生。”“你們在一起這麼久,還什麼愛不愛的?”“你以爲愛情是煲湯,時間越長味越濃,越能愛到骨頭裡去?”
藍小柔覺得胸口發悶,她停住腳步,轉過身看着艾爲:“艾爲,我問你,如果有件事你做了七年,結果發現並不是你想要的,你怎麼辦?”
“很好辦,放棄。”艾爲乾脆地道。
“可是她已經三十歲了,不像你,正值青春,未來還有很多機會。”
“青春主要是一種心態,和年齡關係不大。有的人二十歲就循規蹈矩,做事縮手縮腳,其實他已經老了。有的人四十歲還推陳出新,不斷挑戰自己,他就相當於二十歲。”
“你的意思是,只要敢於挑戰自己,就可以永葆青春?”
“對,因爲害怕改變而拒絕未知的歷險,這是衰老的表現。青春就是可以放肆地做自己喜歡的事,逃學、戀愛、組建自己的樂隊、去自己想去的的方——這些老了以後沒有勇氣再做的事情。如果時間過去了,再回頭也沒有用了。”
“可是——”她還在做最後的抵抗,“她付出了七年時光,如果放棄,就白白浪費了。”
“那七年時光已成爲過去,是沉沒成本,不要考慮了。需要考慮的是,如果現在不放棄,未來還會浪費多少時光?”
最後的防線倒掉了,與未來幾十年相比,七年時光並不長。
藍小柔終於做出決定,“艾爲,我們不去海邊了。”
“爲什麼?”
“因爲我不喜歡冬天的大海,你不是也不喜歡嗎?我們去海南吧!”
艾爲聳了下肩,“沒問題,你說吧,想什麼時候去?”
“就現在。”
“現在?你瘋了?”
“沒有,你不是說,如果時間過去了,再回頭也沒有用了嗎?”
她揮手攔了輛的士,打開車門,回身對艾爲道:“上車吧,我們去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