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的地點在新大久保,混跡地下音樂圈那麼久,巖橋慎一對都心圈內的各路演出場地都熟得很,赤松晴子報上LIVEHOUSE的名字,他就知道是哪兒。
吃完飯,巖橋慎一帶上五個女孩子,浩浩蕩蕩出發。
這陣勢壯觀得很,特像把外國觀光客往奇怪地方領的導遊。
新大久保是新宿不夜城的一部分,一入夜,也進入到了“裡”的世界。四個兔國來的姑娘看着彷彿翻了個個兒的街道,被嚇了一跳。
這也是東京?
白天時井然有序到甚至帶着一絲壓迫感的東京是東京。
到了晚上,雜亂無序到讓外來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東京也是東京。
東京有千面。
巖橋慎一帶着姑娘們衝出被五顏六色的招牌包圍的街道,來到一座建築物前。大樓上掛着一塊窄窄的燈牌,指向LIVEHOUSE所在的層數。
六個人走向通往地下層的樓梯口,入口處張貼着演出海報,上面寫着“今晚是THE BLUE HEARTS專場”。
海報挺正規,不是一般地下音樂人的那種手繪海報,而是帶着樂隊照片的印刷海報,上面是四個青年。
標着“主唱甲本浩人”的那名青年,剃着近乎和尚頭一樣的短髮,眼神狂熱而又乖張。而和他緊挨着肩膀的吉他手真島昌利,戴着大頭巾,有一點神經質的感覺。
貝斯手河口純之助是個萌萌噠的小胖子,鼓手梶原徹也,卻又是個剃着兩邊剷平中間向上梳起的朋克頭的清瘦青年。
往這座LIVEHOUSE涌入的觀衆們絡繹不絕,巖橋慎一對樂隊的流派沒什麼偏見和想法,只本着經紀人的職業慣性,說了句:“好像挺受歡迎的。”
赤松晴子對他說,“我聽說,樂隊的主唱甲本浩人桑和吉他手真島昌利桑,起初是一支叫THE BREAKERS的樂隊的成員,那時就已經積攢了一定的人氣。後來樂隊解散,甲本桑和真島桑又一起組了現在的樂隊。”
“是嗎。”
“最近,樂隊好像簽了唱片公司,也許已經開始籌備主流出道的事了。現在的演出也算是‘例行磨鍊’。”赤松晴子把她知道的事告訴他。
樂隊的現場富有唱片和電視裡所沒有的魅力,所以,即使是已經簽了唱片公司的樂隊,在正式出道之前的這段打磨期,都會進行不間斷的現場演出。
在有了公司以後,聯絡演出的事也隨即過渡到唱片公司那裡。
他們會像組織演唱會那樣,替樂隊安排演出,並且還有唱片公司的專員在現場觀察他們,以便在演出結束以後提出意見。
“原來如此。”樂隊既然名草有主了,巖橋慎一也就收起那種作爲商人的審視心態,換成了純粹的欣賞者心態。
這段對話是用日語說的,四個兔國姑娘在旁邊一頭霧水,只能把視線往那張海報,往那絡繹不絕的觀衆上面放。
聊完了,巖橋慎一招呼她們,“走吧。”
……
朋克樂隊的演出,裡頭不乏奇裝異服的觀衆。四個姑娘使勁兒跟着巖橋慎一,彷彿擔心被大灰狼叼走的小羊羔。
舞臺前邊已經站滿,好位置是搶不到了,六個人勉強往前擠了擠,剛剛站定,從會場前方發出一陣騷動,歡呼聲隨即向後擴散。
他們六個還不知道什麼事,就像是在玩傳遞東西的遊戲那樣,接過前面人的歡呼,又把歡呼遞給後邊的人。
四個姑娘有點放不開,像是在紛擾的人羣面前羞於表達自己看法的孩子。
小小的,堆滿了樂器的舞臺上,樂隊的四個人站上了舞臺。主唱甲本浩人面對觀衆,中規中矩的說了句開場白:“晚上好,我們是THE BLUE HEARTS!”
光這麼看,是支颱風很正常的樂隊。
這種想法只持續了五秒,隨着鼓手數完拍子,甲本浩人清唱出第一句歌詞:“我瘋狂地喜愛那些溫柔的歌”,吉他聲加進來,颱風立刻變了。
他扯着脖子,瞪大眼睛,像是被一條蛇給纏住了脖子因而呼吸不暢那樣,在舞臺上一邊咆哮,一邊用力蹬腿,像青蛙一樣跳來跳去,聲嘶力竭的唱着這首名叫《人にやさしく》(待人溫柔)的歌。
可以,這表現很朋克。
巖橋慎一跟赤松晴子常混跡地下音樂圈,都知道怎麼一回事,四個兔國來的姑娘卻給嚇了一跳,不知該怎麼反應。
她們聽不懂這歌詞,也不明白爲什麼唱歌不能好好唱。但是,身邊的人表現的都很熱烈,出於羣體的從衆性,她們也儘量模仿着周圍人的行爲。
畢竟,當人們可以自由行事時,經常會相互模仿。
王小芳聽不懂歌詞,也不明白爲什麼唱歌要用這樣辛苦的唱法。雖然看上去像是在胡來,但是想也知道,這樣比好好唱歌要耗費更多的體力。
她一邊模仿周圍人,一邊看着舞臺上的樂隊思考着。
熱唱三首以後,第四首是抒情歌,剛纔那個又蹦又跳的主唱安靜下來,用布魯斯口琴吹着有些哀傷的間奏。
短暫“正常”了一會兒,給了王小芳一個緩衝的餘地。不過,這首歌結束後,就又是一首像之前那樣窒息一樣的唱法的歌。
乍從那種溫和的氛圍裡出來,立刻又受到新一輪的衝擊,看着好像被卡住了脖子的主唱,王小芳靈光一閃,忽然發現到這種唱法的意義。
好像是一個被捂住嘴扼住咽喉不能發聲的人,拼了命掙扎着想要說出心裡話。
你們可以視我爲異端,堵住我的嘴,可以威脅我,讓我出局,但是,在被卡住脖子窒息之前,我仍要說出我心中的真情,直到聲嘶力竭……
她一個激靈,深受感動,有種想掉眼淚的衝動。
巖橋慎一專注於這場演出,沒有注意到王小芳的變化。這支叫藍心的樂隊吸引了他。
雖然颱風猙獰,但是樂隊的歌詞卻出人意料的有着很強的文學性。可是,雖然有着文學性很強的歌詞,同時卻又帶着一股汗臭味。
他歌唱的是底層青年的吶喊,但是,這種讓巖橋慎一感受到的“汗臭味”並不是指流浪漢的臭味,而是底層青年勞動過後的汗臭味。
雖然一切很糟,充滿苦悶,但是,還是對生活帶有理想,用帶着汗臭味的身軀去擁抱未來,這一切不是虛幻的,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這支樂隊的歌詞裡就有這麼種魅力。
他不禁打從心底裡欣賞這支樂隊,並且爲他們的才能所征服。
演出結束後,是販賣唱片的環節。
雖然簽約了唱片公司,不過,因爲還沒有主流出道,現在在會場裡販賣的卻不是正規唱片,而是地下樂隊幾乎都會去做的、他和吉田美和也做過的那種自制唱片。
巖橋慎一去買了兩份磁帶,一份自己留下,另一份轉手送給了還沉醉在演出裡一臉感動的王小芳。
他沒想到,頭一回領這姑娘來看這麼烈的表演,她就能對上腦電波產生共鳴。
王小芳挺不好意思收他的東西,巖橋慎一不以爲意,交到她手裡,“留作紀念就是了。”
這麼說,她才收下了,向巖橋慎一道謝。
看看時間,這時已經晚上九點了。
也不好再找地方晃悠,六個人又原路穿過來時那條被五顏六色的招牌擠滿了的街道,巖橋慎一先把四個姑娘給送回酒店,並且和兔國隨行的工作人員打了個招呼,表示人全須全尾帶回來了。
打完電話,巖橋慎一走向還在酒店大廳等着他的赤松晴子。
“走吧,赤松桑。”他說,“我送你回去。”
坐進車裡,巖橋慎一向她道謝:“今天麻煩你了。”
赤松晴子沒直接接這個話茬,“那兩位兔國來的音樂人都很好,和她們一起逛街挺開心的。”
“而且,沒想到,您的中文那麼好。”
“我可是中文通。”巖橋慎一笑笑,不願深入這個話題,於是也效仿她,岔開來,“託你的福,今晚還看了場很不錯的演出。”
“我平時不太關注朋克樂隊,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人物。……這樣一支樂隊,肯定大有一番作爲。”
THE BLUE HEARTS總體來說,做的是很容易入口的朋克,尤其會引起青少年共鳴,想必即使主流出道,在商業成績上也會不錯。
這點對朋克樂隊來說尤其難得。
赤松晴子又提到另一件事,“現在,您的名字在地下音樂圈很有名。”
“是嗎?”
“因爲您促成這次音樂節的緣故,大家都在說,您給了地下音樂人走向公衆視線的機會。”當然……
“當然,還會有人說我把商業的臭味帶進了地下音樂圈。”巖橋慎一把赤松晴子沒說出口的“當然”給說了出來。
她微微一笑,沒承認也沒否認。
“無所謂。”巖橋慎一不以爲意,“商業的東西未必不好,不分青紅皁白的和商業劃清界限,未免是種狹隘的想法。”
“不過,討厭我的人儘管討厭我,只要還有那部分認爲我是給了地下音樂人機會的人在就行了。真正的種子在這些人那裡,將來遲早破土發芽。”
至於執意要當阿提斯特的,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爲謀而已,沒必要相互輕視。巖橋慎一始終認爲,輕視商業這一行爲,多少帶有一點虛張聲勢。
貶低別人並不能擡高自己。
真正的阿提斯特,是“關我屁事我做我的音樂就行”。
……
二月十二日,瓊·杰特抵達東京。
這是時隔了半年的再度來訪,接待兔國姑娘們,是渡邊萬由美給指派的任務,接待瓊·杰特,卻是她本人親自點的名。
把她拐來唱音樂節的人是巖橋慎一,那就得他負責到底。這姐姐嘴上沒直接說出來,話裡話外就是這麼個意思。
沒辦法,巖橋慎一把錄音室裡的兔國姑娘們一扔,去見這尊大神。
從心裡他還是很感謝她的,瓊·杰特不光給了他靈感,還給了他擴大規模的底氣。
現如今,這場音樂節不光國內矚目,還吸引到了來自全世界的目光。主辦方不光收到了本國的各家媒體對這次音樂節現場報道的申請,外國媒體也叮囑這場音樂節,派出了記者前來採訪。
一時間,“曰本列島前所未有的女性搖滾盛宴”,“女性搖滾們的集體發聲”,這樣的說法層出不窮,牽動着大衆的目光。
傍晚,巖橋慎一去酒店見她,和她以及她的工作人員們進行演出前的必要溝通。一陣子沒見,這位還是酷炫得很,巖橋慎一去的時候,又碰上她在馬殺雞。
看樣子,她簡直是愛死了這種被人當成麪糰揉來搓去的感覺。
“好久不見,慎一!”她枕着胳膊趴在那,轉過頭來衝他一笑,視線落到他的手上,“那是什麼?磁帶?”
“給你帶的禮物。”巖橋慎一告訴她,“一支名叫THE BLUE HEARTS的朋克樂隊的專輯。我覺得你該聽一聽,那很棒。”
“藍色的心?”
“沒錯,”巖橋慎一笑道,“而你的是‘黑色的心’。”
瓊·杰特在THE RUNAWAYS解散以後,又成立了一支叫THE BLACK HEARTS的樂隊,一個藍心一個黑心,算是強行有關?
碰瓷了啊。
那倒也不完全如此。
一方面是巖橋慎一剛好聽過這支樂隊覺得很合胃口,又剛好瓊·杰特抵達東京,藍心和黑心的奇妙巧合,讓他選擇把這盒磁帶當禮物帶來。
“好的,那我聽聽看。”瓊·杰特說。
巖橋慎一替她把當天的流程唸了念,確認完了以後,瓊·杰特的馬殺雞告一段落,又叫他一起去吃晚飯。
從接待兔國的姑娘們開始,這幾天他是又當接待員,又當錄音師,又當司機又陪吃,即使沒有PPK,也覺得自己已然成爲無所不能的007。
就在這樣的繁忙中,他還在音樂節開始的前一晚,到吉田美和打工的錄音室去,三個人開了個碰頭會,確認了關於演出的事項。
樂隊從組成以來,一直都在一兩百人的LIVEHOUSE裡演出,而這一次,觀衆卻一下子膨脹成了一萬五千人。
雖然其實來看演出的人,沒幾個是衝着他們來的。
不過,巖橋慎一卻鼓勵吉田美和,“不爲我們來的觀衆,就都是我們的潛在觀衆。”
“說得好,不愧是慎一君!”
這句話正中樂天派吉田美和的穴位,她高高興興地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