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新海,從小家境還算富裕,家住在南陽路,我爸媽很早利用南陽路的老宅子做服裝批發零售,算是新海最早富裕起來的那批人。十多年前,南陽路發生一次火災,一家三口不幸被燒死,就是我爸媽跟我奶奶。雖然調查結論是電線老化短路,老屋子充當倉庫堆放太多的易燃貨物,以致火勢燒起來後無法撲滅,人都沒法逃出來,也找不到人爲縱火的痕跡,但我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我爸媽很早就跟陸建成、陸建超兄弟二人有生意上的競爭,之前爲搶襄山路的檔口還大打出手過,只是我爸媽沒能鬥得過陸家兄弟,被從襄山路批發市場趕了出來——我爸不是輕易就願意屈服的人,知道陸家兄弟暗中走私服裝,就暗中蒐集他們的證據,想要舉報他們爭一口氣,卻也擔心陸家兄弟會不擇手段打擊報復,在火災發生前半個月將我送到英國投靠一名遠親讀書不算,還找關係改了我的戶口。你們可以說我的懷疑沒有任何證據,我也曾想過人性不會惡到這一地步,開始就想着過好自己的人生就行了——但是,沈濟你是否還記得在一次留學生聚會上,陸彥曾洋洋得意炫耀過陸家在襄山路爭檔口的事?當然,陸彥當時沒有傻到說縱火的事,但他說陸建超爲爭檔口,參加械鬥時曾親手打斷競爭對手的一條腿,對,被打斷腿的人就是我媽,我媽當年被打斷腿不說,還流產了,陸建超事後找人頂罪判了一年……也就是在那次聚會之後,我就肯定我家失火是陸家兄弟乾的……”
周晗一臉悲切的從皮夾裡翻出一小塊摺疊得很小的報紙,攤開卻是當年關於南陽路火災的報道,僅百餘字。
曹沫嘬着嘴,聳聳肩靠着門框而立,不去說什麼。
他早就能真切感受到周晗心裡積鬱太深的仇恨,才一直不願意去揭開這層傷疤。
而就算是國內經濟最發達的新海,九十年代中前期也還處於經濟浪潮草莽野蠻時代的末端上。
一直到前年才被市政府下決心撤銷掉的襄山路小商品市場,這些年作爲假冒僞劣一條街,甚至聞名國內外,而早年爲爭檔口、爭貨源,檔口主之間以及不同地區幫系之間十天半個月來一場械鬥實在正常,甚至還發生過械鬥致死、一羣參與者抓鬮頂罪的事情。
曹沫在出國前對這些就有所耳聞。
新海有相當多的富豪並非做實業崛起,像陸家真正發家之前,在新海只是規模較大的個體戶而已。
雖然曹沫以前對陸家知之甚少,但這段時間他也讓人暗中收集陸家及泰華集團的材料,早就知道陸家八十年代末、九十年初,爲壟斷襄山路檔口最好的幾個鋪面時手段極爲狠辣、極具兇名,新海也早就傳聞說陸家兄弟是利用這幾個鋪面,將走私來的貨物銷往全國各地,從而在新海掙下第一桶金。
這種沉渣般的舊事,在新海已成傳聞,在這一刻卻因爲周晗沉渣泛起,令人認識到陸家的手段比傳聞中更加狠辣。
新海很多富豪崛起都是有原罪的,曹沫看陳蓉在聽周晗述敘時,臉上有着不願回想過去的神色——雖然他對陳蓉跟韓少榮具體分道揚鑣的細節不甚了了,但韓少榮在九十年代前期趁着國有職工股上市流通的浪潮,進入證券市場真正發跡之前,之前做餐飲、運輸等積累資本的不堪過去,曹沫多多少少還是有所瞭解的,畢竟他爸當年不務正業,又特別愛講面子、講義氣,做過不少替人擋刀的“蠢事”……
“整個詐騙團伙的主犯其實是樑遠,也就是今天站在韓少榮身邊那個人,周晗接近樑遠,參與他們,目的也是爲了將樑遠他們的目標引到陸家頭上、對付陸家,”
曹沫看周晗情緒不是很穩定,他接下去跟陳蓉解釋道,
“我在卡奈姆早就看穿周晗她們的身份,開始沒有理會,後來爲了對付吉達姆家族,算是利用他們將吉達姆家族的走私船隊,引入貝寧軍方的包圍圈進行打擊。而說到吉達姆家族,實際上暗中控制着卡奈姆的一個地方黑幫,走私原油、兇殺綁架無惡不作,但我要是想在卡奈姆立足,不想好不容易做出來一點成績最終化爲烏有,卻又必須將他們打倒。因爲我也好,塔布曼家族亦或菲利希安家族、西卡家族,都跟他們都有化解不了的坎,而這道坎也讓我們能夠團結在一起做事——事情解釋起來,是不是有些複雜?”
陳蓉微微張開嘴。
之前在沈濟的轉述裡,陳蓉知道曹沫就是在隆塔發現金礦,然後參與金礦的開採挖到人生的第一桶金,然後投資水泥廠、水電站,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到今天的規模。
陳蓉當然能想象事情不可能真這麼簡單,但也絕沒有想到真正的內情會如此的複雜跟兇險。
國內是有些類似幫派的組織,曾爲非作歹一時,成爲地方上的毒瘤,卻始終沒有成過氣候,但陳蓉多多少少還是清楚,卡奈姆的地下黑幫組織是個什麼概念。
“……現在我們在卡奈姆所面臨的局面,還比較複雜,”曹沫繼續說道,“曾跟我們一起重挫吉達姆家族的尼茲.奧本海默,到底還是貪圖泰華在卡奈姆投資的煉油廠的權益,而瓜分吉達姆家族在科奈羅湖港的權益之後,也必然叫他們跟陸家的合作更緊密;甚至在奧本海默家族身後,也有一到兩家實力更強的利益集團參與了他們的合作。至於樑遠一方面不甘心被我利用,甚至認爲周晗出賣了他,而另一方面他捲走整個團伙這些年辛苦騙到手的三千萬美元,他心裡恐懼我會利用他的同夥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過他——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摸清楚我家跟韓少榮的恩怨,我猜測他最遲在春節前後就已經跟韓少榮聯繫上了,但當時他還沒能完全取信於韓少榮。他年後曾經出手想破壞我們拿下烏桑河銅金礦的採礦權,雖然沒有成功,但也就此獲得韓少榮的信任。現在的情形,應該是韓少榮出面作保,使樑遠跟陸家和解,一起來對付我!周晗始終還只是他們要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陳蓉理解曹沫爲何不讓他爸跟佳穎直接過來。
雖然她跟曹雄在一起了,但除了工作上的辛苦跟人事上的複雜會找曹雄敘苦、尋找慰藉,實際上也不會讓曹雄插手她的事情。
而曹沫在非洲所面臨的一切,要比想象中更加複雜,既然不可能讓他爸插手進去,也沒有辦法插手,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只是陡增他人心理上的負擔;關鍵是曹沫他自己已經能夠承擔這一切了。
事情鬧到這一步,曹家也必然需要更加小心警惕、小心防備就是了。
除開這點,曹沫眼下最關鍵的還是要如何去面對眼前的局面。
“新鋼聯收購幾內亞灣航運及礦業貿易公司股份的事,肯定是泡湯了,他們還有可能繼續收購卡特羅鋼鐵廠嗎?”陳蓉蹙着眉頭問道。
“我現在還不是很清楚新鋼聯股權分置改革的內幕,但照今天的情形看,韓少榮需要有一個插手西非的切入點,而餘晉傑既然已經被韓少榮牽着鼻子走了,我懷疑韓少榮介入新鋼聯股權分置改革,然後推動新鋼聯繼續完成對卡特羅鋼鐵廠的收購——當然,這兩者的先後次序也可以顛倒過來,並沒有實質的影響,這應該會是他們最有可能的一個選擇,”曹沫低着頭,手摸着額頭思考道,“卡奈姆從聯邦政府到地方州政府,畢竟實行的是選舉制,布雷克在州政府也並非一家獨大——我們跟布雷克家族交好,特別是我們前期都在力推卡特羅鋼鐵廠的投資項目,因此也很難叫布雷克州長突然間轉變立場,反過來對該項目施加阻力……”
沈濟蹙着眉頭說道:“卡特羅鋼鐵廠投資項目本身並不差,而新鋼聯對其實施收購後,也很容易繞開幾內亞灣航運及礦業公司,跟阿克瓦當局或者其他礦石貿易商簽署供貨協議——他們甚至還可以利用投資芒巴鐵礦作爲誘餌,對阿克瓦當局實施影響;這點可能會比較麻煩……”
不管怎麼說,胡安.曼塔爾爲首的民主促進陣線在阿克瓦,目前僅僅是依附於賽維義當局的一個小規模政黨;胡安.曼塔爾本人在賽維義當局的文職政府,也僅僅是擔任經濟副部長。
而這次事件對他們最大的影響,也是韓少榮、陸建超特意選擇在錦臣高爾夫球場露出獠牙的主要目的,那就斷絕他們從新海市獲得支持的可能。
除開韓少榮及陸家或明或暗施加的影響力外,誰會選擇跟金融詐騙案有說不清牽扯的公司合作?
跟東盛的合作,除了丁肇強的態度外,東盛其他的大小投資人及股東,又會如何看待今天在球場發生的一幕?
特別是沈濟接下來還要面對自己尷尬的身份。
他是鐵定站在曹沫這邊,伊波古採金以及科奈羅水泥集團發展潛力巨大,而他舅舅待他再好,也不可能白送東盛集團三五個點的股份給他。
不過,他始終是丁肇強的外甥,始終是東盛集團海外部主持全面工作的副總裁,他們父母跟其他親朋好友,都跟東盛集團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也不可能說脫離丁家。
相比較之下,陳蓉跟東盛集團的關係更簡單一些。
關係搞惡,陳蓉大不了辭去東盛的職務,純粹做上市公司東盛集團的財務投資人罷了;甚至還可以從證券市場,將所持東盛集團的股票全部減持掉套現。
“他們想介入阿克瓦的政局,也不用擔心什麼,”看到不僅沈濟,連陳蓉、宋雨晴、陳鋒他們都憂心忡忡,曹沫笑着說道,“應該要感謝鋼拳兄弟會,迫使我們在西非以異於常規的方式發展,要不然面對氣勢洶洶的他們,我們可能還真要束手就擒、跪地求饒。現在嘛,他們想要將我幹趴下來,或許還要到非洲經營個兩三年纔有一點底氣……”
沈濟知道曹沫是說科奈羅安保公司以及以塔布曼家族在貝寧註冊成立的塔布曼安全顧問公司。
四月之後,他們所面臨的形勢可謂是一片大好,同時資金又那麼緊張,斯塔麗堅持將出售灰鴉河水電站給科奈羅能源所得以及塔布曼家族出售油棕地給東盛所得的一部分,總計九百萬美元都用於增加對塔布曼安全顧問公司的投入,沈濟還有些不解——
他在中國及英國求學、工作,對非洲的混亂局面沒有切身的體會,也就沒有特別迫在眉睫的危機感,現在看來斯塔麗的堅持跟曹沫對斯塔麗的支持,是對的。
這可能是保障他們在西非投資安全最重要的一步棋。
就短時間來說,韓少榮、陸建超他們,就算將尼茲.奧本海默徹底拉攏過來,想利用資本上的優勢,在西非這片土地上一開始就對曹沫進行輾壓,是遠遠做不到的。
這時候沈濟手機響了起來,陳蓉的手機幾乎同時響了起來,掏出手機見都是東盛總裁辦的聯繫電話。
“應該是丁肇強喊我們回東盛開會……”陳蓉有些憂慮的說道。
“你們去開會吧,我也要找個地方歇了歇,還以爲這次回來能籤成合同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呢,夜裡在飛機上都沒有好好睡一覺,”
曹沫並不覺得丁肇強將沈濟、陳蓉喊去東盛,會對他有什麼特別不利的事情發生,打了哈欠說道,
“韓少榮、陸建超、陸建成以前手是夠黑,但他們撈足了錢,特別是經過粗暴的原始積累之後,發現有新的遊戲規則能助他們撈更多的錢,一個個都已經洗白習慣當太平紳士了。他們現在要將我拉進他們的棋局之中,其實他們能用的手段還不如我,真不用太擔心什麼——反正我今天是爽了,他們也拿我沒轍,不是嗎?”
…………
…………
曹沫他們走後,張朝陽也隨之找了個藉口離開錦臣高爾夫會所,坐在黑色奧迪裡抽了支菸,將菸蒂彈落在地,輕輕嘆了一口氣,踩下油門離去。
他自身在新鋼聯擔任的職務以及職業前程,都決定了他不便在公開場合跟餘晉傑唱反調,但不意味着餘晉傑有什麼事他都要參與進去;而且他也不喜歡被利用的感覺。
張朝陽的車就停在會所大廳前的停車場上,看着他的黑色奧迪離去,韓少榮陰沉着臉沒有吭聲。
雖然這些年接觸形形色色的企業管理人員,兩千年以後職業經理人在中國,特別是在新海市成爲一個新的金領階層,韓少榮也遇到很多有能力、有個性,有自己堅持的人物,即便不奉迎他甚至唱反調,他都會大度的一笑了之。
然而他臉上的唾沫還沒有幹,張朝陽就這樣隨意找了一個藉口離去,甚至都不掩飾自己內心被利用後的不滿情緒,這叫韓少榮感到格外的心浮氣躁,坐在大廳的落地窗前,將一支菸抽完,心緒才慢慢平靜下來。
不要說韓少榮了,即便是陸家兄弟在新海也沒有幾個人願意得罪的,這會兒其他人都陸續散去,沒有再討嫌的留在大廳裡看熱鬧。
只有大廳內外的服務人員、保安,猶難免會偷偷的往這邊瞥兩眼。
餘晉傑默然坐在韓少榮的對面,整件事他完全是在配合韓少榮,甚至在此之前對曹沫都知之甚少;當然,他這個層面也不會擔心什麼,他這輩子遇到爭強鬥狠的角色多了,更多是說幾句狠話而已。
而就算曹沫是個厲害的角色,也是陸家兄弟跟韓少榮頂前面,他着什麼急啊?
陸建超站在角落裡通電話,陳小平等隨行工作人員及保鏢散站在左右——樑遠也看似一臉平靜的坐在桌几旁,若無其事的擺弄手裡的一隻鍍金打火機。
過了片刻,見陸建超通過電話憂心忡忡的走過來,韓少榮問道:“德古拉摩那邊什麼情況?”
“陸彥已經被隆塔警方帶走了,尼茲.奧本海默表示他對此事無能爲力,要看案件初步審查情況,現在會幫我們聯繫最好的律師——他這滑頭擺明了不見兔子不撒鷹……”陸建超臉色陰鬱的說道。
“其他事不着急,我們可以慢慢從長計議,先確保陸彥安全無事最重要,”
韓少榮清楚陸建成唯一的兒子陸彥被隆塔警方控制住,相當於是曹沫手裡的人質,他沒有道理這時候逼迫陸家兄弟什麼,慢條絲理的說道,
“我們還是低估曹家小癟三了,比他老子曹雄強多了——不過,樑遠分析得很有道理,烏桑河不可能只是一個儲量僅十幾二十萬金屬噸的中型礦,要不然他們不可能這麼急着籌措資金。而張朝陽到現場看過,他們四月份新鑽的三個勘探點位,偏離他們向阿克瓦當局報備的成礦區比較遠,要是以新鑽三個勘探點位估算,儲量規模至少還要增加十幾二十倍……”
陸建超沉默着不作聲。
“你去找丁肇強,請他幫忙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好,但丁肇強的關係,我們還是要處好——當然,你也可以跟丁肇強明着說,曹家這小癟三今天對我們做的一切,未嘗不是做給他看的,”
韓少榮繼續慢條絲理的說道,
“我還聽說曹家那小癟三,就在這裡對華逸商業楊繼國的兒子大打出手,也是當着丁肇強的面——和熙基金收購科奈羅能源部分股權,應該是在那之後吧?我覺得這事很值得挖掘。當然,我們今天得了教訓,很多事情都不能再急於求成……”
“但這事總不能我們陸家衝鋒在前,最後還是我們陸家吃虧吧?天下沒有說得過去的道理呀。”陸建超也慢悠悠的說道,瞥了樑遠一眼。
要是今天能照計劃,將曹沫滯留在國內協助調查,然後在奧本海默家族的配合下,迅速打斷掉伊波古採金集團、科奈羅水泥集團的資金鍊,他們憑藉那份股權質押協議就可以獲得很多,是可以不講究那五千萬的得失。
不過,現在要從長計議了,陸家要是還要忍氣吞聲吃下這個虧,怕是跟韓少榮合作最終也不可能得到多少。
“……”樑遠不作聲,就看着韓少榮。
金融詐騙案,泰華集團向警方提交的“證據”,他是完全撇清在外的——在曹沫的威脅下,陸家要麼不顧陸彥的安危,死扛到底,要麼想辦法撤案;在陸家跟曹沫合作之前,他不用再怕會被陸家搞進去。
所以他也不着急,沒有輕易將五千萬吐出來的道理。
韓少榮閉起眼睛想了片刻,睜開眼跟陸建超說道:“新鋼聯的國有股,泰華多拿走一個點,怎麼樣?”
餘晉傑坐一旁不吭聲,要讓也是韓少榮讓。
“一個點的差價沒有那麼高,兩個點吧!”陸建超討價還價說道。
“新鋼聯停盤前,市場擔憂國有股會大幅減持,股價壓得有點低,市值纔不到三百億,這遠遠不符合新鋼聯應有的價值——你要相信我的直覺,股改方案通過後,新鋼聯的市值不可能會低於五百億!”韓少榮說道,“我在這裡可以給你一個承諾,要是輪到陸家手裡的股票解禁時,新鋼聯市值低於五百億,不足的部分我韓少榮補給陸家……你要是不相信,我們籤協議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