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頭,馬鳴輕嘶,唐楓驅趕馬車,等在大將軍府外。
唐楓端坐車上,不時擡頭觀望,卻又不敢來回踱步,若是門侍衛見他焦慮,只怕還會讓董滿武起疑。
等到他耐心耗盡,準備下車之時,大將軍府門終於開啓,一襲白衣,出現在大門之後。
於他身邊,還有獨孤孝隨同陪行。山師陰仍舊與他相談甚歡。
唐楓心中暗暗舒氣,準備上前迎接。可定睛一看,卻見到山師陰白衣染血。星星點點綴在衣上,好不刺眼。
“少爺。”唐楓輕呼出聲。
山師陰擡起臉來,臉頰尚存血漬。
他面上無甚表情,與獨孤孝對答如流,可唐楓卻覺得,少爺心中有事。
山師陰似是聽到唐楓呼喚,一眼瞥來,使了個眼色。
唐楓也就閉口不言,靜靜守在車邊。
又是一陣寒暄過後,山師陰入得車內,獨孤孝小聲囑託,“軍師喝多了些,可得慢點行車。”
唐楓點頭應下。
馬車緩緩駛離大將軍府邸,那肅穆庭院越變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唐楓立即聽到車內乾嘔,他急切說道:“少爺,怎麼了?”
車內安靜片刻,山師陰纔有氣無力迴應,“沒什麼事,楓叔莫要擔心。”
越是這般說,唐楓越是心焦,可他也知道,若是山師陰不願提及,憑他是套不出話來。他也只能問其他事情,“少爺,和孟公子之約,是否延期?”
擋簾微蕩,車內又是片刻沉默,山師陰沉吟道:“現在就去。”
唐楓心中擔憂,“可是,少爺你的身體。”
“我沒事!”車中紅袍似是低吼,片刻之後,他似是察覺不妥,歉意道:“楓叔不用擔心,一切照舊便行。”
一言既出,唐楓也只能將所有疑問放回心中,安心趕車。
而在車內,山師陰嵌在軟墊之中,正盯着手背鮮血,輕輕嘆息。
那一劍,他終是刺了下去。
只要閉上雙眼,眼前便滿是那對母子。
驚恐眼神之中,又似有祈求,還有絲絲期望。
或許他們覺得眼前書生是個好人?或許他們覺得,這書生,絕不會刺出那劍。
一切奢望,都成了滿地鮮血,還有那定格在紅袍腦海的怨恨眼眸。
山師陰突然覺得渾身疲倦。
從骨髓深處滲透而出。
他緩緩只想睡上一覺,即便他知道,夢醒時候,什麼都不會改變。
可他累了,也倦了。
他便如孩童一般,縮起身體,藏在馬車角落,沉沉睡去。
黑甜入夢。
卻不是美夢。
他夢見一片雪原,空無一人,只有他蹣跚而行。
“紅袍兒……”雪原之中傳來呼喚。
山師陰驟然回頭,卻發現天地變色,唯有黑紅兩道。
他站在山巔之上,低頭處,死屍堆積如塔。姜杉倒在血泊之中,唐楓倒在血泊之中,孟然之倒在血泊之中。
是誰幹的?
山師陰驟然低頭,卻見到自己滿手鮮血,掌中緊握利劍。
“是你乾的!”
身後傳來呼喝,山師陰驟然回頭,正見到林火面容。
林火一把拽住紅袍衣領,面容扭曲,眼中滿是怒火,“是你乾的!都是你乾的!”
山師陰想要解釋。
可是“撲哧”一聲!
他不自覺擡起手臂,手中利劍,將林火當胸穿過。
林火嚼着滿口鮮血,嘶聲怒吼,“是你乾的!!”
音似要穿透紅袍耳膜。
山師陰驟然驚醒,發現自己渾身皆是冷汗。
他抱住雙膝,不斷喘着粗氣,他低着腦袋,喃喃自語,“不是我,不是……不是……”
車外傳來唐楓關切聲音,“少爺。”
山師陰回過神來,低聲問道:“怎麼了?”喉音似是有些沙啞。
唐楓回道:“到百花樓了。”
山師陰這才發現馬車已經停下,車外隱有絲樂之聲。
“少爺。”車外唐楓再喚一聲。
山師陰整了整儀容,踏出車外。
馬車停在一處幽靜小巷。一般煙花之地,都會有一側暗道,萬一哪家夫人前來鬧事,也還有個去路。
其實這側道人盡皆知,一般夫人卻也不會去堵,也算是種默認規矩,畢竟在樓裡撕破了臉面,對誰都不好看。
山師陰對這並不陌生,與唐楓再次囑託幾句,便從車門入內。
不用老鴇領路,山師陰便循着小道,找到一間廂房。
伸出手來,輕敲門扉。
一長兩短,再接三輕四重。
“吱呀”一聲,門扉開啓,孟純站在門後,按刀而立。
若是平時,山師陰還要調戲幾句,今天卻是沒有這種心思。
他與孟純略微點頭,徑直入得屋內。
孟純出屋,合上門扉,守在屋外。
屋中幔簾之後,孟然之自飲自酌,“你來晚了。”
“出了些事。”山師陰坐在孟然之身側,立即一杯下肚。
孟然之將他上下打量,自然見到他身上鮮血,皺眉道:“鬧翻了?”
山師陰又飲一杯,搖了搖頭,又去伸手倒酒。
孟然之將他手腕按住,“你不對勁。”
山師陰抽回手來,嘆了口氣,並不接茬,只是轉移話頭,“我們還是說正事吧。我沒被揭穿,還進一步得到了人熊信任。”
孟然之看着山師陰臉色,回道:“我已經依照計劃,用死屍換了山師雲出來,如今他對我也是信任有加。”
“這是好事。”山師陰沒有去看孟然之,只是自己倒酒,“還得通知武夢,讓她做好準備。”
“這件事,我會讓白潤去做。他如今進了戶部,總有機會和武夢碰頭。太史殊在吏部做得也是不錯,他已經抓了吏部尚書一些把柄,最後起事之時,吏部盡在掌握。”孟然之頓了頓,突然停下話頭。
山師陰擡頭去看,見到孟然之也在看他。
“怎麼了?”山師陰淡淡問道。
孟然之皺起眉頭,“你很不對勁。”
“我沒事。”山師陰又飲了杯酒,“只是有些累了。”
孟然之嘆了口氣,“要取得人熊信任可不容易。他能從邊境校官做到今日地位,絕不只有武勇。”
山師陰將酒杯放下,“我明白的。”
孟然之見山師陰如此回答,也不再追問。
兩人又覈對了一番計劃,便準備離開。
孟然之先行,山師陰便在屋中飲酒,他們兩人可不能在一起看到。
等孟然之走後半個時辰,山師陰方纔起身,卻已喝得腳步虛浮。
他搖搖晃晃行出屋外,月色正濃。
晚風一吹,更覺頭昏腦漲。
他突然想要用涼水洗洗臉面,記得不遠處,便有一處池塘,他便扶着欄杆,行步而去。
行不多遠,轉過長廊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月光如絲,順綢而下,傾灑于波光凌凌。
夏荷未開,池中含苞羞澀。
山師陰晃了晃腦袋,走到池邊,就準備捧水洗面。
卻聽到身後一聲驚呼,“客官,那水可髒,不能用的。”
山師陰回過頭去,正見到一位姑娘手捧木盆,依舊村姑打扮。
可月光落她身上,卻將她暈成白乳曇花。
純潔無暇。
“蘇丹霞?”山師陰喃喃出聲。
蘇丹霞聽到客官叫她名字,驟然一愣。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立即拿面盆遮住臉面,“客官你認錯人了……我……”
山師陰突然上前,將蘇丹霞一把摟住。
“撲通”木盆落入池中,濺起片片水花。
蘇丹霞滿面通紅,手足無措。
山師陰靠她耳邊,輕聲細語,“讓我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那聲音,就像是茫然無措的孩子。
蘇丹霞咬住下脣,反手將紅袍摟住,“不要害怕,我在這裡。”
月下池邊,姑娘跪地而坐,紅袍枕她膝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