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猛然睜開雙眼。
她臥在冷硬地上,周遭一片黑暗。身上披着她最愛的紅氅,卻仍覺得刺骨陰寒。
這裡是哪裡?不是在萬兵冢嗎?怎麼到了這裡?
南柯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無法捨去。
這裡,是陰曹地府。
她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她記不清楚,只記得自己昏昏沉,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丟了小命?
南柯默默苦笑。
突然無聲黑暗裡,傳來了些許聲響。
“嗡嗡嗡”嘈雜,像是有許多人在爭論,根本聽不清晰。
南柯順着那聲音走去。
腳下實地,面前無光,只有迴音指引。
越行越近,越聽越明。
人吼,馬嘶,轟隆巨響,聲浪越來越高,越來越亮。
南柯加快腳步,小跑起來,面前隱隱見到兩根硃紅立柱。那色彩,說是硃紅,更似潑血浸染,看得人膽戰心驚。
再往前跑,立柱被甩在身後,面前終於出現一排大型木門。木門雕花,縫隙間透着星點火光。而那震耳聲響,卻驟然消失不見。
瞬間寧靜。
面前窗紗之後,那星星火影,看不真切。
南柯將手按在門上,能感到門上震顫。
門後會有什麼?
她心中感到不安,按住門框的雙手,微微顫抖。
或許門後就是出路?南柯給自己打氣。
她低下頭,咬緊牙關,將身體前傾,雙臂奮力一推!
鋪天蓋地的音浪,震得人頭皮發麻。
嘶吼,痛嚎,馬嘯,弓弦,烈火,巨石轟城,兵刃相交,鐵箭入肉。
擡起眼,面前是烽火連天,人間煉獄。
火光映紅夜空,狼煙遮星閉月,箭羽巨石漫天飛舞,嘶嚎血沫彌散空中。
城牆塌了一半,而她站在城垛之上。身側殘肢斷臂,石丸鐵箭染血猙獰。腥臭晚風拂過長髮,揚起紅氅後襬,身後戰旗“燕”字燒燬一半,卻仍舊迎風獵獵。
她張口欲言,偏偏吐不出半個字來。
這是,國破家亡!
南柯不願相信眼前一切,她無法承認,自己心愛的家鄉,成了血肉戰場。
突然後背傳來一股巨力,南柯跌下城頭。
背轉身去,見着個挺拔背影,“爲什麼?”
那背影一動不動,“你太讓人失望。”
失望?南柯好想問出口,可她啞口無言,身子下墜,越落越快。
最終卻未撞上堅土,而是“撲通”落入水中。
那是一潭溫水,滋潤全身,讓她無比舒適,只想就此沉醉。沉眠水底,何嘗不是一種解脫。這些年,她活得太累了,太累了……
南柯蜷縮起身子,任由身子往下沉淪。
水面光影消失不見,黑暗將她緩緩吞噬。
“南柯姑娘……”
南柯睫毛微顫:南柯姑娘?是在叫我?可我不叫這個名字……
“南柯姑娘。”
南柯睜開雙眼:他爲什麼一直叫我?他到底是誰?
“南柯姑娘!”
南柯望向頂上光亮,她已沉淪太多,只能見到一點白光。
“南柯姑娘!你快睜眼看我!我不許你有事!”
南柯並不想動,可那點白光,離她越來越近。
身子融入白光之內。
她睜開沉重雙眼,看着屋外光亮,照進屋來,灑在牀腳。額頭上似乎蓋着棉布,她只覺得自己嗓子冒火,身子疲乏,根本擡不起來。
艱難扭過頭去,見到林火趴在牀邊。
他似乎被南柯動靜驚醒,揉着眼眶坐起身來,睡眼惺忪地拾起手,拿走南柯額上棉布,又從身邊水桶裡拿出一條,擰了擰就要爲南柯敷上。
只是,他這動作定格在半空。林火與南柯對上雙眼。
林火兩眼陡然睜大,驚喜出聲,“你醒了!”
南柯就連點頭都累,只是努力發出聲響,“水……”
林火騰地站了起來,稍有踉蹌,便行到木櫃邊,倒了杯水,又將水壺與木杯都拎到牀邊。
南柯掙扎着想要起身,林火放下水壺,將她扶了起來,將水喂到嘴邊。
只喝了半杯,南柯便覺得有些氣喘,復又躺下。
她這才發現面前林火憔悴不少,雙眼微微凹陷,面色發黃。
“我這是……怎麼了?”南柯輕聲問道。
林火按住她額頭,似是檢測體溫,點了點頭纔回答道:“你病暈過去了。”
南柯微微一愣,“……幾天?”
林火喝了杯水,“四天了。”
南柯沉默,想到這些日子都是林火在照顧自己,便覺得過意不去,不知該說些什麼。
林火見她沉默,張口解釋,“南柯姑娘,我是照顧你傷勢,逼不得已,沒有亂看,也沒有亂摸。如果,如果你介意得很,我出了這冢就自挖雙目。”
南柯無奈苦笑。
這個呆子,她又不是那些迂腐女子,這種情況也是逼不得已。她又怎麼會怪他。
林火見她不說話,撓了撓後腦,轉身去到火坑。
南柯這才發現,火坑上還煮着東西。
林火從鍋裡舀出一碗糊,回到牀邊。
南柯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林火,“這是什麼?”
“我把紅薯幹用水熬爛,你身體虛弱,也只能吃這些。”林火舀出一勺,嘟嘴吹涼,“吃一點,好得快些。”
南柯腦中一轉,立刻察覺不對,“你說紅薯幹只剩三日,我卻昏迷了四日,這些紅薯幹又是從何而來?”
林火微微一笑,“你先吃了,我再告訴你。”說着,便將木勺湊到南柯面前。
南柯眯眼看他,就是不吃。
林火嘆了口氣,放下碗勺,從牀下拎出兩個小罐,“你昏迷後,我又下地窖搜索一番,運氣也是不錯,角落裡還有一罈。這樣,可就夠我們再吃四天。”
“真的?”南柯雙眼放光。她明白,這種時刻,任何一口食糧,都是彌足珍貴。
林火笑着點頭,又擡起碗勺,“現在願意吃了吧。”
南柯這才讓林火喂她吃下紅薯糊。
日子又是一天一天。
南柯身子虛弱,一直都是林火照顧。
一開始有些羞澀,一天之後,也就放開不少。
南柯越來越好,林火卻愈發憔悴。
第七日夜。
林火依舊喂她吃着紅薯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前幾日,我罵柳鳳泊,確實有些過分。”南柯輕聲說道。
林火先是詫異,隨後搖了搖頭,“大義小情,原就難分,也不能怪你。”
兩人之間略顯尷尬,南柯便略過這個話題,“說來進了九霄,還沒好好逛過。那些傳聞中的美景,真想親眼看看。”
“我倒是看了幾個。”林火微微一笑,“你要是喜歡,等出了這冢,我陪你去看。”
原是句寬心的話,南柯卻用力點頭,“這可是你說的,若是能出去,我要看那洗硯星海。”
林火哈哈一笑,“奉陪到底。”
能否活着出去還是問題,兩人卻有說有笑,也算是某種慰藉。
此話說完,碗中紅薯糊也已吃盡。
林火收拾碗勺,拎着自己那壇紅薯幹,站起身來,“還是老規矩,我出去吃,不打擾你休息。”
這幾日都是這樣,林火與南柯分開吃食,南柯也已習慣。
林火背轉身去,突然腳下拌蒜,踉蹌兩下昏倒在地,手中小壇“咣噹”碎裂。
內裡空無一物。
毒瘴外,山師陰站起身來,“時間到了。”
花袍與呂烽站他身後。
呂烽將他攔住。
山師陰橫他一眼,“左徒賢醒了?”
呂烽與花袍對視一眼,默然搖頭。
山師陰瞪他一眼,雙眉上挑,“讓開。”
呂烽張開雙臂,“石鎮已經研究出開啓毒瘴的藥方,只是……只是藥材有些缺失,可能還要再等幾日。”
山師陰冷冷一笑,“是幾日,還是幾十日?”
花袍在一旁說道:“你現在很不冷靜,你我都明白,一個焦躁謀士,只會錯漏百出。”
“林子在裡面七天七夜!你讓我怎麼冷靜?”山師陰漠然看着兩人,“既然你們缺藥,那這一次,我已經下定決心。除非你倆弄死我,不然,我非去不可!”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花袍嘆了口氣,“你想去山下找山師家暗樁,以你山師家的能力,必定能夠弄到草藥。可是你要知道,你已經不是山師家的少東家,你是整個山師家族的追殺對象。你一露面,不出半個時辰,就會身首異處。”
“那我也得去試。”山師陰伸手去推呂烽,“我是死是活,與你倆無關。”
呂烽將他手腕緊握,“我們也是兄弟,你的死活怎麼與我們無關?”
花袍沉聲說道:“若是林子折在裡面,我們決不能讓你再出意外。”
“或許你會恨我們一輩子。”
“但作爲兄弟,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三人之間,無聲沉默。
突然!
半空之中,傳來一聲雷音,“誰都不用送死!”
話音未落,一身青衣儒衫劃空而至!
九霄門主!
大胥浮生!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大胥先生微微額首,“宗門有難,我又怎會毫無感應。”
說罷,他便揮起衣袖。
半空之中,方纔明月當空,此刻烏雲密佈,隱有雷聲。
那紫色毒瘴,被一袖揮退兩邊。
大胥先生,凌空踏步,身影消失不見,唯有雷聲隆隆。
下一瞬,大胥先生已在鐵匠鋪外。
見着南柯伏在林火身上,放聲大哭,“你這騙子!騙子!你那壇裡是空的!都是空的!”
大胥先生展眉一笑,輕彈食指,南柯也昏昏而睡。
搭上兩人肩頭,大胥先生又是起身一踏。
身影出現在紅袍兒三人面前。
三人看着林火,喜極而泣。
半月之後,一切塵埃落定。
外面現在是何光景?林火併不清楚。他這半個月來,一直躺倒病牀,由白澤負責看護。
林火臥在病牀上,望着牀頂,百無聊賴,白澤在他牀邊秉燭夜讀。
夜靜謐,唯有翻書聲沙沙作響。
“吱呀”一聲,房門洞開。
竟是花袍突然推門進來,“喲,假正經也在呢。”
白澤面上一紅,“君子慎言。這麼晚,你還來這,所爲何事?”
花袍哈哈一笑,“我可不是來和你討論孔孟之道,就是有位姑娘,託我給人帶個信。”
林火坐起身來,擡眼看着花袍。
花袍朝他眨了眨眼,“今夜子時,星海之約。”
林火嚥了口唾沫,心中一喜。
“你不能去!”白澤瞥了林火一眼,將書卷放在桌上,“門主託我照顧你,你傷勢未好,可別想踏出房門。”
林火臉上一暗,給花袍目光求助。
白澤卻咧嘴一笑,“不過,若是你把我打暈了,偷溜出去……我也打不過你,林師弟,你說是不是?”
花袍哈哈大笑,“那請問白師兄,你一般習慣昏迷多久?”
白澤挑了挑眉,“你覺得,我大概能昏迷多久?”
林火伸出三根指頭,有收回一根,“兩個時辰,兩個時辰絕對足夠。”
白澤咳了一聲,重新拿起書卷,“那還不快點動手?”
林火跳下牀來,擡手便是一記手刀。
白澤悶哼一聲,立即昏在桌上。
花袍瞠目結舌,“你小子下手這麼重?”
林火尷尬一笑,“太久沒有活動,一下沒收住力。”
花袍哈哈一笑,“沒關係,白澤這邊我來照顧,至於星海,你還不快去?”
林火哦了一聲,風風火火換上衣衫,急匆匆奪門而去。
一路小跑,林火奔到湖邊,見着一襲紅氅立於“通玄橋”上。
遠遠望去,滿天星斗,明月當空。
洗硯池面,也是落滿繁星,波光星芒,相映相織,更顯朦朧。
水天一景,兩相對照交融,宛若一體。
通玄橋蜿蜒而去,將這水天星海,分成兩半。
而紅氅就像這洋中一葉孤舟。
林火深吸口氣,邁入星海,如同漫步在無垠宇宙。
走到紅氅身側,林火欲言又止。彷彿他一開口,這面前美景,就會化作鏡花水月。
紅氅也沒看他,只是望着漫天星光,緩緩說道:“你騙我。”
林火摸了摸鼻子,“對不起。”
沉默片刻,紅氅收回目光,晶瑩雙眼注視林火,“謝謝你。”
星塵撒遍夜空,撒遍洗硯湖,也撒在紅氅眸中。
林火只覺心神亂顫,凝視面前眼眸,如同望着整條銀河掛瀑。
紅氅微微一笑,擡頭再望星河,“真美。”
“是啊。”林火望着紅氅,“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