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之中,氣氛詭異。
關隘守將望着臺下武慎,額角青筋跳動。
他並不知道臺下之人是誰。他只記得,這人和那殘了手的廢物同一日到達龍嶺關。沒有特殊命令,沒有上頭關照。
這兩人在他看來,就是最爲普通的老兵,不過是來這裡混吃等死。
可這兩個人,今天突然站了出來,在衆目睽睽之下,指責他的不是。
反了天了!
關隘守將目光掃過校場,武慎四周老兵非但不加阻攔,更是稍稍讓開。不少人面上帶着玩味笑意,似是就在等着看他這位“將軍”的熱鬧。
若是這事處理不好,關隘守將,必定顏面掃地。
他此時還算理智,再問一遍,“你可知道你現在所作所爲!是在違抗軍令!”
老兵們目光,又移到武慎面上,他們要看武慎怎麼應對。
武慎雙眼不閃不避,直視關隘守將,沉聲反問,“龍嶺關一旦失守,狄軍便能長驅直入,多少百姓將會流離失所?多少家庭將會毀於一旦?你把這種命令,稱爲軍令?”
關隘守將被他目光逼視,卻是一時沒接上話。
武慎步步上前,“任何一個燕王!不可能發出這種命令!因爲武家祖訓!武氏宗族,赴死登先,寸步不退,寸土不讓!所以讓我問你!這種混賬命令,爲何要聽?”
話音畢,武慎已經站在高臺之下,與臺上守將對視。
臺上守將,反而退了半步。
等他反應過來,校場中衆多老兵,已然露出嘲諷神色。
守將面龐立即漲紅,他如何能丟了面子!
氣血上涌時候,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殺!
他年近三十,正值壯年!只要殺了這個鬧事老兵,他仍舊能夠控制局面。其餘之人,有誰會爲這老兵出頭?難道是那殘廢?
心中打定主意,守將立即拔劍出鞘,“不遵軍令!本將這就執行軍法!”
呼和出聲,人已躍起!
身影直墜而下,劍鋒對準武慎脖頸。
然而,武慎嘴角挑起一絲冷笑。
那笑容之中,滿是憐憫。
關隘守將還未弄清原委,別發現身上一輕,隨後被人扯住腰帶,如同沙袋一般重重灌倒在地。
等他回過神來,想要起身,又被人一腳踩住胸口,死死踏在地上。
動手之人,便是他最看不起的殘廢,趙恬!
趙恬俯視於他,冷漠說道:“你這身手,連我手下伍長都不如!”
那守將還要掙扎,趙恬去了佩劍,就地一刺。
劍入土中,擦着守將拇指。
趙恬按住劍柄,冷冷說道:“動一下,斷一指。”
那守將立即不敢亂動。
可他身子不動,心裡卻咽不下這口惡氣,破口大罵,“你們兩個逆賊!你們這是襲擊上官!”
趙恬哈哈大笑,橫劍環指四周,“襲擊上官!你看這裡誰會管你這上官?”
守將立即語滯。
周遭老兵果然無人上前,他們早已心死,一個守將死活,在他們看來也無多大關係。況且此時還是戰爭時候,戰爭時候死人,還不是再正常不過?
守將知道靠不住他們,也知道武慎似主謀,便對着武慎背影,兇惡吼道:“等我們和主軍匯合,你們兩個……”
“我們原本便不會離開這裡。”武慎沒有回頭,一步步朝高臺上走去。
臺上原是又是有侍衛,其中不乏將軍親信。
但是他們將軍如今就在趙恬腳下,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任由武慎登上臺去。
他想做什麼?
這個疑問,迴盪在每個人腦中。
武慎在臺上站定,深吸一口氣,對臺下衆人說道:“我們,是燕國軍人。”
臺下衆多老兵,面露疑惑,同時擡頭望來。
在趙恬腳下守將眉頭一擰,似是反應過來,出聲嘲弄,“你這瘋子!你想要鼓動這些老兵,和你一起留下來?你別做夢了!這裡全是老兵油子,他們只想着混吃等死,誰會和你一起發瘋?”
老兵油子。
混吃等死。
這些詞彙雖然不中聽,但是在臺下衆人聽來,確實是這個道理。他們已經老了,沒有年輕人那些衝勁,他們帶來龍嶺關,原本便是等待時光消磨,又何必在這最後時刻,再去冒險?
然而,武慎只是環顧四周,說得慢條斯理,“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些什麼。你們覺得自己老了,有些人再熬兩三年,甚至只要月餘,便能擺脫軍隊,重新回去平凡生活。你們被歲月磨去了棱角,你們被時光掰掉了獠牙,你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你們。這些我都明白。”
武慎頓了頓。
臺下衆人皆是默然。
武慎深深吸了口氣,驟然暴喝出聲,“但是!此時!此刻!此地!我們,依然是軍人!”
軍人二字,將所有人,激得擡起頭來。
“你們或許對燕王不滿,或許對軍餉不滿。你們或許認爲自己老了,老得再也揮不動重劍,擡不起長槍,拎不了巨盾,老得甚至攪動城弩弓弦,都會氣喘吁吁!但是!在這一切一切之前!此時!此刻!此地!我們!依然是軍人!!”
臺下老兵,已有人渾身戰慄。
武慎卻又放緩了聲線,“你們肯定會問我,都這把歲數了,何必這麼拼命?爲什麼呢?”
人羣之中,亦有人隨之沉思。
武慎高舉右拳,高聲呼喝,“因爲責任!因爲榮譽!因爲國家!”他將右拳重擊胸膛,“因爲我們身上,這一身戎裝!”
“我們每個人入伍時候,都曾經起誓!扛我燕人魂魄!守我大燕疆土!護我燕民一世太平!承諾何時兌現?不是昨天!不是明天!不是未來!是此時,此地,此刻!因爲什麼?因爲!我們是軍人!”
躁動!彌散於此,彌散於這些老去身軀之上!更彌散於那些腐朽的心臟之中!
“揮不動劍,就用拳頭,擡不起長槍,就用牙齒,拎不了巨盾,我們還有血肉之軀!一人攪不弓弦,我們還有袍澤!他們!”武慎悍然拔劍,指着臺下那關隘守將,“他們看不起我們!他們說我們老了!說我們沒用!說我們是老兵油子!說我們混吃等死!”
“而我們!就在此時!此刻!此地!要向他們證明!向我們自己證明!”
武慎將手中鋼劍,重重剁入木臺之上!
“赳赳老兵!永不消亡!”
臺下!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覺間,捏緊了雙拳。他們聽着武慎話語,幾欲破口應和。武慎卻擺了擺手,“不要說話,都不要說話。我不需要你們像年輕人一樣,憑着一腔熱血,悍不畏死。打仗肯定會死人,面對狄國大軍,我們甚至可能全軍覆沒。所以,我需要你們思考,看看你們身上這身戎裝,問問自己的內心。你們究竟會做何選擇?”
老兵們,陷入迷茫。
武慎微微一笑,“按照狄軍的速度,今日午時,也該到了。那麼,今日午時,我就在城頭等你們。你們可以選擇隨他撤走,也可以選擇隨我赴死。不過,哪怕只剩我一人,我也絕對不會後退半步。”
說罷,不等衆人反應,武慎徑直下了高臺,快步離開人羣。
趙恬鬆開守將,環顧四周,隨武慎而去。
徒留下兩千餘人,沉浸於思索之中。
正午時候,狄軍黑甲裹塵而至。
武慎提了一壺酒,登上城頭。
他將燕國軍旗擺正,又將戎裝繫緊。
隨後,他便在城垛之上,盤膝坐下。
趙恬在他身後,操起獨臂,敲響城樓軍鼓。
咚!咚!咚!!咚!!咚!!!……
獨臂鼓,酒一壺;牆頭坐,笑賊胡。
兩人面對千軍萬馬。
武慎大笑一聲,飲盡懷中酒,碎了烈酒甕,正準備孤身禦敵。
卻聽到背後一曲《秦風》。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龍嶺老兵,盡上城頭!
兵戈易矣,老兵不死!其懷猶烈!其心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