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軍之事,原本便不是一日能夠全部敲定,雖然山師陰與武莫準備妥當,今日一朝定論,也不能將孟然之下午就踢出昌隆城外。
況且在離開昌隆之前,山師陰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獻給武莫一石三鳥之計,可不能當了撒手掌櫃。
要在山師陰看來,事情全部交到武莫手中,這計劃是決然不會成功的。武莫能夠坐到那個位置上,還不是拜他身上血脈所賜?
山師陰出了王宮,便順着朱雀大道朝自家走去。他從一無所有而來,別的文武多是從他身邊駕車而去,或是縱馬登轎,唯獨他一人,用雙腳丈量回家的路途。
離去的文武之中,多有人斜眼看他。那些眼神中滿是輕蔑不屑。
但是山師陰並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和過去不同,他原本挺拔的脊樑,如今略微佝僂了些,就像是個卑躬屈膝的奴才,額角那個“犬”字,讓他看起來更加卑微。
低看,嘲笑,不屑,輕視……
山師陰全部看在眼中,藏在心底。他始終記得他父親的話,“樹高百尺,根植萬丈!”
終有一天……終有一天!
山師陰看着那些離開的大臣的背影,他將雙拳握緊,指甲近乎掐入肉中。便在這一刻,他的身子才似乎回到了原本意氣風發的模樣。
便在這時,一串馬蹄聲停在山師陰身側,“山師陰,好一招陽謀。孟某敬佩無比。”
這是孟然之的聲音。
山師陰立即重新佝僂起身子,側身朝孟然之方向一拜,“都是爲大王,爲大燕謀福利,禺山候怎麼能說是小臣的詭計呢。這樣說來,豈不是在指責小臣陷害禺山候?又或者……”山師陰略微仰頭,“禺山候,不願爲大王效力。”
孟然之微微一笑,並沒有將山師陰話語放在心上,“你也不用那話擠兌我,要是我們兩人是用話語就能擠兌得自戮而亡的人,哪裡還需要費這麼多心神?”
山師陰微微笑着,“若真是那樣,只怕現在站在這裡的,也不會是禺山候與我。”
孟然之卻是面色一暗,“若不是發生了那種事情,我們也無需這樣。”
山師陰面上笑意不減,“若不是當初禺山候見死不救,也不有小臣的今天,小臣還要謝謝禺山候呢。”
孟然之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最終只能說了一個不像解釋的解釋,“我當時去晚了,那時候局勢已定,爲了燕國未來,我才建言殺你。”
山師陰笑臉盈盈,“禺山候不必如此,若是小臣當時在禺山候的位置上,只怕不只是建言,而是直接動手殺人了。”
孟然之聽出山師陰話中冰冷,那意思便是說,“當初你不殺我,必定後患無窮。”
是孟然之的禍患,是武莫的禍患,更是燕國的禍患。
孟然之眼中吐出殺機無限,暗暗捏住劍柄。
“是了。”山師陰看出了孟然之的小動作,卻突然挺直脊樑,直視孟然之雙眼,“禺山候大可以現在一劍殺了我,今日禺山候可以忤逆大王意願殺我這卑微之人,明日,是否便要上那太和殿上,大開殺戒?”
孟然之雙目一凝,猛然拔出劍來,橫在山師陰脖頸邊上。
山師陰一把扯過劍鋒,頂住自己咽喉,宛若癲狂,“殺我!反正,在丹霞與楓叔死去的那一夜,我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不如現在殺我!”
劍鋒劃破山師陰手掌,鮮血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孟然之被山師陰目光所震。
絕望,瘋狂,深不見底的仇恨,這還是當初認識的山師陰嗎?
太史殊這時趕了出來,望見周遭已經有人在望,眯眼說道:“主公,若要殺此人,越快越好!”
孟然之微微一怔,扭頭看他,“那大王那裡……”
太史殊急道:“大王還是個孩子,他懂些什麼,主公是要做大事之人!”
山師陰哈哈笑着,“太史殊說的沒錯,殺了我吧。”
孟然之臉頰抽搐,白潤推開圍觀人羣衝了過來,將孟然之手臂握住,“主公!不可如此!這般殺他,主公可還是燕臣?”
渾身一顫,孟然之仰天長嘆,終將長劍抽了回來,“山師陰啊山師陰,你變了。”語氣之中滿是失望。
山師陰隨意將手中鮮血抹在身上,淡淡說道:“你們都說我變了,可你們誰問過我,經歷了些什麼?”
白潤,太史殊凝眉沉思,孟然之有些發愣。
山師陰卻沒有再說更多,他背轉身去,順着朱雀大街朝自己的小窩,繼續行去。他背脊佝僂,背影落在衆人眼中,那是說不出的蕭索。
不多時,山師陰回到自己住處。
他在城外的山師府邸已經化成了灰燼,如今他便在躍馬橋邊長期租了一間雅房。沒有自己的田產,沒有自己的家,他真正成了無根之萍,孤家寡人。
當山師陰推門而入,屋中已經跪了一人。
那人穿着九嬰的制式黑衣,單膝跪在山師陰面前,恭敬說道:“門主。”
山師陰瞥了他一眼,與方纔佝僂狀態全然不同,他在這一瞬間便成了決人生死的一門之主。他隨意凳上一座,從懷中拿出一塊白帕包紮着自己傷口,“情況怎麼樣?”
黑衣低頭說着,“九嬰門中,聽聞門主重掌家主,皆是紛紛響應,除了一些山師雲的死忠之外,已經全部投誠,至於那些死忠……”
山師陰端詳着自己手掌,淡淡說道:“冥頑不明,留之何用?諸位叔伯兄弟,也正好交了投名狀。”
黑衣點頭應下,繼續說道:“今天跟蹤門主的人,除了孟然之,獨孤孝,王家,的手下,還有那幾個苦行僧之外,還多了一人。”
山師陰繼續包紮手掌,並不做評價。
那黑衣便繼續說道:“我們已經查過那人身份,是鬼見愁的天字號殺手‘煙雨蓑衣’。那人與千面交往甚密,極有可能是姜杉安排過來的探子。門主,我們是不是要……”他一邊說着,一邊那手指劃過咽喉。
“天字號殺手,你能都不一定留得住人家,還說殺了?”山師陰嘴角一翹,“更何況花袍的意思很明顯,他特意派了一個殺手,而不是千面來,便是說,他想要告訴我,他在觀察我,但是他現在並不想對我下手。否則以他謀劃的能力,你以爲你們能夠找到他安排來監視我的眼線?”
黑衣低頭,“是小人愚鈍。”
山師陰隨意擺了擺手,“姜杉現在應該忙着收拾鬼見愁的爛攤子,我們也不必管他,他要看就讓他看吧,知道我的消息,他也能放心一些。”山師陰單手撐着下巴,繼續問道:“那件事情,做的怎麼樣了?”
黑衣點頭說道:“消息已經送到山師春華手中。”
“很好。”山師陰雙眼一眯,嘴角勾開弧度,“溫柔鄉是英雄冢,孟然之啊孟然之,你也是個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