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天各個方面的人都在緊張地忙碌着。高堂秉與第五臺的人繼續與柳螢周旋;裴緒親自前往南鄭北二十里的遼陽縣調查於程的戶籍以及社會聯繫;而荀詡則率領第三臺的人秘密來到了位於青龍山半山腰的軍器諸坊總務。

總務和讓靖安司丟盡了臉面的軍器作坊不同,後者專司生產,而前者只負責行政事務,所以總務的主管記室一般由文職官員來充任。現任總務記室的名字叫霍弋。霍弋只有二十多歲,但背景深厚,其父霍峻生前是梓潼太守,是劉備入川時的功臣之一。而霍弋自己原本則是皇帝劉禪身邊的謁者,因能力出衆而被諸葛亮特意調來了漢中,被人視爲是蜀漢第三代高級官員預備役中的一員。

荀詡與霍弋在成都有過數面之緣,彼此都很友善;加上霍弋本身出自行政系統,他治下的總務沒那麼多軍方味道;於是當荀詡提出要求在總務設置埋伏的時候,他沒有遭到象去弩機作坊那樣的重重阻力,霍弋聽到他的要求後立刻就答應了。

不過霍弋是一個耿直的人。荀詡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他以後,他直言不諱地說道:“荀從事您如何肯定敵人一定會在這幾天活動?他們的器具已經被靖安司截獲,即使他們還有第二手準備,按照一般常理也會將計劃推遲纔對。”

荀詡暗暗佩服霍弋的敏銳,他解釋說:“呵呵,他們的時間表和我們一樣緊湊,拖延會讓他們的處境更加危險;而且,爲了降低他們的警惕,我耍了一個小花招。”

他擺了一個手勢,沒有繼續說下去,霍弋清楚他的工作性質,於是也沒有追問,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希望一切如公所料。”

荀詡的小花招很簡單,他將於程的所有遺留物都送交南鄭縣丞,由他們出面發佈了一個公告:宣佈前日有一名樵夫抗拒衛所查驗,最後跌落山崖而死;有認識他或知其內情者請速報之於南鄭縣丞云云。這就等於告訴敵人,於程的死被南鄭當局當作是一次意外事件,並沒有引起靖安司的注意

霍弋取來總務的平面圖和幾塊石頭鋪在案子上,對荀詡說:荀從事,這是我們目前的佈防情況。“

總務設在青龍山半山腰的一處平地上,平面看起來象是一個面東背西的丁字形。正門進入後是一條長廊,兩側是書吏房;總務的記室——弩機圖紙就存放在這裡——位於長廊的末端;記室向左右兩邊各伸出兩排耳房,每一側大約有三、四十步長。在總務大院的南、北兩側院牆外圍還留有兩條空地,可供四個人並排而行。霍弋拿小石子代表衛兵依次擺在圖上,並做了講解。

“霍大人,爲什麼這裡不安置些護衛呢?”荀詡忽然指着記室的西側。北、南、東三個方向都放置了石子,唯有此處留着空白。

“哦,因爲記室背靠着的是一處峭壁。”

“峭壁?”

“是的,我們總務記室的後方依傍着一處懸崖,其下異常陡峭,莫說是人,就是猿猴也難以攀援。這一道險要就頂十萬雄兵了。

荀詡將信將疑,他從記室裡走出來繞到後面一看。地形果然如霍弋所說,這間木製建築的後面下臨一段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峭壁的急坡,坡面幾乎與地面垂直,上面尖石嶙峋。

荀詡滿意地點點頭,回到屋子裡。兩個人圍在佈防圖前繼續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着意見,荀詡發現霍弋這個人與情報部門天然投契,無論思維方式還是行事風格都很接近,他幾乎有點想把這個人挖來靖安司了。

正在這時,一名總務的侍衛來到了房間門口,衝裡面張望。霍弋注意到了他,連忙對荀詡說了聲失陪,然後走出門去,與那侍衛交談。過了一陣,霍弋回到屋子裡來,手裡捏着一片謙帛,神色有些古怪。

“怎麼,霍大人是有公務要忙?”

“阿,怎麼說呢,這可真是趕巧了。”霍弋將謙帛遞給荀詡,後者注意到謙帛以赭絲繞邊,顯然這是一份丞相府發出的公文。這份公文說鑑於近日軍團調動,城防警衛人手不足,要求總務調撥一部分衛兵前往支援。

蜀國一直以來深受兵源不足的困擾,諸葛丞相不得不將有限的兵力盡量編列入野戰部隊,結果導致各地包括南鄭的地方守備部隊缺額現象嚴重。一旦主力軍團進入戰備狀態,南鄭就不得不在各職能部門抽調衛兵來填補留下來的城防空白。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看來,這幾天晚上就要全靠靖安司的人獨立行動了。”霍弋帶着歉意說,荀詡嘆了口氣,這是丞相府的命令,不能違令;他又不能去申請取消這一調令——如果這次行動被楊儀或者魏延知道,誰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

荀詡從佈防圖上取下幾枚小石子,看了看地圖上所剩無幾的石子,重新開始擺佈起來。

他們兩個都不知道,此時糜沖和黃預正伏在總務鄰近一片高處的岩石之間,透過岩石交錯之間的縫隙窺視着總務大院的動靜。他們從早上開始就潛伏在這裡,現在終於看到大院中有了動靜。

二十幾名蜀軍士兵在長官的喝令下迅速跑到了院中的空白場地集合,然後站成兩列縱隊,在霍弋的率領之下徐徐開出了總務,沿着山路朝南鄭城內走去。

“看來‘燭龍’大人果然了得!”黃預興奮地低聲說道。“燭龍”對蜀軍的警衛部隊簡直就是如臂使指。

糜衝盯着已經變得冷清寥落的總務,面無表情地說道:“他這也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我們可不能浪費這個機會。”

“那麼我們今天晚上按原計劃行動?”黃預問道,“雖然於程兄弟不幸身死,但我已經找了合適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沒人發現於程的真實身份?”

“有人在衛所前發現了於程兄弟的認屍通告,看來是沒有覺察,否則靖安司的人早就介入了。”

“唔,既然這樣,事不宜遲,我們今天晚上動手。”

糜衝說完從岩石坑裡爬出來,拍拍身上的土,轉身走下山去。黃預緊緊跟在後面。

爲防萬一,他們留下了一名五斗米教徒繼續瞭望。兩個時辰以後,這名監視者注意到有兩臺頂端綴着孔雀翎的幕車來到了總務,它們停在了門廊附近,恰好被翹起的飛檐擋住了視角。兩名文官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總務的本館門口,他們與守衛交談了一會兒,就回到轎子裡。十六名轎伕擡着轎子按原路返回,很快消失在山路盡頭。

“這兩個當官的真是愛講排場……”監視者打了個呵欠,不無嫉妒地想到。

他不知道,這兩臺轎子裡擠在一起的是十名靖安司行動組的成員,他們已經悄無聲息地潛入了總務院內。諷刺的是,荀詡以這種秘密方式運送靖安司“道士”進來,不是爲了防備魏國間諜,卻是爲了防軍方與司聞曹本身的耳目。

三月三日的白天平靜地過去了,入夜以後,實行宵禁的南鄭城變的分外安靜,而位於青龍山荒僻山嶺之上的總務則更顯得寂寥無比。

就在這一片貌似平靜的夜幕之下,一個黑影悄悄地接近總務大院,他巧妙地利用山脊起伏的曲線,將自己的身影在大部分時間內都隱藏着黑暗中。

軍器諸坊的總務按照編制一共有三十五名衛兵,其中二十五名在任,十名流休。現在被南鄭城防調走了二十名,於是今晚實際上負責巡邏的只有十人。由十個人負責二十五個人的巡邏區域,實在是十分勉強。於是總務大院四個角樓只有兩個前樓各派了一人駐守,正門看守兩人,餘下的六人則分爲兩人一組來回在丁字走廊巡迴。無論巡邏間隔和密度都差強人意。

黑影游到北側耳房的外牆,貼着牆根朝角樓張望。這位置的角樓今天沒人看守,也沒有點起火把。黑影確認自己不會被看到以後,從懷裡掏出一把飛鉤,在鉤上繫上麻繩,然後用力朝牆另一邊扔去。飛鉤唰地飛過牆頭,特製的回鉤鐵頭“啪”地一聲吃住了泥磚砌成的總務外牆內側。

黑影拽了拽繩子,確認第一個鉤已經牢固,然後又取出第二個鉤如法泡製。接下來,他在手裡沾了些滑石份,雙手以兩根麻繩爲支撐,手腳並用朝上爬去。只一會功夫就攀上了牆頭。他第一個動作就是伏下身子,因爲巡邏隊恰好從牆內側走過來。兩名衛兵懶散地用目光掃視了一圈院子,就回轉過去。

黑影立刻抓緊這個空檔把兩根繩子從另外一邊拽過來,垂到牆壁內側,這是爲突發情況準備退路。接下來他藉助繩子溜下牆頭,在耳房走廊的柱子旁蹲下來。在這樣的夜色下,除非走到柱子旁邊,否則不可能會發現這個穿着黑衣服的人。

幾乎就在同時,守衛在大門的警衛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在遠處的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朝這裡移動,夜幕中看到星星點點的綠色。他急忙叫醒另外一個同事,兩個人盯着看了半天才覺察到這是野狼。

“野狼?!”

雖然漢中多山,經常可見豺、狼、獾之類的野獸,但在靠近南鄭的總務附近看到狼還是第一次。而且不只一隻,而是七、八條狼,它們皮毛枯黃、精神委靡,在總務門前慢慢地踱着步。

“喂,你們快看,有狼!”前角樓上的士兵大喊道,聲音裡興奮大過警示。這裡有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對付七、八條野狼不成問題,狼肉對於這些貧苦士兵來說是不可多得的牙祭。

三支巡邏隊聽到叫喊以後,紛紛從兩側耳房與長廊趕到大門口。這一羣士兵望着狼羣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有的說現在應該把十個人集中起來一起衝出去打狼;有的說應該留下來看守,不能擅離崗位,一時之間莫衷一是。在漫長乏味的夜間巡邏期間,這多少也算得上是一種消遣。

而黑影就趁這三支巡邏隊全部離開了巡邏區域的機會,從北側耳房貓着腰飛快地跑到了記室之前。記室門前掛着一把小鎖。黑影很輕易地用銅針捅開,然後屏息寧氣地推開木門走進去,轉身把門從裡面關住。

現在黑影距離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五步之遠了。

他先回頭透過窗格朝外看去,那一羣士兵還在門口興高采烈地爭論着,看來一時半會是結束不了。於是黑影放心地從懷裡取出銅針,直接走到記室正中央的一排木箱前,蹲下去努力在黑暗中分辨上面的字樣。

這些桐木箱子造的很厚實,外層刷着紅漆,四角還用鐵皮包裹着。十幾個箱子一字排開,有大有小,大的能裝下兩個人,小的則只有一捧的尺寸。他從右邊開始一個一個看來,很快發現其中一個小木箱的封皮上寫着“內府存錄甲”五個字。黑影伸出手慢慢摩挲了一陣箱前的鐵鎖,然後將銅針慢慢探進去,熟練地鼓搗了幾下,只聽“啪”地一聲,鎖應聲而開。

黑影掀開箱子,看到裡面整齊地擺放着數卷絹制文書。他一卷一卷地拿起來看,終於看到其中一卷上面的封條寫着“元戎製法”與“蜀都製法”;他如獲至寶,立刻將這一卷封條撕開,展開絹紙細細端詳。

就在這時,一個冷冷的聲音在他背後突然響起:“圖紙好看嗎?”

黑影悚然一驚,急忙回頭看去,只見記室外面腳步紛亂,突然間涌出了許多人影,其中爲首者正隔着窗格向裡面的他望過來。

埋伏在總務的荀詡已經等候多時,現在他終於與這個魏國的間諜直面相對。

面對這一突如其來的危機,黑影的第一反映令人咋舌,他以極快的速度衝到門口。兩名士兵正要推門進來,被他在裡面突然一推,竟將那兩扇大門硬生生地重新關上了。緊接着,他用身體頂住大門,掏出鐵鎖從裡面把門鎖住,閃身朝記室的後堂跑去。

荀詡冷笑了一聲,記室中並沒有其他的出口,對方將門鎖上實際就等於是自己被甕中捉鱉。於是他命令手下人強行砸門。總務的木門並不很堅固,很快便被砸開。荀詡帶着人呼拉拉地衝入漆黑的屋子中,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

“搜!”

荀詡下令,記室並不算特別大,那個傢伙一定就在其中的某個角落裡。幾個人舉起火將整個屋子照的燈火通明,前堂後堂搜了一個遍,結果還是一無所獲,黑影就象是憑空蒸發了一般。

看着迷惑不解的手下們,荀詡沉穩地做了個鎮定的手勢:“他一定就在屋子裡,仔細搜!”

記室除了文書箱子與必要的屏風、案几、燭臺、香爐以外,並沒有其他的物件。如果在這裡沒有的話,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了。荀詡想到這裡,把頭向上擡去,看到屋頂那根粗壯的大梁。

記室是一棟獨體建築,雖然它的內部分隔成了前、後兩部分,但頂棚結構卻是一體的。一道大梁自上方貫穿着前後兩室。

“快守住門口!”

荀詡急忙回頭大喊,在門口附近的兩名靖安司“道士”聽到長官聲音,連忙左右張望,卻什麼都看不到。猛然之見,這兩個人感覺到頭頂一陣古怪的聲音,一擡頭,卻見到一團黑影從天而降,一下子砸到了他們身上。只聽兩聲慘呼,那兩個人被重重砸倒在地。大梁距離地面有幾丈高,一個百十斤的人跳下來,其去勢之沉重,足以要人命了。

因爲有他們兩個倒黴鬼當墊子緩衝,黑影反而沒有摔傷。他從兩個人身體上爬起來,飛也似地衝出了門口。

荀詡立刻呼叫屋子裡所有人出門去追,同時心裡暗暗驚佩。從記室地面到屋頂大梁有三丈多高,這個傢伙居然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攀緣上去,然後順大梁爬到門口上方,巧妙地利用高度砸倒兩個人然後逃走,無論其敏捷程度還是急智都相當驚人。

不過這對於形勢並無多大改善,原本在討論捉狼的那些總務衛士現在全在門口守着,一見黑影衝出屋子,都拿起武器逼上去。黑影見無路可逃,情急之下甩出一枚銅針扎中了旁邊衝過來的一名衛兵,然後趁那名士兵倒下的空檔朝北側耳房走廊方向衝去。

這時另外兩名衛兵從左右兩個方向撲過來,黑影腳不鬆勁,在奔跑途中以巧妙的角度閃過他們的攻擊,一拳一腳,乾脆利落地把這兩個人打翻在地,儼然也是一位搏擊的高手!衝住記室的荀詡剛好看到這一幕,心裡懊悔應該將高堂秉帶來,他的五禽戲一定可以制服的了這個傢伙。

黑影這時候已經逃到了牆下,他飛快地順着剛纔預備好的繩子爬上牆頭,跳去了另外一側。尾追他到圍牆底下的士兵們一籌莫展,他們沒辦法爬上去。荀詡見他的身影消失在牆頭,也不着急,只是揮揮手,率領靖安司的“道士”與總務衛兵朝大門跑去。

黑影跳過高牆落在地上,他顧不上揉一下發麻的腳面,扭身要跑。這時只聽一陣震耳欲聾的鑼聲陡然響起,在北牆東邊一下子衝出來七、八名全副武裝手持長矛的士兵,他們站成兩排,“喝”地一聲將長矛挺直,組成一道尖利的牆壁,將黑影唯一的逃脫路線完全堵死。

這是荀詡預先埋下的一手,他在衝入記室的同時也派了兩隊人馬前往南北兩側高牆外圍警戒,以備萬一。結果北側的警戒果然起了關鍵性作用。

即使黑影搏擊能力再強,也無法與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對抗,他遲疑地停住了腳步,似乎被震懾住了。這時荀詡又帶着大隊人馬從正門繞到北牆東頭,讓原本就堅不可摧的人牆更加厚實。而北牆的西邊盡頭則是一片陡峭懸崖。

前有追兵,後無退路,看起來黑影已經是逃無可逃,走投無路了。

“快快束手就擒,可以保你一條活路!”

一名士兵大喊道,其他士兵齊聲應和,氣勢驚人,聲音在空曠的夜裡空山迴響了很久。唯一沒出聲的是荀詡,他在一旁盯着這個仍舊不肯取下面罩的黑影,他終於有機會在這麼近的距離仔細端詳他的對手了。

這個人的身材不是很高,甚至有些偏瘦小,但黑衣緊裹住的四肢勻稱精悍。雖然臉孔因戴着黑色的面罩而無法看清,一雙露在外面的眼睛卻射出銳利的光芒。對品評人物略有心得的荀詡知道,這個人絕不簡單。

這時黑影慢慢晃了晃身體,看起來舉止十分猶豫。荀詡示意士兵們不要動,給他點時間思考。

大約僵持了三分之二柱香的時間,黑影做了一個投降的手勢,然後慢慢解開上衣,主動將插在腰間的圖紙、銅針和其他一些小器具一件一件地丟在地上。看起來他已經完全絕望,打算放棄抵抗了。

將這些東西扔完以後,黑影高舉起雙手,荀詡見狀鬆了一口氣。不料黑影舉着雙手並沒有朝前走,而是面朝着荀詡,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每一步走異常謹慎,卻又堅定不移。

荀詡忽然覺得有些不妙,他讓身邊的人立刻過去拿住他。於是四名士兵和一名靖安司的“道士”捲起袖子,對着黑影走過去。黑影雖然仍舊高舉雙手,後退的速度卻又快了幾分。荀詡見狀,知道他必然是另有圖謀,急命那五個人儘快上前。

五個人腳步加快,在下一個瞬間卻突然全蹲在地上,抱住腳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黑影趁這個空隙猛地轉過身去快跑,幾步衝到了北牆的西側盡頭的懸崖邊緣,毫不猶豫地縱身翻入那漆黑一片的險峻峭壁之下……

“可惡!”

荀詡這才反應過來,他氣的大叫一聲,一把搶過身邊人的火把衝過去。可是已經太晚了。他衝到峭壁邊緣,卻只來得及看到眼前深不見底的深淵和谷底隱約傳來的隆隆聲,想來那是隨魏國間諜一起掉下去的石頭撞擊巖壁的聲音。

荀詡悻悻離開峭壁邊緣,回到北牆外側,看到那五個人兀自坐在地上各自捂着腳呻吟。他走過去俯下身子一看,發現他們的腳板上各紮了一個四角扎馬釘,這比一般的扎馬釘要小,顯然是特製來對付人類用的。

剛纔黑影故意裝做繳械的樣子將這些東西拋在地上的,是早就打算用它們來阻礙追兵行動。因爲天黑光線差,荀詡他們竟然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你們先回屋子養傷。”荀詡懷着惱怒命令道,“其他人跟我去山崖下找屍體,現在!”

“可是,這麼晚了……”其中一名士兵想說什麼,但他一接觸到荀詡怒氣衝衝的眼神,就把後半截話嚥下去了。荀詡事先對各種可能性都做了估計,唯獨沒有估計到這個間諜會跳崖自殺,他沒想到這個人會絕到這種程度。

“魏國居然有這麼堅貞的間諜嗎?”

荀詡一邊這樣感慨着,一邊帶着二十個人連夜從半山腰走下山麓,然後轉到山邊另外一側的峭壁底部去搜尋屍體。

山路崎嶇,搜索隊光是走到那裡就花了一半個時辰。峭壁底部是一大片寬闊的亂石堆,雜草叢生,在黑暗中搜索工作進展的相當艱苦。一直到了黎明時分,纔有人在一處草窠中發現了一件沾了一些血跡的黑色布衣。

“不會吧……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來還能活着?”

荀詡擡頭朝着峭壁頂上望去,那裡似乎高不可及。這時候旁邊一個士兵說:“我看這峭壁雖然陡峭,但還是有些緩坡,是不是他藉着山勢滾落下山,所以只是受傷而已?”

“別說不靠譜的事情!”旁邊一個人斥道,“這可能嗎?這麼陡的地方,只要哪塊凸石沒避開,他就死定了。”那士兵趕緊縮了縮脖子,怯懦地表示也只是隨口一說。

“可是,難道屍體自己會走?”第三個士兵提出疑問。

荀詡沒發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皺着眉頭仰望着峭壁默不作聲。雖然從哪個角度看,從峭壁上滾下來都是必死無疑,但沒有找到間諜的屍體卻也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難道真的有人可以從這麼險要的地方滾落下來而不死的嗎?

荀詡沒有穿越時空的眼光,他不會知道,三十四年以後,魏國將會有一位將軍率領他的部隊在陰平做了同樣的事情,他們非但沒有摔死,反而一直攻至成都,蜀漢因此而滅亡。

“荀從事!”

忽然一個士兵跑過來喊道,荀詡注意到他的手裡捏的是一片布片。

“怎麼了?”

“您看這個!這是在那件黑衣服裡襯發現的。”

士兵將布片遞過去,荀詡接過去一看,渾身一震。這布片上畫的是一道簡單的符令,荀詡認出來這個是天師保心符,是每一個五斗米教教徒縫在內衣襯裡用來卻邪防災的。在那件黑衣服上發現這樣的符令,其意義可以說是不言自明的…………

…………在五里以外的山坳之中,黃預和手下的教徒們趕着幾輛大車悄無聲息地朝山裡走去。大車上擱着幾個大籠子,昨天的野狼就是從這些籠子裡放出去的。在最後一輛大車上還躺着一個人,這人身上蓋着張席子,面色蒼白,彷彿剛剛遭逢了一場大難一樣。

黃預吩咐了領頭的車伕幾句,然後登上最後一輛馬車,關切地拿出一個盛滿水的皮囊送到那人脣邊。

“糜先生,糜先生,你可好些了嗎?”

糜衝睜開眼睛,擡起右手對黃預做了一個無事的手勢。他雖然受了一點傷,但神智仍舊十分清醒。

昨天晚上他從峭壁上滾落下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置於死地而後生。那段山壁雖然陡峭,坡勢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陡,凸起的巖角和枯樹相當多。糜沖掉落了十幾丈後,掙扎着用雙手摳住了一塊石頭,勉強阻住了落勢。荀詡聽到的隆隆聲,其實是他故意踢下山去的石子。等荀詡離開懸崖邊緣以後,糜衝調整了一下姿勢,攀着樹枝與石頭一點一點朝谷底降下去。

他知道荀詡一定會前往谷底查看,於是動作不得不加快。距離地面大約還有十丈的時候,糜衝實在支持不住,手中一鬆,整個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所幸落下去的地點是個草窠,比較柔軟,沒有要了他的命——儘管如此,糜衝的腰部仍舊被尖利的石塊劃傷,鮮血浸透了他的黑衣。

糜衝沒有做任何停留,他忍住傷痛,大概判別了一下方位,把礙事的衣服脫掉,踉蹌着朝事先約定好的接頭地點走去。當他見到黃預的時候,身體差不多已經到達極限了。又驚又佩的黃預趕緊將他扶上車,然後催着馬車離開。

黃預看糜衝精神無恙,替他稍微號了一下脈,將皮囊留在他的身邊,重新坐回到打頭的馬車上去。車伕問道:“糜先生怎麼樣了?”

“精神很好哩。”黃預長舒了一口氣。

“糜先生還真是不得了,從那麼高的山上摔下來居然都安然無恙。”車伕覺得很不可思議。

黃預嚴肅地點了點頭,將手放到胸口,他的衣服裡襯也有一片天師保命符:“這是張天師在天之靈保佑啊。吉兆,看來我們的計劃和理想一定會成功的。”

“可那份圖紙不是還沒得到嗎?”

“這只不過是個小挫折罷了。”黃預的語氣裡充滿了信任與自信,“糜先生最終一定會成功的。他是個天才,而天師站在我們這邊。”

黃預的預言糜衝並沒有聽見,他正一動不動地躺在車上凝望着碧藍的天空,眼神中流瀉着難以名狀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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