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詡是在趕往“道觀”的路上聽到漢軍緊急出動的消息,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勒緊繮繩,騰出一隻手來拼命抓了抓自己的頭皮,嘴裡發出極其苦悶的喘息。
諸葛丞相親自率領大軍出發,意味着整個丞相府署的幕僚羣也隨之而去。這樣一來,司聞曹的兩級上司——諸葛丞相與長史楊儀——全都離開了南鄭城。荀詡一時間陷入了沒有上級可以彙報的尷尬境地。在李平這件事上,司聞曹東曹掾姚柚是做不了主的。
更爲嚴重的是,諸葛亮離開以後,南鄭最高管理權順理成章地轉到中都護李平手裡。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靖安司根本沒有辦法對他採取任何可能的行動。
“在現階段,我們沒什麼能做的。這種行動必須要報請上級批准的,我們現在懷疑的可就是上級啊。”姚柚在聽完荀詡的報告後無奈地說,“難道讓司聞曹走到李平面前說:對不起,我需要您下達一個拘捕您自己的命令?”
“可是……我們就這麼什麼都不做?現在可是有一名高級官員有叛逃的嫌疑。”
“我知道,我知道……”
看得出,姚柚現在也很爲難,他的雙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處,像兩隻受到驚嚇的獵犬一樣不甘心地蜷縮在桌面上,其中一兩個指頭偶爾擡起來晃動了一下,然後還是悻悻地放了下去。最嚴重的事件在最壞的時間發生了,這是司聞曹從來沒有遭遇過的危機。
考慮了良久,姚柚終於下達了一個命令:
“好吧,你派人去監視丞相府和四個城門,密切注意這三個人的進出。另外重新審查狐忠與成蕃的履歷以及交友範圍……”說到這裡姚柚有些想笑,荀詡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總之,儘量通過間接手段謹慎地調查他們兩個,但絕對禁止接近他們,跟蹤也不行,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我知道了。”荀詡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如果燭龍或者李平覺察到靖安司的舉動,也許會採取過激行動,這勢必會引發蜀漢的內亂。尤其現在諸葛丞相大軍在外,負責後勤主管的李平若是有什麼問題,搞不好整個漢軍都會因爲而陷入困境。
姚柚盯着荀詡,又加了一句:“還有,我禁止你去找狐忠還有成蕃兩個人。”
“爲什麼?”荀詡的心思被看穿了,他幾乎壓抑不住直接找他們兩個人對質的衝動。
“你有自信在試探他們的時候不會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嗎?”
面對姚柚的逼視,荀詡只好承認:“……對於狐忠,我沒有。”但他又不甘心地爭辯道,“但我可以去找成蕃,反正燭龍只有一個人,只要確定成蕃不是,那就一定是……”說到這裡,荀詡停住了,這種猜想是他最不想做的。
姚柚毫不留情地反問:“萬一成蕃是燭龍呢?”
“呃……”
“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也聽過他的風評,是個怕老婆的粗線條男人。但假如他是燭龍,那說明這個人的僞裝極其可怕,恐怕比狐忠頭腦還要好。你面對狐忠都沒有自信,又怎麼去試探成蕃?”
姚柚的一番話讓荀詡啞口無言。
“當然,這也不是說我們什麼都不做。”姚柚換了稍微緩和一點的口氣,“你去查一下狐忠和成蕃的個人履歷,再跟徐永的供詞和兩年前的弩機圖紙事件對照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麼。”
“是。”
“唉,說實話,我寧可希望成蕃是燭龍……如果守義,哦,不,狐忠是燭龍的話,這太可怕了……他在軍謀司的時候經手過多少絕密情報啊……”姚柚說到這裡,聲音逐漸低沉下去,荀詡也是同感。於公於私,狐忠是燭龍對荀詡來說都是最爲可怕的結果。
姚柚忽然想起來另外一件事:“對了,徐永現在人呢?”
“仍舊在青龍山。”
“把他秘密轉移到成都去,留在漢中早晚會被李平的人知道……現在瞭解燭龍這件事的還有誰?”
“裴緒和杜弼,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
姚柚雙手一攤,不是太高興地說:“你我,還有他們兩個,一共四個,知情人已經多的足夠開一個宴會了。”他忽然嚴厲地提高了調門:“這件事絕對不能像鄧先事件一樣泄露出去!你知道嗎!”
“也許還會有第五個人,這纔是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荀詡說到這裡,將嘴湊到姚柚耳邊說了一句,姚柚一愣,然後疲憊地搖了搖頭,**似的喃喃道:“爲什麼每個人都不讓我省心……”
“我倒是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荀詡一直到這時候,纔算露出些許惡作劇般的爽朗笑容。
三月十七日,司聞曹以東曹掾姚柚的名義發佈了一則通告,通告稱軍謀司司丞馮膺將前往成都司聞正曹進行檔案歸查工作,爲期半年,其職務由副職從事暫代。這一消息沒有引起任何猜測,只有當事人馮膺表現得十分不滿;有人看見他怒氣衝衝地走進姚柚的屋子,但出來的時候卻是臉色蒼白。
等到了三月二十日正式出發的時候,馮膺的隊伍裡除了馮膺本人與幾名隨從以外,還多了一駕車子。車子的外面都用厚厚的布簾蓋住,看不清裡面坐的是誰;車子周圍還有數名強健的士兵護衛。這輛馬車從青龍山出發以後,直接到達南鄭成南門與馮膺匯合,沒人知道車子裡載的是誰。
前來送行的只有姚柚一個人,他交給馮膺一封信,讓他連同那輛馬車一併送至司聞正曹,然後撫慰他說半年時間並不算長。馮膺鐵青着臉接過信,一言不發地上馬離去。他知道自己在漢中的仕途已經結束了。
在這幾天裡荀詡身邊又發生了幾件事。首先是杜弼的去留問題。自從杜弼回來以後,一直就呆在青龍山上掛着靖安司“備諮”的臨時頭銜,行政上始終還沒有給他的身份定性。現在徐永已經被送走了,是時候正式報答杜弼這幾年來在隴西爲蜀漢所作出的貢獻了。
鑑於他的秘密身份,表彰儀式並沒有公開,參加者只有司聞曹的幾名官員。姚柚首先讚揚了杜弼傑出的情報工作,然後轉達了諸葛丞相的關切。這個儀式本該是由諸葛亮主持的,但他現在不在,而漢中第二號人物李平因某些原因沒有得到邀請。
在安排杜弼去留的問題上,司聞曹內部出現了分歧。司聞司司丞陰輯強烈要求杜弼能夠在司聞司,他的副手馬信也支持;荀詡則以杜弼審訊徐永時的優異表現爲理由,希望他能來靖安司。最後姚柚作了一個不偏不倚的決定,杜弼分配去軍謀司頂替馮膺的位置任司丞。這一決定讓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他絕對夠得上這個資格。
另外一件事則是關於荀詡個人。經過一番折騰,成都終於批准他的妻子與兒子遷來漢中,這樣他們一家終於得以團聚。雖然距離正式搬遷的日子還有兩個多月,但荀詡已經急不可待地開始尋找新房。更讓他費心的是,他兒子荀正今年已經六歲,需要找一位老師來爲他開蒙。成都的宿儒很多,漢中則更接近一個軍事基地,很少有合適的老師。不過最終荀詡還是找到了一位,就是杜弼。杜弼在去隴西之前就是個好學生,在隴西擔任主記期間也沒有荒廢過經學;再加上他性格沉穩毅定,當老師再合適不過了。
等到這些事情結束以後,荀詡不得不再次面對那個他最不想面對的問題。出於個人感情,他絕不相信狐忠或者成蕃會是魏國的間諜;但從理性出發,他卻不得不承認他們兩個的嫌疑是最大的。這種矛盾的心情讓荀詡變得很沮喪,他感覺到自己有一種超越挫折感的負面情緒。狐忠和成蕃後來又找了荀詡幾次喝酒,都被他以工作爲藉口婉拒了。荀詡的專業是如何發掘別人隱藏的秘密,而不是隱藏自己的秘密。他可沒有自信將這件事隱藏在情緒之後,然後泰然自若地與可能是“燭龍”的好朋友飲酒作樂。
姚柚禁止他對李平、狐忠和成蕃進行直接調查,荀詡只能派裴緒針對他們近期來的舉動與接觸到的人進行間接調查,派人長期監視丞相府和四個城門,並儘量蒐集任何來自於這三個人的公開信件、通告、訓令等,並把這些交給新任軍謀司司丞杜弼進行分析。
杜弼曾經與狐忠接觸過。身爲軍謀司的前任從事,狐忠在禮節上得爲新任司丞道賀。於是杜弼被狐忠邀請去吃了一頓飯,暢談了一夜。杜弼回來以後對荀詡表示,如果狐忠是燭龍的話,那他幾乎可以說是全無破綻——至少杜弼沒有覺察到任何可疑的跡象。
荀詡聽到以後,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他也曾經跟成蕃的一個朋友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結果除了一大堆醋罈子成夫人的花邊新聞以外也一無所獲。
在一次例行會議上,裴緒提出了這樣的疑問:“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徐永其實是一個僞裝的間諜,是魏國故意派來提供假情報給我們,企圖以此來使我軍高層陷入內亂?”
“那徐永本人呢?如果他的目的達到,我們也就會發現他的謊言。”
“他也許是個死士。
“坦率地說,這是我最希望見到的結果。”荀詡回答。這樣一來無論狐忠還是成蕃就都是清白的了。他看看杜弼。後者搖了搖頭,表示對他的輕率發言有些不滿。一名優秀的內務人員不該有這種先入爲主的念頭。
“不要因爲你的人際關係而導致無謂的偏見。徐永已經被證明過是可信的了。”
“我知道,我只是說這是最希望見到的結果,可沒說這是最讓人信服的結果。”
杜弼這才露出一絲笑意,短短几天功夫,他已經把自己的角色從間諜順利轉成了軍謀司司丞,而且做的要比前任要好的多。
在這一段時間裡,荀詡的主要工作就是調來狐忠與成蕃的履歷逐一審閱,看其中是否有存在可懷疑之處。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荀詡與他們認識已久,回顧這些履歷等於是在回顧與他們的友情發展史,這總讓荀詡感覺到心痛。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用完全客觀的第三者眼光去審視,經常搞得精疲力盡。
狐忠今年三十五歲,生於漢建安元年,籍貫是巴西閬中,父母皆爲平民。建安十八年,他在雒城擔任劉璋之子劉循的近侍書吏,恰好趕上了劉備入川攻打雒城。等到次年雒城被攻破以後,狐忠隨一大批低級幕僚投降,被收編入時任荊州從事的馬謖麾下。建興三年諸葛亮南征,馬謖受命將舊情報機構“軍情督館”改組爲“司聞曹”,補充了大量人才,其中就有狐忠。狐忠首先擔任的職務是司聞曹軍謀司的成都留守。兩年後,丞相府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了漢中,於是狐忠隨同整個司聞副曹也來到了南鄭,後因表現優異而逐漸升任到軍謀司從事;建興八年,中都護李平進駐南鄭,狐忠被丞相府抽調去擔任李平參軍一職至今。
成蕃今年四十一歲,生於漢初平元年,籍貫是巴郡江州,出身是當地大族。建安十年他擔任劉璋部下梓潼令王連的親兵伍長,歷任曲長、屯長。建安十八年劉備入川時,王連閉城堅守不出,當時成蕃擔任的是梓潼城西門城尉。益州平定以後,成蕃則一直以王連部曲身份隨侍其左右。建安二年王連病卒,其丞相長史的職務被向朗接替,成蕃也被分配到向朗手下任裨將軍。建興五年,丞相府遷往漢中,成蕃隨同向朗來到南鄭;建興六年,向郎因爲包庇馬謖逃亡被貶回成都,成蕃也被株連,降職爲南鄭戍城尉;建興八年,中都護李平進駐南鄭,成蕃被丞相府抽調去擔任李平督軍一職至今。
覈對這兩份簡歷花掉了荀詡整整一天時間。看完以後,荀詡覺察這兩個人的履歷有兩個共同點:他們都是益州人;而且都曾經在劉璋的手下任職,並以降人身份歸附昭烈皇帝劉備。
荀詡知道,雖然如今蜀漢官僚機構內部並無顯著的地域偏見,但“前劉璋降官”和“昭烈舊部屬”的官員之間總有那麼點隔閡,這種隔閡甚至有時候會影響到人際關係和升遷仕途。李平(嚴)儘管是南陽人,但他是以劉璋的護軍身份投降的劉備,對同爲劉璋舊部的益州人應該更有親近感。
還有一件事始終讓荀詡覺得很奇怪,那就是狐忠與成蕃調任爲李平幕僚的理由。檔案上只是簡單地寫着“補闕”,不能說明什麼。根據徐永的供詞,郭剛在得知李平調入漢中以後就立刻讓“燭龍”接近李平,配合鄧先進行疏浚工作。換句話說,如果他們其中之一是燭龍的話,那麼一定曾經主動要求——最起碼錶現出過姿態——調去李平身邊充當幕僚。
他按照這個想法去調查了一番,結果一無所獲。至少在官方文書上,狐忠與成蕃都是被動接受調令,沒有表現出任何主觀意願,看上去好像是被隨意挑選出來的一樣。
“不行,我得去丞相府覈實一下。”
荀詡想到這裡,忽的站起身來。他手裡的人事檔案只是抄本,所以只有文字紀錄而無印鑑痕跡。調令既然是從丞相府發出,那麼在丞相府的輔官臺內一定收藏着檔案原本,上面有每一次人事變動時各相關部門的印鑑,能清楚地反映出行政運作過程。
於是荀詡把兩本檔案擱回到書架上,揉了揉痠疼的眼睛,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此時夜色已深,荀詡從旁邊的櫃子裡取出一件黑色布袍披在身上,隨手用銅帽壓滅蠟燭,轉身離開屋子。
今晚月色很好,天空沒有一絲雜雲,清冷的月光毫不保留地投射下來,整個南鄭城像是被罩上了一片雪色,人走在大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遠處百步以外的景色。全城此時已經陷入了沉睡般的安靜,唯有丞相府前還懸掛着兩盞醒目的八角燈籠,自從諸葛丞相搬來漢中以來,這兩盞燈籠從來不曾在夜裡熄滅過,幾乎成爲南鄭城最爲醒目的標誌。
荀詡到達丞相府門口以後,首先注意到的是拴在府門右側拴馬柱前的一匹馬。藉着月光,他可以看到這是一匹良種青驄馬,鬃毛梳理得整整齊齊,從青皮質地的轡頭與滾金馬鞍來看是屬於相當有地位的人。
“這麼晚居然還有人來?”荀詡一邊側過頭去端詳着那匹馬,一邊走進丞相府。
輔官臺位於丞相府大院的深處,這裡是存放各級官員人事檔案的地方,安靜無聲。只有漢軍大勝或者打敗的時候,這裡纔會熱鬧那麼一陣子,平時則是人跡罕至,連通往入口的小徑兩側的野草都比別處高出半分。
輔官臺值班的是一個在戰爭中殘廢的士兵,他只有一隻手和一隻眼。荀詡進來的時候,他正站在門口站崗,雖然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的站姿仍舊無懈可擊,荀詡還沒靠近,這名士兵已經覺察到了他,伸出手來橫在那裡,大聲叫了一聲:
“口令!”
“光武。”荀詡報出口令,然後說出自己的身份。士兵這才把他僅有的一隻手放下,恭敬地說道:“得罪了,大人”
荀詡唔了一聲,然後開門見山地說:“我需要查閱一下檔案。”
“您的批文,大人。”這名士兵在行伍中顯然受到過很好的訓練,每一句話後面都帶着一句響亮的“大人”。
“靖安司的官員有特權隨時查閱檔案。”荀詡不太高興地晃了晃自己的令符,這名士兵顯然是新來的,還不太懂規矩。
士兵接過令符來仔細看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弄錯了。他有些發窘,紅着臉把令符交還給荀詡。
“對不起,我弄混了,大人。”
“呵呵,難道還有別人來過這裡?”
“是的,就在剛纔不一會兒。大人。”
荀詡一聽,目光一凜,他立刻聯想到丞相府門口拴的那匹馬。
“是誰?你還記得嗎?”
“中都護李平的參軍狐忠。大人。”
士兵的話讓荀詡的神經一下子象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原先那點睏倦全沒了。狐忠在這深更半夜來到輔官臺做什麼?難道是要掩蓋他檔案上的線索?
想到這裡,荀詡命令士兵立刻把門打開。士兵有些迷惑地掏出鑰匙打開門,荀詡衝進屋子裡去直接撲向名錄簿。他讓士兵點起一根蠟燭,然後從名錄簿找到狐忠的名字與歸類號,再按照歸類號從其中一個書架上找到了狐忠的檔案原件。
他顫抖着雙手把檔案打開,發現裡面沒有塗改的痕跡,頁碼也沒有缺少。荀詡這才如釋重任地鬆開口氣,他心中感覺到很慶幸,至少現在不能證明狐忠是燭龍了。荀詡現在的心態很矛盾,一方面他努力想弄清楚他們兩個人之中到底誰是燭龍,另一方面卻又不希望答案過早出現……
“狐大人進來的時候,你知道他查的是哪一份文件嗎?”
“唔……”士兵皺着眉頭努力回憶,不太確定地指向其中一堆,“大概就在那一堆裡吧。”荀詡快步走過去抱起那堆文件一一翻看,這是新晉官員的檔案羣,所以單獨歸爲一類。如果說這裡有狐忠感興趣的東西,那應該只有一份。
新任司聞曹軍謀司司丞杜弼的人事檔案。
荀詡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狐忠對杜弼爲什麼有這樣的興趣。他決定先行擱置,把此行的正事做完。他轉身查出成蕃的檔案原件,和狐忠的一起攤到一處平坦的地方,就着一盞小燭燈艱苦地一字一字讀起來。
在狐忠的調任都護參軍令上,荀詡發現了一枚私印。這印鑑並不大,在一羣碩大鮮紅的官印之中並不顯眼,上面是兩個古樸凝重的篆字“諸葛”。但荀詡知道這個印的分量,這實際上代表着諸葛丞相的意見,比一萬枚司聞曹的官印都管用。看起來狐忠的調動是由諸葛丞相親自點派,目的大概是用優秀人才來安撫李平的不滿情緒吧。
而成蕃的調任都護參軍令就沒有諸葛丞相的私印。不僅如此,他的檔案裡還出現了一些其他值得玩味的東西。荀詡在檢查調令上的官印時,發覺考課曹的印痕蓋過了中都護印;這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按照一般程序,被調動者的調令要先經過掌管人事的考課曹蓋印入冊,然後才由接收部門蓋印接收。而現在成蕃的調令居然先蓋李平的中都護印,然後才蓋上考課曹印。這雖然不能說明成蕃主動要求調動,至少證明這其中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奧秘。
荀詡示意士兵可以將燈移開了,然後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有些痠麻的大腿,將兩份檔案擱回到書架上。
現在看來,成蕃的嫌疑陡然增大了許多。
荀詡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兩個朋友無論誰是潛藏的老鼠,對他都將是一次打擊。
從輔官臺走出來以後,荀詡看看天色也已經相當晚了,差不多該回去睡覺了,明天還有許多瑣碎的會要開。根據姚柚的指示,李平與燭龍的事只限他、杜弼與裴緒三個人知道;因此荀詡在給部下分派任務的時候,都得絞盡腦汁斟字酌句,既要讓他們領會任務意圖,還不能讓他們明白任務真相。
他沿着來時的小路走出去,一邊走一邊低頭沉思,對拂身而過的夜風與桑樹葉的淡薄香氣渾然不覺。不知不覺中,荀詡已經走到了丞相府的大門口,門外兩個八角大燈籠明亮依舊。
“孝和!”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來,荀詡連忙回過頭去,卻赫然發現成蕃從另外一個方向走來,正衝他高興地揮舞着手臂。
荀詡全身的血液驟然凝固,他沒想到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碰到這個人。所幸荀詡是一名訓練有素的靖安司人員,他很快調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的微妙表情隱藏起來。
成蕃沒有——或者裝作沒有——覺察到荀詡異樣,樂呵呵地走到跟前,親熱地伸出大手拍了拍他肩膀。
“這麼晚了,孝和你跑到丞相府做什麼?”
“噢,忙些司裡的事情……好久不見了。”
“就是,就是。我們都多長時間沒一起喝酒了。你那個靖安司好像天天加班,漢中最近‘老鼠’成災了嗎?”
面對成蕃的這個很“應景”的笑話,荀詡只能尷尬地笑了笑,把話題岔開:“別說我,你這麼晚到這裡來又是做什麼?你老婆不會罵你麼?”
“嘿嘿,我也是有正事……這事明天才會正式公佈,現在我偷偷告訴你,可別先泄漏喲……哎,反正你就是管這個,不妨事。”成蕃眯起眼睛,擺出一幅神秘的表情。荀詡知道他很享受告訴別人秘密的樂趣,於是就配合着問道:“是什麼?”
成蕃興致勃勃地說:“剛從前線來的戰報,我軍在隴西打了一個漂亮仗!”
“哦?怎麼回事?”荀詡聞言一喜。今天是四月二十日,距離大軍出征已經月餘。他一直忙於調查,沒有刻意留心過前線的戰況。
“嘿,上個月曹真不是死了嗎?魏國從南邊調來司馬懿當統帥。這傢伙是個廢物。丞相先是佯攻祁山,結果司馬懿中計,率領主力部隊前往救援;丞相聲東擊西,轉過頭來偷襲守備空虛的上邽城,在四月九日大敗郭淮與費曜的上邽守軍。趁司馬懿回軍之前,咱們漢軍把上邽城周圍的麥子差不多都割完了,哈哈哈。”
“沒拿下上邽嗎?”荀詡問。
“這孝和你就不懂了。郭淮在上邽城經營了那麼多年,哪兒那麼容易打下來,何況司馬懿的部隊也差不多趕回來了,若是輕易攻城,只怕是兩邊都不討好。”成蕃得意洋洋地教訓了一番荀詡,然後繼續說:“現在兩軍都正依着秦嶺天險對峙,估計會演變成持久戰。李都護連夜召我們過來,就是爲了討論如何爲持久戰做好後勤準備。”
“我們?狐忠也來了嗎?”
“對,不過他已經先行離開,趕去軍技司了。裝備了木牛流馬的運補隊已經進入最後的調試階段,他得去盯着點,這可關係到我軍補給的成敗吶。”
聽成蕃這麼一說,荀詡有點想起來了。前兩天裴緒也交給過他一份公文,是軍技司譙峻發出來的,要求靖安司派人蔘加“木牛流馬”的列裝審覈工作。自從弩機失竊事件發生以後,軍技司比以前合作了不少,每一項新成果都會主動要求靖安司進行審查,以免再次出現泄密。荀詡自己沒時間,就讓裴緒去處理這事。
成蕃看看天色,忽然不太好意思地抓抓頭,道:“哎呀,時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不然老婆又要那什麼了……等各自忙完這段時間吧,我弄到一罈上好的青稞酒,是一個羌人酋長送我的,就等着跟你與守義喝呢。”
“事情結束以後,希望到時候咱們三個能湊到一起,好好喝上一杯。”荀詡一語雙關地回答,同時心裡一陣酸楚,不知是否真的還有此機會。
成蕃用力揮動了一下手臂,轉身離去。剛走出去幾步,他忽然又扭過頭來,象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皺起眉頭歪着腦袋說:
“我說孝和,你今天看起來很怪吶。”
“錯覺吧?”荀詡勉強擠出幾絲笑容,反而更顯得奇怪。成蕃眯起眼睛端詳了他一番,一拍巴掌:“一定是加班加得太多了!我早說過,工作和酒不一樣,工作會傷身。”
“難道酒不傷身嗎?”
“酒雖然也傷身,可喝的時候高興。你工作時候有這麼開心麼?”
“沒……我目前的工作並不讓人感到開心。”荀詡表情一下子變得黯淡。
“呵呵,所以,多注意點身體!”
成蕃似乎什麼都沒注意到,他習慣性地捋了捋自己濃密的鬍子,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丞相府的大門。荀詡自己在原地孤單地靜立了一會,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大門前那匹青驄馬已經不見了。回到道觀之後,他找到正在值班的裴緒,說明天的軍技司審覈他會親自去。裴緒問他爲什麼,荀詡笑了笑,回答道:“我需要一次‘巧遇’。”
現在成蕃的嫌疑上升,就意味着狐忠的嫌疑下降,荀詡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去接近狐忠一探虛實。當然,名義上他是去“參加”軍技司的技術審查,會‘巧遇’到狐忠,並不算違反姚柚的禁令。
荀詡還順便將成蕃調任督軍的文件疑點告訴裴緒,讓他去設法接觸一下當時負責這件事的官員,看能不能探談聽出什麼。
到了第二天,荀詡早早就趕去了南鄭“順天”糧草場。那裡是南鄭最大的一處糧草儲存基地,漢軍從南鄭到祁山的漫長補給線就是從這裡起始。每天都有大量補給物資從各地集中於此,然後編成車隊運往前線。
一進場子,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兩百多輛木輪推車,它們整齊地擺列在寬闊的曬穀場上,密密麻麻。這些木車造型與普通推車迥異。每一輛車旁邊都站着幾個穿着素袍的民夫;還有幾十名穿着黑袍的軍技司技術人員在車隊之間來回走動,並不時停下來用隨身攜帶的工具敲打木車。
忽然在他頭頂傳來一個並不怎麼熱情的聲音:“荀大人,怎麼今天您親自來了?”荀詡循着聲音擡頭去看,看到軍技司的司丞譙峻站在一個木架搭起來的高臺上朝下看來,右手拿着好幾片竹簡,左耳上還夾着一支狼毫毛筆。
雖然荀詡和譙峻同在南鄭,但彼此有一年多沒有見過面了。後者象鼴鼠一樣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軍技司的那個山洞裡,很少走出來,長期不見陽光的皮膚看起來有些蒼白。而且近兩年這位老人還多了一個怪癖,就是絕對禁止將山洞的通風口打開,以至於渾身散發着發黴的味道。
“譙大人,別來無恙?”荀詡拱了拱手,然後順着階梯也爬上高臺。高臺上只有譙峻一個人,狐忠還沒來。
“嗯哼。”譙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看荀詡,自顧取下左耳的毛筆在竹簡上畫了幾道,然後提高嗓門衝下面的部下呵罵幾句。
荀詡看着臺下這些造型特異的木車,好奇地問道:“這玩意兒就是軍技司的新成果?”
“是木牛流馬。”譙峻嚴厲地糾正荀詡的話。
“好,好,木牛流馬……它們跟一般的車子比什麼突出之處嗎?”荀詡第一句話就惹怒了這個古怪的老頭子,於是趕緊投其所好地問了一個技術性問題。
看得出,譙峻對這個問題很滿意,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轉過臉來反問荀詡:“我軍北伐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補給。”
“不錯,我軍以往北伐一直被糧草的運輸問題困擾,因爲一般人力車和畜力車無法適應山地地形,效率太低。”說到這裡,譙峻遙空一拜,表情變得頗爲恭敬,“在諸葛丞相的指導下,我們軍技司在兩年之內研發出了爲適應西北險峻山地而設計的特種車輛,這就是‘木牛’與‘流馬’。”
“他們能改善運輸效率?”荀詡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改善,是大幅改善!”譙峻叫道,飛快地從旁邊拿起一卷素絹攤開給他看:
“你看,這是‘木牛’的設計圖。它以普通雙輪架車爲底盤,創造性地加裝了一個牛頭形前轅,可以在險峻山路和棧道行走時有效地保持平衡;一輛木牛的載重量達到了十石,且只需三名操作者,比起傳統雙輪架車效率提高了三成多。”
然後他又展開另外一幅絹圖:“而‘流馬’在設計上則強調速度,一般用於緊急運輸的場合;它前置單輪,輪上託板與兩支前推手柄經過了優化,以巧妙的連接在一起,既減輕了車子本身重量,又加強了平衡感,只需要一個人即可推走,載重量最高達到八石。”
譙峻說完把圖紙捲起來,把荀詡拽下高臺。兩個人走到一架木牛跟前,用筆桿敲了敲把手與託面之間的關節。荀詡注意到那關節處被一圈鐵圈套住,外表擦得鋥亮。譙峻拍拍車身,得意洋洋地說:“我們在木牛流馬的關鍵部位以鐵製樞節代替木製樞節,並簡化了車身結構,這讓‘木牛’與‘流馬’在滿負荷的狀態下每二百里、一百五十里才需要檢修一次;舊式輪車往往每走五十里就不得不停下來修理。跟木牛、流馬相比,那些車子就好像紙糊的一樣。”
譙峻興致勃勃地一邊左指右點,一邊從嘴裡吐出一大堆數據和專業術語。他旁邊的荀詡只有點頭的份兒,一點都插不上嘴。等到他停止說話,荀詡才用外行人的口吻總結說:
“總之,會比以前運送的更快更多,對吧?”
“那當然。比起那些只知尋章摘句的書蟲們,我們纔是漢室的基石。”
譙峻神氣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他對此十分自豪。他有一位族侄譙周,在朝廷內擔任勸學從事,是益州有名的經學大儒;叔侄兩個彼此都看不順眼,互相指責對方是搞奇技淫巧的工匠和腐儒,這故事在蜀漢內部流傳很廣。
荀詡耐着性子聽譙峻說了好長時間,才從這個老人強烈的技術表現欲下解脫出來。他左顧右盼,發現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現在木牛方陣已經完成了出發前的檢修工作,開始裝運糧食了。許多**着上身的民夫扛出一袋袋糧食、蔬菜與醃製好的肉條,把它們擱到木牛車上,再用麻繩捆縛好。
可狐忠到現在還是沒有出現。
“譙大人,狐參軍呢?我記得他今天也應該到場的吧?”
“噢,他已經出發了。”
荀詡大吃一驚,“出發?他出發去哪裡?”
“當然是前線。”譙峻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很少關心技術以外的事,“昨天晚上第一批兩百五十臺木牛的運補隊已經上路了,軍情緊急啊。這是木牛首次投入實戰,李都護特意派了狐參軍隨隊押糧。”
“那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理論上一個月就可以回來了,但前線情勢瞬息萬變,誰能說的準。也許明天諸葛丞相就打進了天水,到時候補給線更長。”
荀詡呆呆地看着一輛一輛滿載的木牛車被民夫推出校場,掀起陣陣煙塵,心裡說不清楚是慶幸還是遺憾,或者兩者兼有之吧。突然之間,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地閃入他的腦海:
“李平爲什麼特意要把狐忠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