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月二十六日,荀詡早早洗漱乾淨,換上正式的官服前往軍正司。軍正司位於南鄭東部的古城樓中,城樓是劉邦時代的建築,建築主體用六指厚的大青磚砌成,結構厚重宏大,但樓內卻陰暗寒冷,

“古人云,人如其名;這也可以說是官如其屋了。”

荀詡走在寬闊空曠的走廊裡,不無惡意地想。走廊兩側是厚厚的青磚牆,沒有窗戶,唯有通過入口處透進的陽光才讓通道里多了幾分光亮。荀詡背朝着入口,朝逐漸變暗的走廊深處走去,雙腳踏在青石地板上,發出渾濁的響聲。冰冷的空氣呼吸到肺裡,讓荀詡一陣痙攣。

走廊的盡頭是一個漆成灰色的木門,荀詡推開門走進去,發現裡面已經有一名身穿軍正司制服的士兵在等候。那名士兵站的筆直,他看到荀詡,面無表情地問道:“是靖安司的荀詡從事嗎?”

“正是。”

“請跟我來。”

荀詡跟隨着那名士兵在軍正司的城樓裡轉了幾個彎,感覺自己差不多迷路了。根據走下臺階的數量,他估計評議間會是在地下的某一個房間。上一次荀詡以評議官員的身份參加時,就是在一個封閉的山洞裡。軍正司的人顯然認爲,一個良好的“環境”是控制被評議者心理的重要因素。

很快,士兵來到一個房間,拉開房門請荀詡進去。荀詡走進去以後,發現這間屋子並不大,但經過了精心的設計:牆壁用白灰粉刷過,單調且耀眼;整間屋子被有意識地分成高低不同的兩個部分,荀詡所在的地方是屋子的最低處,只擺放了一把胡牀;而屋子對面的地板則高出一、二丈,一字排開了四張冷灰色的木製案几,居高臨下地俯瞰着胡牀。

“請在這裡少候。”

士兵指了指胡牀,然後關上門出去了。荀詡拉開胡牀坐了下去,百無聊賴地盯着那四張案几發呆。

過了不知道有多少時間,房間對面的門忽然響了一下,然後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一共四個人魚貫走進來,也不看荀詡,依次在案几前坐好。旁邊還有小吏端上四杯水,然後很快退出房間去。

荀詡仔細端詳這四個人。坐在中間靠左的是右護軍劉敏,他是今天評議官員裡級別最高的;按照評議慣例,級別最高的官員不負責評議的主要議程,他們的出席往往是代表評議的級別與立場;中間靠右是軍祭酒來敏,這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是漢中有名的經學博士,可惜人品狂悖,倚老賣老,哪個後輩若是質疑他的權威,就會惹的他暴跳如雷,沒多少人喜歡他;最右邊是南鄭太守府中正杜庸,是屬於荀詡最討厭的那種許靖式的名士,極喜歡清談與玄學,好逞口舌之利。選了這麼兩個人來,軍正司顯然是存心的。

值得注意的是最後一個人,護軍徵南將軍姜維。按照級別來分,姜維應該坐在中間的位置,但他卻選了最靠左的位子,這一般是旁聽者的席位。姜維是諸葛丞相的親信,雖然職位不高,但卻被人視爲是諸葛丞相的接班人之一;他的出席與位置,暗示了諸葛丞相本人對這件事的關注態度。

荀詡想到這裡,擡眼望去,姜維正好與他目光相接,於是衝他友好地笑了笑,和其他三個人的冷若冰霜大爲不同。當姜維初次歸降蜀漢的時候,靖安司曾經對他進行過一段時間的監視,所以荀詡知道這個人行事謹慎,接人待物頗有分寸,大家對他評價都還不錯。

他正在想着,來敏在上面忽然一拍桌子,嚴厲地喝道:“請注意,針對靖安司從事荀詡的評議現在開始。”

“哦。”荀詡冷淡地正襟危坐。

“姓名?”來敏威嚴地拿起毛筆問道,看來今天的審查他將會是主力。

“荀詡,字孝和,長沙人,三十五歲,現供職於司聞曹靖安司任從事,已婚,有一個老婆和一個孩子,我很愛他們。”

荀詡一口氣把接下來的三、四個問題全都答了出來,這一套例行的程序他都很熟。來敏聽到他喧賓奪主的回答,覺得自己受到嘲弄了,氣的鼻子有些發紅,大喝道:“嚴肅,這裡是軍正司!”

“我知道。”荀詡眨眨眼睛。

來敏大怒,剛想要咆哮。劉敏在旁邊輕聲咳了一聲,來敏悻悻閉上嘴,重新拿起毛筆,端起官腔說道:“你是……”

“我是建安二十四年加入先帝麾下,章武元年轉入司聞曹,次年分配到靖安司一直到今天。”

荀詡知道下面的程度是確認他本人的履歷,於是再次先聲奪人地說了出來。從技術上他的行爲無可挑剔,只不過是回答的稍微有那麼早了一點,無形中掌握了局面的主動,這讓來敏有苦說不出,只能咬着牙暗暗發怒。這時一旁的杜庸見事不妙,急忙把來敏叫過去交頭接耳了一番,來敏又小聲徵詢了劉敏與姜維的意見,正過身子來再度對臺下的荀詡說道:“荀從事,請不要有什麼情緒,我們只是想與你談一談前一階段你的工作情況。”

“哪裡,我怎麼會有情緒呢?我不是一直積極配合着嗎?”荀詡擺出一個笑臉。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態度。”來敏語帶威脅地說,“鑑於荀從事您開誠佈公的態度,我們覺得可以省略掉例行程序,直接進入實質性問題了。”

“求之不得。”荀詡在胡牀上變換了一下姿勢。姜維跪在最邊緣,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來敏看了一眼杜庸,後者趕緊拿起一張麻紙,緩慢有致地念道:“建興七年三月二十四日,司聞曹接到間諜情報;經過司聞曹高層分析,證實魏國派遣了間諜潛入我國企圖進行盜竊重要弩機圖紙。當時是由你負責處理這件事,沒錯吧?”

“不錯,王全長官才於前不久去世,我是負責內務安全的第一線主管。”

“在三月二十五日,你申請進入軍技司考察,並得到魏延將軍簽字批准,在馬岱將軍的陪同下前往軍技司。沒錯吧?”

“唔,譙大人和馬大人都是好客之人。”

“你在進入軍技司的時候,曾經問過負責檢查的軍士,如果是皇帝陛下親自來,是否也需要全身檢查。有說過嗎?”

“唔,但我只是開個玩笑。”荀詡沒想到他們連這點事情也調查到了。

“放肆!皇帝陛下豈是拿來做玩笑之談的!”來敏盛氣凌人地訓斥道。“你對皇帝陛下缺乏起碼的尊重,這本身就是大罪!”

來敏見荀詡沒有言語,覺得很得意,認爲已經控制住局面了,於是繼續慢條斯理地問道:“這件事姑且不說,我們來談談別的。三月二十六日,你與第六弩機作坊的黃襲將軍發生過沖突。能詳細談談嗎?”

“哦,那場架我們打輸了,真抱歉。”

“沒問你這個,我們想知道爲什麼會起衝突。”來敏壓着怒氣糾正荀詡。

“因爲他在二十五日非法扣押了我們前去調查的兩名人員。”

杜庸聽到這句話,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拿出一封公文遞給荀詡看了一眼:“魏延將軍的批文是不是這一張?”

荀詡端詳了一下,點點頭。這張不是原件,而是手抄件,但內容一字不差。

“這上面說在日常期間特許進入軍技司及軍器諸坊,而二月二十五日第六弩機作坊已經轉爲戰備生產軌道,這一點你在派遣部下之前確認過了嗎?”

“沒有,這不過是文字遊戲。”

杜庸的頭立刻大搖特搖:“荀從事你此言就差了,孔子有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公文格式都是古有定製,用來匡扶綱紀,荀從事是不是太輕視了?”

沒等荀詡回答,來敏又接上來一句:“你是否承認你沒有注意到批文上的這一點?”

“好吧,是的。”

“就是說,你因爲對公文理解的錯誤,在不恰當的時候派人強行進入作坊,結果導致了司聞曹與軍方的誤會,一度引發了混亂。”

“哦,你指的混亂是什麼?”荀詡狡黠地盯着來敏。來敏被荀詡的反問噎住了,在這樣的場合下,他當然不能提楊儀被嚇哭的事,只好含糊地說了一句:“總之,因爲你的疏忽,讓兩個部門產生了敵對情緒。”

“哧!”荀詡不屑的“嗤”聲劃破屋子裡沉滯的空氣,他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大概是覺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怎麼也繞不過去“楊儀失態”這件事,很難把握;來敏和杜庸不約而同地朝劉敏與姜維望去,劉敏側耳聽了聽姜維的意見,然後衝來敏搖了搖頭。於是來、杜二人沒敢繼續追究,直接進入下一個問題。

“二月二十八日,你曾經拜訪過馬岱將軍,對不對?”來敏這一次顯得胸有成竹。

“是的。”

“爲什麼要拜訪他?”

“因爲我希望從他那裡獲取一些關於五斗米教的情報,這對我們的調查工作至關重要。”

“你得到了嗎?”

“是的,我還請了馬岱將軍協助調查,誘出教徒。”然後荀詡把柳吉酒肆的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來敏覺得時機差不多到了,將身體前傾,盯着荀詡的眼睛問道:

“你在諮詢馬岱將軍的過程中,是否有使用不合適的手段?”

“我不明白您指的不合適手段是什麼意思?”

“馬岱將軍是自願協助你們的嗎?”

“是的。”

來敏露出“我早洞察了你的謊言”的笑容,他大喝一聲:“但據我們所知,他是被你脅迫的!”這一聲完全沒有震懾到荀詡,他只是彈了彈衣袖,從容答道:

“我只是根據靖安司的監視記錄去找他,也許他與五斗米教徒之間有聯繫,我能用的上。”

“結果呢,你是否確認馬岱將軍與五斗米教徒之間有無瓜葛?”

“沒有瓜葛,馬岱將軍是清白的。”

“根據記錄,那份監視記錄,是在去年就已經被司聞曹右曹掾馮膺歸檔封存,你認爲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我想,大概是他認爲這份記錄並無參考價值吧。”荀詡心想目前還是不要把馮膺的風流豔事說出去比較好。

“很好,換句話說,你在三月二十八日使用毫無價值的封存擋案去脅迫我軍的高級將領,威脅他與你合作。而事實上他卻是無辜的。是這樣嗎?”來敏得意洋洋地追問。

“我想您弄混了‘有瓜葛’和‘有聯繫’的概念,馬岱將軍與五斗米教沒勾結,並不代表沒聯繫,我認爲……”

“是,或者不是?!”

“事實不錯,但我不認爲這種表述是正確的。”

“如果馬岱將軍不從,你是否就要利用那份記錄捏造一個罪名給他?你們靖安司不是經常這麼幹嗎?”

“我反對這個指控。”荀詡猛地擡起頭,目光銳利地射向來敏,讓他不由得往後一靠,“您要知道,您剛纔的發言是對整個靖安司的侮辱。”

劉敏大概也覺得這個口無遮攔的老頭子說的有點過分了,不禁皺了皺眉頭,大聲地咳了一聲。來敏尷尬地中止了剛纔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說,杜庸見來敏一下子不方便說話,於是主動對荀詡說:

“荀從事,無論如何,你確實爲了一己之私而去脅迫馬岱將軍吧?我這裡有馬岱將軍提供的證詞,他說你承諾如果他肯跟你合作,就不再追究他那份檔案的事。”

“左右是逃不掉的。”荀詡心想,於是點點頭:“不錯,我是這樣說過。”

“君子事人以誠,詭道非道。就算是普通人,也該以誠爲本,以直待人;你與馬岱將軍同爲朝廷重臣,蜀漢棟樑,本應精誠協作;現在同僚之間竟然發生這等監視脅迫之事,荀從事你覺得自己所作所爲,是有悖禮法的嗎?”

“哦,您可能不瞭解我們靖安司的工作性質,我們工作的前提就是一切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連我軍高級將領你都敢威脅,你還有什麼不敢做出來的?”來敏這時恢復了氣勢。荀詡本想回一句更爲尖刻的話,但是他忽然看到姜維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於是把話頭縮了回去。

來敏以爲荀詡退縮了,於是決定乘勝追擊,他拿出另外一張紙,指着荀詡說道:“三月六日,第六弩機作坊的工匠前往安疫館進行身體檢查,在參商崖附近遭到了敵人的襲擊,一名工匠被劫走。兩個時辰以後,這一股匪徒在褒秦道口被埋伏已久的靖安司部隊抓獲,沒錯吧?”

“是的。”

“你怎麼會想到去褒秦道附近設伏?”

“因爲我們在敵人內部安插了內線。”

“即是說你事先已經知道敵人會偷襲工匠隊伍嘍?”

“不錯,而且精確到每一個細節。

“爲什麼你不當場阻止?”

“因爲首腦人物和他們是在褒秦道匯合,我們希望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那你爲什麼不通知軍方?黃襲將軍說他對此毫不知情,沒有接到過任何來自靖安司的通知。”

荀詡聽到這一問題,暗自嘆了口氣。在得知黃預要劫弩機作坊工匠隊伍以後,他的確沒有警告軍方。他擔心軍方一旦有所防範,或者打算甩開靖安司單獨處理——這在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那就會讓最後的機會付之東流。荀詡知道這是違反規定的嚴重錯誤,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對軍方隱瞞這一情報,以防止黃預覺察。

“我是怕他們知情後會影響整個計劃的展開。”荀詡謹慎地措詞。這時杜庸在一旁用譴責的口氣緩緩說道:

“你知不知道,在工匠逃亡中,有一名年輕的士兵遭遇襲擊而死?”

“哦?是嗎?我對此很遺憾。”

“這全都是因爲你固執地認爲軍方的知情會影響你的計劃。”

“不,這一不幸的損失並不在我們的預估之內……”荀詡低聲回答,對於這一結果他確實有些歉疚。

“但是他卻因爲你的知情不報而死!”

來敏把紙重重地拍在案子上,他看起來義憤填膺:“這是否意味着,爲了方便你的工作,你寧願坐視我軍士兵的死亡?”

杜庸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荀從事,我幾乎不敢相信,在以仁德立國的漢國,竟然會有人這樣對待爲復興漢室而奮鬥的士兵們。”停頓了一下,他揚了揚手裡的檔案,繼續悲天憫人:“那個孩子今年才十七歲,他爲人和善,又孝順自己已經五十多歲的母親。他在軍隊蹴鞠隊裡打四分衛。他大概到死都沒有想到,他會因一名官員貪圖自己工作方便而死。”

面對來敏和杜庸的咄咄逼人,荀詡只是簡單地回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漢室復興。”

“哦?”來敏不懷好意地眯起了眼睛,“荀從事,你說你強行進入弩機作坊是爲了防止魏國間諜;脅迫馬岱將軍是爲了獲得五斗米教情報;坐視一名蜀軍士兵的死亡是爲了更好地捉住敵人,那麼你是否成功了?”

“基本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我問你是還是不是。”

“不是,沒有成功。敵人順利把圖紙傳出去了。”

“就是說你消耗了我國大量的人力物力,對許多無辜的人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傷害,而換來的結果是一個零?哦,不,不是一個零,至少曹魏還是有很大收穫的。對這一個可悲的結局,你有什麼評論嗎?”

“沒有,這是我的失職,我只顧對敵鬥爭,忘記了討好同僚比打擊敵人更加重要。我向您發誓,下次我一定首先拿熱誠的臉挨個去貼諸位將軍的冷屁股。”

荀詡冷冷地回答道,他面對這種無理指責有些忍不住了………

…………評議一直持續到了深夜,期間荀詡只上了兩次廁所,吃了一碗糙米菜粥與兩塊灸豬肉。來敏與杜庸對於評議相當有興致,他們經常不厭其煩地反覆追問荀詡在執行任務時候的某一處細節;比如荀詡曾經調撥靖安司的馬匹給高堂秉,讓他送給黃預以取得其信任,光就這一細節,那兩個人就足足盤問了荀詡半個時辰,荀詡幾乎每一句回答都會被引申到瀆職與貪污的高度。來敏嗜好冷諷熱嘲,而杜庸則長篇大論地引用經書,兩個人與其說是在評議荀詡,倒不如說是滿足自己的表現欲——這也許出自魏延的授意。

和他們相反,劉敏和姜維則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間或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至於荀詡本人,他對此只是覺得厭煩,精神上倒確實沒感覺到什麼痛苦——自從知道這是軍方故意整他以後,荀詡就沒有什麼心理壓力,他早就想開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貶爲庶民遠徙外地,沒什麼大不了。於是荀詡在評議期間表現的很灑脫,很多時候會與來、杜兩個人脣槍舌戰地對着幹,累了的話就閉上眼睛消極地“唔唔”兩聲;面對連番苛酷且偏頗的攻擊,這位前從事連一絲委屈的表情都沒表露出來。

評議到了子醜之交的時候終於結束,來、杜兩個人心滿意足地帶着厚厚的記錄本站起身來。他們威脅荀詡說今天他的表現將會被記錄在案,成爲品評他的一個重要依據,然後跟隨着劉敏離開了房間。

荀詡疲憊地從胡牀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因長時間不動而變麻的手腳,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忽然,他發現評議官員並沒有走光,屋子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在。他擡頭望去,赫然看到姜維仍舊在原地呆着,雙手交叉墊住下巴,饒有興趣地望着荀詡,瘦削的臉上掛着一絲琢磨不透的笑容。

“姜將軍?你還在這裡做什麼?”荀詡有點奇怪地問道。

姜維走下評議席,來到荀詡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今天辛苦你了。”

“還好,反正這種工作腦子和手都不用動。”

面對荀詡的諷刺,姜維什麼也沒有表示,他已經在這一天的評議中領教過很多次了。屋子四角的蠟燭已經差不多燒到了盡頭,這時候房間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姜維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後低聲道:“

“荀從事,我知道現在很晚,你也很疲勞,但有一個人無論如何希望能在評議以後見一見你。”

“是誰?”

“諸葛丞相。”

一直到邁進丞相府之前,荀詡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諸葛丞相居然會忽然召見他這個官秩只有兩百石的小吏,而且是在一場充滿了惡意的評議之後,這讓荀詡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對於蜀漢的官員來說,諸葛丞相是一個需要仰視的存在,他們或多或少對這位蜀漢的實際統治者有一種崇拜心理。諸葛丞相的超凡氣度、才華和人格魅力讓他不僅是一位強勢的領袖,還是一尊神秘的大衆偶像。

荀詡跟隨着姜維穿過丞相府的院子,沿着嚴整的桑樹林邊緣朝裡院行進。在軍正司的地下室憋了一整天,荀詡覺得現在丞相府的氣味格外清新;不時還有陣陣夜風吹過桑樹林,將桑樹葉的清香拂入過往行人的鼻子裡。

姜維在一間毫不起眼的屋子前停住了腳步,轉身對荀詡做了個手勢:“荀從事,丞相就在裡面,請進去吧。”

荀詡表情僵硬地看了姜維一眼,不安地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以前他曾經在集會上見過諸葛丞相,不過那都是遠遠觀望,象今天這樣單獨一對一會面還是第一次,他有些緊張。

屋子裡比他想象中要簡樸,屋內的裝潢和荀詡的房間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和書架上堆放的絹帛文書與竹卷比靖安司多出數倍,而且毫不凌亂,每一份文件都擺放的十分整齊,一絲不苟。在這一大堆文書之間,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正披着素色袍子批閱着文件,他身旁的燭臺裡滿盈着燭油,說明已經燃燒了很長時間。

“諸葛丞相。”

荀詡屏住呼吸立在門口,恭敬地叫了一聲。老人擡起頭來看看荀詡,將手裡的毛筆擱下,抖抖袍子,和藹地笑道:“呵呵,是孝和呀,進來吧。”

諸葛丞相的聲音很低沉醇厚,象是一位寬厚長者,讓人很容易就產生親切感。荀詡原本緊張的情緒稍微放鬆了一點,他朝前走了幾步,在諸葛亮下首的一塊絨毯上跪好,雙手抱拳。

“謝丞相。”

“噢,不要叫我丞相,我現在只是右將軍。”諸葛亮伸出一個指頭,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提醒到。

自從去年第一次北伐失敗以後,諸葛丞相主動上表自貶三級,從丞相降到了右將軍,行丞相事。但蜀漢大部分人包括荀詡都固執地仍舊稱他爲“諸葛丞相”,在他們心中,“丞相”這個詞已經從普通稱謂變成了一個特定稱謂,與“諸葛”是牢不可分的。大衆的這個習慣即使是諸葛亮本人也無法改變。

“是,丞相。”

荀詡恭順地低下頭,“諸葛將軍”這四個字他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實在太彆扭了。諸葛亮聽到以後,露出孩子般無奈的表情搖了搖頭。荀詡看到諸葛亮沒什麼架子,覺得自己心情多少有些放鬆了。

諸葛亮從案下取出一根乾淨的白蠟燭續接到燭臺之上,屋子裡一下子亮堂了不少。他今天剛剛從戰情已經穩定的前線趕回南鄭,只比荀詡到達丞相府的時間早三、四個時辰左右。這位風塵僕僕的丞相絲毫不見倦意,他示意荀詡坐近一點,語氣親切,象是在閒聊一樣:

“今天的評議,真是辛苦你了。”

荀詡不知道諸葛丞相的用意,於是謹慎地回答:“接受評議是每個官員應盡的義務。”

“呵呵,他們是否對你諸多刁難?”

“有那麼一點吧,我想可能是誤會。”

諸葛丞相“唔”了一聲,習慣性地扇了扇鵝毛扇,隔了一段時間才繼續說道:“這一次的評議,是軍方的強烈請求,靖安司前一段時間的工作引起了軍方的反彈。就我個人而言並不希望輕易對高級官員進行評議,不過律令所在,我亦不能違反。我這一次叫你來,是希望你不要對這種例行程序存有太多芥蒂。”

“多謝丞相關心。”

“你知道,身爲領導者,我必須尋求某種程度的內部安定,這種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犧牲的。”諸葛丞相的表情很安詳,他瞥了荀詡一眼:“這一次是你很不幸地成爲了這種安定的犧牲品,你要怪就怪我吧。”

荀詡沒說話,他對諸葛丞相這樣的態度心存驚疑。這究竟是開誠佈公的真誠,還是某種暗示?

“我對此感覺到很抱歉,因爲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我必須批准他們這樣做。”這位蜀漢丞相的聲音轉爲低鬱,臉上露出歉疚的神情。“你知道,一國的丞相不那麼好當,他沒法讓所有人都滿意,但必須得讓大部分人滿意。”

荀詡看到諸葛亮兩鬢的斑白與清庾的臉頰,知道他並沒有誇大任何事實。但荀詡沒有想到這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居然會向自己這麼一個小官員道歉,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楞了好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地表示:

“諸葛丞相,我……我確實沒能阻止圖紙的泄露,這是我的失職,沒什麼可辯解的。我會對這一次的失敗負起責任。”

諸葛亮聽到這句話,欣慰地點了點頭:“孝和,事實上我一直在注意着你的調查工作。這一次的失敗是非戰之罪,你的實際能力我很清楚……或者說,我非常讚賞。這也是我把你找來的原因:我希望你能明白,評議對你的結論只是行政結論,並不代表我對你的真實評價。”

“…………”荀詡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纔好,不知道爲什麼,他一直以來所承受的壓力與委屈一瞬間從內心底層翻騰出來,然後立刻被融化在一種激動中。

“有人認爲你有青銅般的意志,我完全同意。有頭腦,有洞察力,能吃苦,富有激情,寧可死也不放棄。靖安司正需要象你這樣的人才。”

諸葛亮誠懇地說道,同時平靜地注視着荀詡。每一句都是對荀詡心理防線的一次巨大沖擊,他甚至有點想哭。

“希望今天的評議不會動搖你對漢室的信心,漢室的復興仍舊需要你。”

這是今天第三次諸葛亮使用“希望”這個詞,對此荀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是拼命咬住嘴脣不讓自己落淚。真沒出息,他自己在心裡想。

諸葛亮輕輕嘆了一口氣,手中的鵝毛扇仍舊不急不徐地搖動着。他不喜歡這種公開申斥私下安慰的方式,但卻不得不有所妥協。荀詡是這樣,楊儀和魏延也是——爲了能讓蜀漢有限的人才發揮最大效能,諸葛亮必須在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與政治蛛網上保持平衡才行。

這時候外面的夜霧少許散去,萬籟俱寂,丞相府周圍一片幽靜,只有打梆巡更的聲音偶爾傳來。荀詡已經有十幾個時辰沒有睡覺了,但他絲毫不覺得困。

這時諸葛丞相覺得氣氛有些沉重,於是便轉換了話題:

“爲了給軍方一個交代,我會把你暫時調去東吳去擔任駐武昌的情報武官。”諸葛亮捋了捋鬍鬚,對荀詡做了個寬慰的手勢,“你別當這是左遷,就當是休假吧,江東的氣候比起漢中可好太多了。等事情平息以後,我會再把你調回來。”

“東吳啊……我知道了。”

荀詡很高興諸葛亮把話題轉到了實質性的問題上去,否則他不保證自己不會失態地哭出來。即使內涵不同,荀詡也不希望和他的上司楊儀做同樣的事。

“東吳那些人一向都不可靠,最喜歡搞小動作。你去了以後,可以協助管理一下那裡的情報網,不能指望那些自私的傢伙主動提供情報給我們。”

“明白。”荀詡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恢復平靜。

“調令我已經叫伯約去處理了,你最早後天就可以起程。去之前先回成都看望一下你的家人。你兒子多大了?”

“才五歲,名字叫荀正。”

“呵呵,好名字,等這孩子長大,相信已經是太平盛世了。”

“一定會是的。”

“很好。如果沒有其他的事的話,你回去休息吧。”

諸葛丞相揮了揮鵝毛扇,把眼睛合上,示意他可以走了。但是荀詡沒有動,諸葛丞相再度睜開眼睛,略帶驚訝地問道:“孝和,你還有什麼事麼?”

“是這樣,丞相。”荀詡站起身來望望屋外,神情嚴重地說,“在我離職之前,我必須向您彙報一件事——我已經交代給我的部下了,不過我想還是當面跟您說一下比較重要。”

諸葛丞相用雙手擠壓了一下兩邊太陽穴:“哦,你說吧。”

“這一次靖安司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我們漢中內部有一名高級臥底。”

“哦?”諸葛亮放開雙手,擡起頭來,原本有些倦意的眼睛又恢復了精神。

“敵人對南鄭內部相當熟悉,而且數次洞徹靖安司的行動,這全部都是因爲那名奸細的緣故。根據五斗米教徒的供認,那名奸細的代號叫做‘燭龍’。關於他的一些疑點我已經專門撰寫了一份報告,您可以去找靖安司裴緒調閱。”

“就是說,這個叫燭龍的人你現在還不知道具體身份?”

“是的。本來我打算立刻着手調查這個人,但現在不可能了。希望丞相能提高警惕,以免讓他對我國造成更大損失。”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呵呵。”諸葛丞相站起身,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我會派專人去處理這件事,你放心地去吧。”

荀詡這時才得以從近處端詳諸葛丞相,他清瘦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暗灰色,兩個眼袋懸在眼眶之下,眼角的皺紋一直延伸到兩鬢與白髮接壤。荀詡能看出在他容光煥發後的疲憊,這個瘦小的身軀承載着整個蜀漢,又怎麼會不疲憊。

“那我告退了,您多注意點身體。”

荀詡在內心嘆息了一聲,深深地施了一禮,然後退出了諸葛丞相的房間。

三月二十七日,前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正式調職。

荀詡離開南鄭的當日,正是報捷的漢軍部隊入城之時,所有的人都涌到北門去觀看入城儀式。成蕃負責城防,無法抽身;而狐忠又必須陪同姚柚與馮膺出席,結果到冷冷清清的南門來送荀詡的只有裴緒和阿社爾兩個人。

“荀從事,想不到你竟然就這麼走了。”

裴緒有些難過地說道,而阿社爾在一旁憤憤不平地嚷着:“你們中原人真奇怪,肯幹活的人就是這樣的報應嗎?”荀詡伸手截住阿社爾的抱怨,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高堂秉現在怎麼樣了?”荀詡問,如果說這一次的行動有什麼和丟失圖紙一樣讓他懊悔的,就是高堂秉的受傷了。

阿社爾抓抓頭皮,回答說:“目前他病情穩定,不過身體還比較虛弱,我們第五臺的人正輪流看護着他。”

“呵呵,我已經離職,現在可沒有第五臺這個編制了。”

“不會不會,我們幾個都一直以在第五臺爲榮哩。”阿社爾拍拍胸脯,“要是哪一天您回來靖安司,我們第五臺全體人員一定尾生抱柱恭候大駕。”

旁邊裴緒聽了“撲哧”一樂,無可奈何地對阿社爾說道:“喂,你先搞清楚尾生抱柱的意思吧,不要亂用成語。”阿社爾趕緊哈哈大笑,說不清楚是解嘲還是掩飾自己的尷尬。荀詡對阿社爾說:“平時多讀讀中原典籍吧,我剩下的書你可以隨便拿去看,有什麼不懂的就問裴都尉。”

阿社爾悻悻地捏着兩隻大手的指關節,小聲道:“我更願意與高堂兄切磋搏擊之術啊,他的五禽戲我還沒學全呢。”

現場送別的感傷氣氛因這個小插曲而變的淡薄了一些。

“好了,時間差不多該起程了。”荀詡看看天色,將身上的包裹擱到旅車上,“你們兩位就送到這裡吧,靖安司的工作千萬不要鬆懈。”

“請從事放心。”兩個人異口同聲地答道。

荀詡衝他們抱了抱拳,轉身登上旅車。前面車伕一聲呵斥,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兩匹馬八足發力,車輪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整輛大車緩緩地駛出了南鄭南門。與此同時,在南鄭城的北邊發出一陣喧囂的歡呼聲,漢軍的第一波騎兵已經披紅掛綠地開進了城中…………

……荀詡日夜兼程,從漢中南部翻過大巴山,取道嘉陵江南下劍閣,進入蜀中平原,在四月四日的時候抵達了成都,見到了已經闊別兩年多的妻子與兒子。

他在成都陪自己的家人一起享了一段時間的天倫之樂,每天就是和兒子一起讀讀書,釣釣魚;幫妻子修繕一下漏雨的屋頂,還用自己的俸祿給她買了一支銅簪與一套蜀錦裙。這一段時間可以算得上是荀詡擔任靖安司的工作以來難得的空暇時光。有時候,他坐在家中的門檻上望着自己的兒子嬉戲,甚至慵懶地想就這麼過一輩子也不是件壞事。

有一次,他兒子荀正舉着一個風車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袖子問道:

“爹爹,你去那麼遠的地方,到底是去做什麼呀?”

荀詡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無限慈愛地摸摸荀正的腦袋,回答說:“爹爹是爲了漢室的復興。”

“漢室復興?那是什麼?”小孩子似懂非懂。

“唔,就是大家生活變的比以前好了。”

“那,到那時候,爹爹你就能每天都陪我玩了嗎?”

“是呀。”聽到自己父親肯定的回答以後,小孩子歡喜地跑出院子,蹦蹦跳跳地大叫:“娘,娘,我要漢室復興!漢室復興以後爹爹就能天天回家了!”荀詡望着他的背影,脣邊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

五天的假期飛也似地過去,到了四月九日,荀詡不得不告別家人,踏上前往江東之路。

他從成都首先接受了新的官職,一共有兩個,公開身份是撫吳敦睦使張觀手下的主薄;另外一個不公開身份則是司聞曹江東分司的功曹。

蜀漢與吳兩國同爲抗禦曹魏的盟友,都在對方首府設立了“敦睦使”這一常設職位,用以維持雙方的日常外交聯繫。而敦睦使所在的辦公機構敦睦館則成爲雙方外交人員活動的基地。兩國的政策變化以及外交文書都是通過敦睦館來進行傳輸;當有高級別的大臣互訪的時候,敦睦館也做爲駐蹕之地,比如蜀國丞相府的參軍費禕每一次出訪東吳的時候就都住在這裡。

而敦睦館的另外一個職能,就是以外交身份做掩護進行情報活動——這可以理解,蜀漢與吳都沒有天真到認爲對方會將所有的事都告訴自己,於是他們喜歡自己動手蒐集。這就是司聞曹江東分司的工作。

荀詡從成都出發以後,先從陸路趕至江州,然後乘坐“敦睦館”專用的外交木船沿長江一路東進,終於在四月十七日順利抵達了江東都城武昌。

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天上無一絲雲彩,江面能見度很高。懸掛着蜀漢旗幟的木船緩緩地駛入了位於武昌西側的牛津。這裡是外交船隻專用的港口,所以裡面毫不擁擠;木船輕鬆地穿過幾道水欄與灘壩,穩穩地停靠在一處板踏前面。

“荀大人,可以下船了。”船伕一邊抓着鎖鏈將鐵錨拋到水下去,一邊衝船艙裡喊道。

很快從船艙裡走出來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人。荀詡從來沒這麼暈的這麼慘過,雖然他是長沙人,但很小就去了益州,沒什麼機會坐長途的船運。這一次在長江裡幾天幾夜的漂流,讓他差不多吐完了胃裡所有的東西,那滋味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他晃晃悠悠地邁過踏板,身子一擺,差點掉進水裡,幸虧被迎面來的一個人攙住,這才倖免遇難。

“您就是荀主簿?”

來人問道,他說話帶一點成都口音,荀詡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這個人將荀詡小心地攙扶到碼頭上來,荀詡兩腳踏到堅實的土地上,這纔多少感覺到有些心安。他擡頭仔細打量來者,這是一位面色白皙的年輕人,兩條細眉平直而淡薄,看上去溫文儒雅;他身上的舊藍布袍已經洗得有些發白,但十分整潔。

“荀主簿,是張觀大人派我過來接您的。”年輕人對荀詡說,他的聲音不高也不低,“我叫郤正,字令先,目前在敦睦館擔書令。”

荀詡想拱手作答,但腦子還是渾渾噩噩的。郤正從懷裡掏出一粒草綠色的小藥丸遞給荀詡,笑着說:“您別擔心,一般第一次坐船來東吳的人都得暈一次船,我給您預備了醒神丸,吃一粒頭就不暈了。”

荀詡接過小藥丸吃下去,藥丸散發着清香,還沒來得及落入胃裡就在喉嚨中直接就化掉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確有其效,他的頭疼果然減輕了。

“這是吳國的藥坊專門配的,他們的醫生水準不錯。當年如果曹操手裡有這個配方,赤壁之戰就不會輸的這麼慘了……您這邊走,馬車在這裡。”

郤正很健談,從一見面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來。荀詡剛吐的稀里嘩啦,沒力氣跟他聊,只能慢慢朝着車子走去。到了馬車前,郤正架住荀詡肩膀把他擡了上去。這時一名吳國的邊境小吏走了過來,指着荀詡對郤正說:“這位大人還沒登記呢。”

“外交人員,已經知會過你們上司了。”

郤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潦草地接過毛筆在小吏的竹簡片上籤了字,然後也上了車,讓車伕往武昌城裡開。

一路上郤正興致勃勃地給荀詡介紹着沿途風景與吳國風土人情,荀詡斜靠在馬車上,右手抵住太陽穴,皺着眉頭向兩側勉強望去。與漢中貧瘠荒涼的山地不同,江東這裡一路放眼看過去全是綠色,路旁種植的全是垂柳,正逢四月,春意盎然。遠處水道縱橫,頭戴斗笠的漁夫撐着一葉扁舟縱橫其間,頗有情趣。就連呼吸入鼻的氣息都溼潤綿軟,比起漢中粗礪乾燥的寒風舒服許多。

大約跑了半個時辰,馬車來到了武昌城前。城門上方的兩個鎦金大字反着陽光,格外醒目。守城士兵遠遠看見馬車上高高懸起的蜀漢敦睦使旗號,連忙將城門打開,馬車毫不停頓地穿過城門,駛入城中。這是吳國對敦睦館的特別優待,以此來表示對蜀吳兩國友好關係的重視。

敦睦館位於武昌中央偏北,就在內宮城宣陽門側旁不到兩裡的地方,是一棟相當豪華的宮殿式建築。當年在彝陵之戰以後,諸葛丞相與吳主孫權有意重新結爲同盟,於是彼此向對方派出了鄧芝與張溫兩名使節。孫權爲了表示誠意,特意在武昌爲鄧芝的來訪建了一所新居,後來這座建築就被當做敦睦館來使用,成爲蜀人在江東的一處活動基地。

馬車抵達了敦睦館前面停住,荀詡已經恢復了幾分精神。郤正跳下車,指揮幾名僕役把行李搬運下來;荀詡自己扶着把手也下了車,恍惚中看到館中走出幾名身穿雜色錦官服的人。爲首之人見到荀詡,立刻熱情地抱拳相迎。

“荀主簿是吧?我是撫吳敦睦使張觀。”

出乎荀詡的預料,張觀看起來年紀並不大,可能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白淨圓潤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皺紋,保養的相當好;郤正看上去也頗年輕,不知道是不是這江東氣候養人的關係。

“真是抱歉,失態了。”荀詡不好意思地說道,右手還是頂着太陽穴不敢鬆開。

“呵呵,我剛到這裡的時候,也是一樣。”張觀寬慰他說,然後指了指旁邊一個穿着黃袍子的長髯男子道:“這一位,是吳國朝廷專門負責與我們敦睦館聯絡的秘府中書郎薛瑩薛大人。”

“薛大人,幸會。”

“荀大人不必多禮,您初來鄙州,風土尚不習慣,應當多休息。我回頭去叫宮裡的太醫給您診治一下。”薛瑩說話聲音很細,口音帶有沛郡的口音,態度和藹。張觀在一旁不禁笑道:“薛大人,我的主簿纔來了不到一天,你就急着把他送去醫館啊,這就是東吳待客之道麼。”

“蜀中多疫氣,不清掃一下怎麼行。”薛瑩毫不客氣地回擊,兩個人隨即哈哈大笑。

蜀吳兩國使臣素來有相互嘲諷的傳統,張溫訪蜀的時候與秦宓辯論過,張奉使吳的時候與諸葛瑾拿對方的國號開玩笑,鄧芝甚至當面嘲弄過孫權,這也算得上是兩國關係融洽的一個證明。從薛瑩與張觀剛纔的對談就可以判斷出,蜀漢與吳關係仍舊處於黃金時代。荀詡想到這裡,心中一寬,衝薛瑩拱了拱手。

這時郤正已經將行李弄妥,張觀見狀對薛瑩說:“我晚上設下宴席爲荀主簿接風,薛大人請務必出席呀。”薛瑩搖了搖頭,擡頭看看天色回答說:“最近朝廷裡比較忙,我恐怕是無法出席。我看就等荀主簿身體恢復一點,我再來儘儘地主之誼吧。”

薛瑩說完,走到荀詡前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然後告辭離去。張觀、荀詡與郤正看着他離開以後,三個人走進了敦睦館的大門。

館裡一進門是一間寬闊的廳堂,兩邊各立着一隻銅製仙鶴香爐,鶴嘴中嫋嫋地飄着青煙;廳堂擺放着一尊青銅牛方鼎,鼎上方懸掛着用篆書寫的“敦睦和洽”四個字,落款的赫然就是東吳重臣兼書法名家張昭。

僕役們見三名官員已經進來了,於是走過去將大門“轟”地關上。張觀示意郤正等人離開,然後笑眯眯地對荀詡說:“荀功曹,蜀中一切安好?”

荀詡注意到了這個稱呼的變化。對外他是敦睦館的主簿,而實際上卻是司聞曹江東分司的功曹。張觀這樣稱呼他,意味着接下來就是涉及到情報領域的對話了。張觀在擔任撫吳敦睦使的同時,也是江東分司的從事,算是荀詡的上司。

荀詡簡單地彙報了一下成都和漢中的情況。張觀把右手搭到銅鼎上,忽然饒有興趣地問道。

“您以前是在漢中的靖安司工作吧?”

“正是。”荀詡聽到這個問題一楞,難道張觀也知道了漢中的那件事?

“呵呵,漢中靖安司是對內,而我們敦睦館是對外,兩者工作性質不同,要面對的麻煩也不盡相同。”張觀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若是粗心大意,可是會引發外交上的大亂子。”

“唔,多謝提醒,我會格外留意的。”

“您也許早就知道,但我還想再強調一下。外交無小事,任何不當舉動都有可能對兩國關係造成損害。”張觀說到這裡,拿眼神瞟了一眼大門,問道:“剛纔那位薛大人,你覺得人怎麼樣?”

荀詡想了想,謹慎地回答:“人還不錯,不過我總覺得似乎隔着一層什麼東西。”

“呵呵,不愧是諸葛丞相身邊的人,果然敏銳。”張觀讚許地點了點頭,“薛瑩這個人與我私交很好,是我在東吳最好的朋友,以前我們還是同學。但從外交和情報方面來說,他卻是我們敦睦館最麻煩的敵人,絕不可掉以輕心。”

荀詡點了點頭,外交無私交,這一點原則他是知道的。諸葛丞相有一位親生兄弟諸葛瑾就在東吳任高官,但他們兩個在代表兩國交涉的時候也都是一切以自己國家利益爲基本,絲毫不攙入兄弟感情因素。

“吳國人比較怪,他和我們、魏人的思維方式與行事風格都不太相同。你既然來這裡從事情報工作,就必須對此有所瞭解。”張觀說到這裡,忽然感慨道:“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別看蜀、吳一團和氣,實際上武昌地下的情報戰不比漢中或者隴西輕鬆多少。要知道,有時候盟友比敵人更頭疼。”

“比敵人和盟友還難纏的大概只有自己人了。”

聽到荀詡的話,張觀理解地點了點頭,用手按住上翹的嘴角,笑道:“我大概知道爲什麼荀功曹你會被調來江東了。”對此荀詡報以一個苦笑,什麼都沒說。

“至於這邊的基本情況,你可以去找郤正瞭解,他一直負責日常事務,不過……”張觀看看門口,用手掩在嘴邊低聲道,“這個傢伙正義感太強了,有點不知變通,跟情報部門格格不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明白了,我會盡快開始熟悉武昌的情報網絡……”這時荀詡忽然將眉頭擰成一團,表情也變的古怪起來“……只是……”

“只是什麼?”張觀露出好奇的表情。

荀詡慢慢地從肺裡吐出一口飽涵江南水氣的氣息,用右手習慣性地捏了捏太陽穴,略帶狼狽地伸出另外左手:

“能再給我一片醒神丸嗎?”

接下來的幾日,荀詡一直在郤正的幫助下對整個吳國國情、政局現狀、經濟政策、軍事體系、民計民生等諸方面進行考察,以試圖對這個位於長江南岸的國家建立起一個初步的印象。與此同時,荀詡還頻繁地出現在各個東吳大臣的宴會之間,與吳人進行交談,瞭解他們的第一手想法。期間他還得到了孫權的接見,還得到了一塊玳瑁殼做爲賞賜。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荀詡心中原本抽象的東吳變的豐滿實在起來。他在一封寫給裴緒的信中這樣寫到:

……在經過兩次權力轉移與數十年的相對安定統治以後,江東政權自孫堅時代培養起的那種銳意進取的氣勢已經被這種和平銷蝕的所剩無幾。歷史原因與地理原因的雙重影響令東吳君臣滋生出一種從外人視角來看很矛盾的心態:一方面他們很驕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被稱爲自大——從吳主到最基層的平民普遍認爲任何針對東吳的軍事行動都是不可想象的。他們的想法有其歷史淵源,孫權即位以來曾經遭受過來自曹魏與我國的數次大規模攻擊,但最終都成功地將其順利擊退,這些勝利都是間接或者直接得益於長江。在我與吳人的交談中可以發現,長江做爲天塹的存在從地理上與心理上都對他們有着深刻的影響。長江的安全感削弱了他們對外界政治變化的敏感程度,使之對現狀很滿意,並相信這種狀況會一直持續下去。

諷刺的是,做爲一枚銅錢的兩面,這種封閉式的苟安心態不僅帶給吳人優越的安全感,也成爲了他們向外發展的障礙。與輝煌的防守戰相比,東吳對外用兵的記錄慘不忍睹,要麼是完全的失敗——比如建安十九年的合肥之戰;要麼是戰略意圖十分混亂——比如建興六年的石亭戰役,從戰術上來說陸遜將軍無懈可擊,但在戰略上東吳除了消耗了大量物資以外,絲毫沒有收益。我想這可能是肇始於東吳將領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東吳的南部疆土與我國南部局勢類似,廣泛分佈着鬆散的蠻族部落,相當一部分東吳將領就是靠鎮壓蠻族來積累資歷。因此東吳的軍事行動呈現出鮮明的討蠻式特色:缺乏一個大的戰略構想,只確立無數短期戰略目標,而且他們樂此不疲。這與我國明確的戰略目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正因爲如此,東吳君臣很明顯抱有一種既自大又自卑的矛盾心態,這導致武昌在軍事上和政治上始終缺乏一個明晰的定位。他們將自己視做一個獨立政權,但又向曹魏與我國稱臣,暴露出武昌視自己是一個相對於中央王朝的地方割據政權的不自信;而每當稱臣這一議題進入到實質操作階段的時候,武昌又立刻退回了自己最初的立場——和他們的軍事行動一樣飄忽不定,沒有指導性的原則。讓所有人,甚至他們自己都無從捉摸。

這種對外消極據內自大的心態究讓東吳的小圈子化更加嚴重,在我接觸過的吳國臣子當中,大多數人在表現出對蜀、魏兩國因不信任其過於強大而產生的恐懼以外,更多的是對東吳獨立意識的強烈自滿。究竟這會引導我們這個可敬的盟友走向一條什麼樣的軌道,接下來的發展趨勢實在是令人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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