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和三年,二月十三日。
陳恭沒有把自己過分地沉浸在“白帝”的死亡中。同僚的死值得悲傷,但不能因此而影響到任務。“白帝”雖然已經不在,但他可能還有一批文件還存放在秘密地點。要知道,“白帝”在太守府中任副都尉的職務,輔佐都尉管理天水地方部隊。這個軍職——即使只是地方軍隊而非中央軍——可以獲得許多極有價值的情報。
有鑑於此,陳恭決定去把這批文件弄到手,這是告慰“白帝”最好的方式。
這一天主記室的工作異常繁忙,部分原因是間軍司馬郭剛的副將要徹查昨天牛記酒肆內所有人的戶籍。陳恭和他的同事從上午辰時一直忙到下午未時,這纔將被調查者的全部戶籍抄錄一遍。大家抄的腰痠背疼,紛紛伸起懶腰,叫苦連天。
“文禮啊,你能不能叫人替我把這些東西送去,我實在是太累了。”
魏亮愁眉苦臉地把抄錄好的戶籍冊子推到陳恭面前,今天的運動量對魏亮來說確實是相當大。陳恭本來想推給手下的文吏去辦,忽然之間卻心念一動,問道:
“那邊要求把戶籍圖冊送去哪裡?”
“哦,讓我看看。”魏亮在紛亂的桌子上翻了半天,最後翻出一張公文,“是這個,在兵器庫與山神廟之間的那條街,右起第三間……呵呵,還真巧,那裡正好就是那個蜀國間諜的家。”
“戶籍是重要文件,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吧。”陳恭說,隨即站起身來。魏亮千恩萬謝,殷勤地把罩袍與毛氈帽遞給陳恭,並親自給他開了門。
把調查組的駐地設在犯人家裡,這個是郭剛的副手督軍從事林良的主意。林良認爲現在大軍雲集上邽,各處房子都很緊張,調查者住犯人家裡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其次,調查者還可以順便對犯人家裡進行徹底的搜查。郭剛忙於其他事務,於是林良就成了針對間諜谷正後續調查的負責人。
陳恭帶着戶籍名冊來到“白帝”的宅邸,心中感慨萬千,沒有想到第一次拜訪居然就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這是一間普通的磚房,和上邽大多數房子一樣分成廳、東西兩處廂房,院子裡有馬廄,大概這是因爲他曾經擔任副都尉的關係。
守在門口的士兵簡單地查看了一下陳恭的令牌與簽印,就放他進來,告訴他林良在西廂房辦公。陳恭帶着這一大摞戶籍名冊吃力地走到西廂房,敲了敲門。
“請進。”
屋子裡傳來一個聲音。陳恭放下名冊,把門推開走進去,看到一名體態略胖的矮個將領正雙手抄胸仔細地端詳着牆壁。
“林大人,戶籍名冊送到了。”
“好,就擱到書架邊上吧。”林良回頭漫不經心地交代了一句,他看了看陳恭又說道:“哎呀,您是主記陳恭陳大人吧?”
“正是在下。”
林良趕緊走過來一抱拳,道:“您真是太客氣了,這種事只要交給那些文吏或者僕役來做就好了。”跟郭淮、郭剛不同,林良對待這些太守府的官員都很客氣,也很熱情。因此陳恭也客氣地回了一禮,回答說:“茲事體大,干係深重,怎麼能交給下人來做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良連連點頭,看的出他對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很滿意。陳恭把名冊一一解開繩子,裝做有意無意地問道:“聽說這個間諜在這裡已經潛伏很久了?”
林良拿起案几上的酒杯啜了一口,恨恨說道:“是啊,也不知道這些年裡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情報。”
“嘖嘖……好傢伙,這牆裡該藏着多少文書。”陳恭跟着發出感嘆。
“哈哈哈哈,陳大人又怎麼會知道谷正會把文書藏在牆壁裡?”
陳恭裝成一個對間諜工作完全外行的酸文人口吻:“當年秦皇贏政焚書坑儒,孔子之孫孔鮒可就把經書藏進牆裡的。”
這副扮相看來完全把林良騙住了,他哈哈大笑起來,臉部肌肉隨着笑聲一顫一顫。笑罷後,林良這才說道:“陳大人這就外行了,真正的間諜,是不會做這麼幼稚的事情。告訴您一件事,我們一進屋子就把這裡翻了個底朝天,別說牆壁夾層,就連地板青磚我們都掀開來看過。”
“那結果呢?”
陳恭問,林良做了一個一無所獲的手勢。
“我猜也是。”陳恭心裡想,同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至少這些東西還沒有落入敵人手裡。不過這也產生了一些困難,“白帝”的居所和辦公地點肯定都已經被徹底搜查過了,既然這些地方都沒有文件,那麼他會把它們藏在哪裡呢?
帶着這些疑問,陳恭告辭林良,回到了主記室。一進屋子,他看到前兩天去運輸木材的孫令回來了。孫令鼻子凍的通紅,正一邊拍打着自己的布袍子,一邊向身邊的魏亮絮絮叨叨地抱怨。
“陳主記,別來無恙。”
孫令見陳恭進來,趕緊做了個揖;而魏亮則殷勤地爲他撣了撣身上的土,然後說:“我正和政卿說呢,他錯過了一場大熱鬧。”
孫令平時最喜歡這些東西,一提起來就精神煥發:“哎呀哎呀,是啊,聽說在我離開這幾天,郭將軍挖出來一個蜀國的間諜,還是咱們太守府的副都尉,這可真是難以置信。”
“是啊,誰也沒想到。”陳恭簡單地回答道,對於這件事他可不想做太多評論。而孫令則繼續喋喋不休地說:“那位郭將軍也是寒族出身吧?你看,誰說寒族出不了人才!讓九品中正去死吧!”
孫令還想繼續往下說,卻被魏亮欄住了:“哎,哎,政卿兄,今天天寒,你我再叫上陳主記咱們去喝上幾杯,權當爲你洗塵。咱們在席上可以長談。”
對於這一建議,孫令自然是舉雙手贊成,而陳恭想了一下,也答應了。他並不喜歡喝酒,但酒確實是個好東西,有時候在酒席上得到的情報要比在宮廷暗格裡得到的還要多。
上邽城內唯一的酒肆就是牛記,老闆和夥計們已經通過了審查回來開業。昨天的間諜事件非但沒讓生意冷清,反而有更多的客人帶着好奇的心態前來參觀,門面比往常更熱鬧許多。
陳恭和孫令、魏亮三人來到酒肆選定二樓靠窗雅座,分座次坐定,陳恭恰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孫令叫來夥計一臉興奮地問道:“夥計,聽說你們這裡昨天出了件大事。”這個夥計也是個惟恐天下不亂之人,他把毛巾往右肩上“啪”地一搭,比劃着雙手給他講起來。這夥計口才很好,講的繪聲繪色,抑揚頓挫,不光是孫令、魏亮,就連鄰桌的客人也都把腦袋湊過來聽。
“那一陣樓梯聲有如一連串春雷,郭大人咯剌咯剌幾步衝到樓梯口,不覺啊了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在他面前,正坐着一個人!此人一張四方寬臉、兩道濃墨掃把眉,鼻高嘴闊,兩道如電目光唰唰直射向郭剛。饒這郭將軍久歷沙場,一時間竟也動彈不得,欲知此人究竟是誰……”
“後來呢?”孫令幾個人聽的入神,催他繼續說下去。夥計一見觀衆熱情,十分得意,先是故意截口不說,又看大家口味全釣起來了,這才猛地一拍桌子,嚇的衆人都下意識地朝後靠了一下,他才一指陳恭說道:“此人正是西蜀間諜谷正,當日坐的正是這位客官坐的位置!”
衆人“哦”了一聲,都把目光投向陳恭。陳恭笑道:“沒想到這個彩頭是被我得了。”魏亮斟滿一杯酒,舉到陳恭面前說:“陳主記,既然得了彩頭,那這杯酒您是非幹不可了。”
“好,好,我幹!”陳恭接過酒杯,略一高舉,心中默唸“白帝”名諱,一飲而盡,算是遙祭這位同僚。那個夥計本來還想再說下去,結果被樓下老闆喝罵了一聲,只得悻悻下樓。酒客們則各自回席,繼續飲酒談天。
陳恭等三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覺都喝的有些眼酣耳熱。聊着聊着,孫令開始大發牢騷,陳恭心想果然還是這些文人牢騷最多。
“本朝應該是才盡其用,這纔是王道之途;如今居然叫我堂堂一個太學出身的人去押運木材,真是荒唐,荒唐。”
孫令拿着酒杯含糊地嘟囔着,魏亮端起銅勺給他又舀了一杯,寬慰道:“冀城總比上邽富庶,酒肆比這裡多,歌伎也比這裡漂亮。你過去也算享幾天福。”
“呸!什麼呀!”孫令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什麼冀城啊。我去的地方,是冀城附近的一個山溝!狼都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石頭什麼都沒有。”
陳恭一聽,立刻接口問道:“可你不是送木材去冀城嗎?”孫令“哼”了一聲,又喝乾一杯酒,說道:“本來說好是去冀城的,可等我押送的木材車隊到了距冀城邊上三十里的地方時,忽然來了一隊士兵,說是奉了郭都督的命令,讓我們改道往山裡走。結果這一走就走進山溝裡去了。”
“那裡一點人煙也沒有?”
“也不能說沒有吧。那山溝底部是塊挺大的平地,我到的時候已經有十幾頂帳子擱在那裡,有不少人在打地基,壘石牆,好象是要建個營地似的。”
陳恭從魏亮手裡接過銅勺,親自給孫令舀了一勺熱酒,繼續問:“那你看清楚那營地裡有什麼沒有?”
“嗨!提到這個我就有氣,那些傢伙根本目中無人。他們讓我們把木材送到山溝的道口,然後就不讓我們往前走了,是另外有一批人把木材和鐵錠都運進去。”
“還有鐵錠?”
“對啊,和我一起到的還有一隊運送鐵錠的車隊,從關內送過來的,大約有二、三十輛。不光是他們,還有運石灰的,運薪草的,運煤石的,在山溝口擺了一大片……”孫令連續喝了幾大杯,口齒有些不清了,“我那時候忽然要小解,心想我堂堂一個孝廉,豈能被別人看到這麼不雅的事,於是就跑去很遠的山坡凹地。這才無意中看到了營地裡的東西。”
“那營地裡面有些什麼?”魏亮插了一句嘴。
“不知道,除了帳子我光看見一排排的土窯子,跟墳包似的真不吉利。”
“得,得,好歹您都回來了,多喝一杯。那些人吶,就讓他們在山溝裡呆着吧。”
“就是,哦,對了,那個軍官還讓我保密,你們可別說,說出去啊……”
於是孫令與魏亮兩個人又開始推杯換盞起來,陳恭只是象徵性地與他們喝了幾杯,腦子裡卻在飛快地轉動着。從剛纔孫令的話裡分析,很明顯這是一個規模很大的手工作坊。既然從關內運來這麼多的鐵錠,而且又處於郭淮的直接管理下,這個作坊毫無疑問是用來生產軍器的。那些所謂的“土窯子”極有可能就是指冶鐵用的爐子。
問題是,魏軍在這個時候設立這麼一個大規模的軍器作坊,而且還要保密,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呢?
陳恭一邊想着,一邊啜着酒。他本來酒量也不大,這麼幾杯酒下肚已經讓腦子有些暈了。這時候天色已晚,陳恭想起身把窗子關上,一起身一不小心將懸在腰間的佩囊掉在了案幾底下。他暗罵自己不小心,俯下身子去摸,案几很矮,底部距離地面並不高,所以摸起來格外費勁。摸了好半天,他的手這才碰到佩囊的穗子,再一擡,手磕到了案几的底部。
他的指頭感覺到了什麼,木製的案几底部似乎有些凹凸不平。最初陳恭以爲只是製作上的粗糙,但後來發現這些凹凸似乎是有規律的。他擡起身子,慢慢把手掌朝上貼到底部,慢慢地摩挲,逐漸弄清楚了那些凹凸的真正意義。
那些凹凸是些刮痕,由兩道右傾的斜線還有兩個頭尾兩聯的圓圈組成。即使有人把整個案几翻過來,也只會以爲是誰無意中造成的,但是陳恭認出了那兩道只有間諜才能識別出來的“警示”斜線,而那兩個圓圈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應該是“白帝”在酒肆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刻出來的,他知道自己無法逃脫,也不可能與陳恭接觸,於是就用這種方式向陳恭傳達某種信息。
三人吃罷了酒,恰好塔樓上的司昏鼓“咚咚咚”響了三聲,再有半個時辰就要宵禁了,鼓聲是提醒所有居民都儘快回到自己家裡去。三個人結了帳,各自拜別後朝三個方向走去。
陳恭的家距離牛記不算特別遠,他想讓入夜的冷風把自己的酒氣吹散些,就一個人慢慢地踱着步回家。轉了幾個彎,他忽然看到前面那家街角賣羊雜碎湯的小店居然還開着門。
“這位官爺,來喝些雜碎湯暖暖身子吧。”
老闆從門裡探出頭來吆喝一聲。陳恭擺擺手,示意不要,正待要走,卻猛然看到這家羊雜碎店前杆子上飄揚着一面髒兮兮的幌子;就着夕陽西下的最後一抹餘暉,他可以看到幌子上有“羊湯”二字,而這兩個字被嵌套進了兩個首尾相聯的黃色圓圈中。
陳恭如同被雷打過一般,這難道就是“白帝”臨死前所要傳達的訊息?難道說這家羊雜碎店就是“白帝”身後情報網中的一個環節?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走進了這家小店鋪。
這家店很小,大概只有普通人家一間半廂房那麼大。屋子裡面是一口碩大的鐵鍋,裡面咕嘟咕嘟正煮着醬黃色的濃湯,竈邊的牆已經被薰的油黑;鍋邊擺着一大堆做燃料的麥梗,不時有麥屑飛進鍋裡,混雜在說不清是什麼器官的羊雜碎中。房子大梁上則用鐵鉤掛着兩頭被切去了一半的羊,幾把木柄的薄刃屠刀擺在一旁,整個屋子充滿了羊肉的羶味。
“大人您請坐,請坐。”
老闆殷勤地搬來一個油膩的草墊。陳恭沒有坐下,他仔細端詳着老闆,這老闆大約五十多歲,兩邊的顴骨發紅,臉上的溝壑縱橫,眼睛夾雜在皺紋中幾乎分辨不出來,一口歪斜的大黃牙。
“大人您要點什麼?我這就給您去盛。”
“當年洛陽一別,已經二十年,至今思之司馬相如《上林賦》的曼妙,仍舊讓人神往。”
陳恭說道,老闆象是沒聽見一樣,自顧轉過身去竈臺裡取出一個粗瓷大碗,用一塊布擦了擦,擱到了大鍋旁邊。陳恭又把話說了一遍,他還是沒說話,但動作明顯已經放慢了。
這是一套公用暗語。這套暗語每一位間諜和他的情報網絡都知道,專門用於兩條獨立的情報線的彼此識別。
過了一陣,老闆默默地轉過身來,對陳恭用一種哀痛的語氣說:“不要說了,我知道了。”陳恭一楞,按照規章,標準的回答應該是:“《上林賦》雖然曼妙,卻不如《七發》慷慨。”老闆這麼說,他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這時候老闆將竈臺旁的麥梗推到一邊去,然後取下鼓風箱的木杆與頂套,從裡面取出一疊寫滿了字的紙來。
“這就是你要的東西吧?”
陳恭遲疑地接過紙,翻開來看,裡面都是曹魏軍事方面的文件,看來這裡果然是“白帝”存放文件的秘密地點。老闆蹲回在地上,重新將鼓風箱裝回去,拉動木杆,竈下的火燃燒的更旺了。
“我不懂你們的什麼暗語,不過谷大人交代過,如果他出了事,就把這些東西交給說出這句話的人。”
“唔……”陳恭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好,“谷大人的死,對於我們興復漢室的事業是一個很大的損失,我也十分痛心。但是我們的工作還要繼續,從今天起,我來接替他在情報管道中的位置,你們向我負責。”
老闆苦笑着搖了搖頭,隨手扯了一把麥梗扔進竈裡:“什麼蜀漢啊,漢室啊,這些我都不懂。我只是個老百姓罷了。”
“那你…………”
“谷大人救過我一命,所以我纔會隨着他來到這上邽城。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報他的恩情。現在他已經死了,他的遺願也已經了結,我想我也該回到西邊我的族人那裡,人死是要歸根的。”他的聲音就象是枯黃的落葉,充滿了頹唐與哀傷,沒有什麼活力。
陳恭這才驚覺這位老人原來是羌族人。老人站起身來,拿起大勺子在鍋裡攪動了一番,將香氣四溢的羊雜碎倒進大碗中,然後用布把邊緣抹乾淨,找了一片蒲葉蓋到碗麪,交給陳恭。
“既然您拿到了東西,那這家店明日就要關了,以後還請大人好自爲之吧。”
說完以後老人轉回身去,重新蹲到竈臺邊上,陳恭看不到他的表情。遠處塔樓的鼓聲又再次響起,這是催促居民們快快回去家中。於是陳恭默默地離開了這間店,而老人並沒有出門相送。
回到家裡,陳恭把門關好,點起了蠟燭開始逐一審視“白帝”谷正遺留下來的文件。
這些文件包括曹魏軍隊的內部通告、訓令、會議記錄、人事調動等,價值相當地高;而且更爲難得的是,它們不僅是關於天水郡府部隊的情況,而且很多是涉及到中央軍——比如郭淮軍團——的動向。要取得這些文件得需要多麼大的勇氣與智慧啊,陳恭半是敬佩半是感傷地想。
在谷正的文件中,其中有幾份太和三年年初時的軍議記錄,那是當時郭淮召集地方部隊與中央軍將領的會議記錄副本。陳恭注意到,郭淮在會議上反覆強調了弩機在戰爭中所起到的作用,並舉出了在第二次衛國戰爭——即蜀國的第二次北伐戰爭——中王雙被殺的戰例,他甚至直言不諱地說魏軍與蜀軍在弩機技術上的差異是十年。
另外幾份軍方內部下達的訓令則顯示:儘管王雙陣亡這一事件被朝廷最大程度地淡化了,但軍方對這一失利是非常重視的,曾經派人專門去陳倉進行調查。調查的結果讓軍方高層大吃一驚,王雙的全軍覆沒完全是因爲蜀軍擁有一種攻擊力與射擊頻率都強於所有已知型號弩機的新武器。這一結果讓魏軍高層中的有識之士坐立不安。
“這是當然的,我國或許國力不如魏國,但在技術上絕對是處於壓倒性的優勢地位。”陳恭不無得意地想,諸葛丞相在技術方面的投入是魏、蜀、吳三國中比例最高的,“方技強軍”的戰略讓蜀軍在技術上遠遠超過其他兩國。
這些文件都被編了號,並按日期排列整齊,這說明谷正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陳恭慢慢翻閱着這些文件,希望從裡面能找到那名給事中的身份,可惜沒有任何一份文件給予他答案——至少沒有給予他明確的答案。
陳恭失望地放下紙,打算去找些東西來喝,順便撥了撥燭花。忽然,他注意到了在這堆東西的最後一頁是一份標明爲太和三年二月十日乙酉的文件。從日期來看,這是最新的一份文件,也恐怕是谷正在生前最後一份成果。
這份文件是郭淮以雍州刺史的身份下達給天水太守府五兵曹的公文。郭淮在這份公文裡要求天水太守府從鄴城轉調一份編號爲“甲辰肆伍壹陸貳肆”的官員檔案,列入府郡諸曹官員的編制中。郭淮在公文裡強調,這次調動以非公開的形式進行,只傳達到官秩兩百石以上的官吏一級。
在普通人眼裡,這只是一份枯燥的文書,但在熟知曹魏官僚組織內部運作的陳恭眼中,這裡卻隱藏着許多東西。
魏國的官吏檔案均以天干地支外加數字來編號:“甲”字開頭是內朝官員:“乙”字開頭的是中央外朝官員:“丙”字以後則是諸州郡地方官。這份人事檔案開頭爲“甲”字,說明他是一名內朝官員。而“辰”則表明他是現任官吏。接下來的前三位數字“肆伍壹”代表的是扶風郡,也就是此人的籍貫所在,後三位則是他的分類號。
從習慣上,曹魏的官吏在調任升遷時,人事檔案一定要跟隨本人,所以這次檔案調動的背後隱藏着一名內朝官員前往天水郡的事實。奇怪的是,這一次的檔案調動來自於郭淮將軍的命令,很明顯這名官員來到隴西是因應軍方的需求,然而檔案卻要被納入屬於文職的府郡諸曹編制之中。這個細節暗示這名官員確實是文職官吏。
在公文中,郭淮既沒有提這名官員的名字,也沒有提到他的職位,只是給出了一個檔案編號。很明顯郭淮即使對天水太守府也是有所保留的,足見這次調動的保密級別有多麼的高。
陳恭看到這裡,幾乎可以確定這名官員就是他一直在找的給事中。給事中是內朝文官,近期內也確實有一名給事中前往天水——而且是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這也與公文吻合。
那麼關鍵就是,這名給事中究竟是誰?
陳恭閉上眼睛,慢慢地回憶當日他所看到的那五名給事中的資料,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結論:那五人之中,籍貫是扶風郡的只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做馬鈞,字德衡。
一想到那名給事中居然會是馬鈞,陳恭不禁悚然一驚,一股涼氣從腳底升到胸腔。
馬鈞是曹魏朝廷中著名的、也是僅有的一位技術官僚。他在機械方面的造詣早就爲人所共知,因此皇帝曹睿徵召他爲給事中,併成立了一個屬於內朝編制的機技曹,由馬鈞任主管。
機技曹名義上是爲了研製更爲先進的技術兵器,但實際上日常工作卻只是爲皇帝曹睿造一些有趣的活動人偶,或者改良一些用於玩賞的小東西。機技掾成立後唯一對軍方做出的貢獻,就是馬鈞設計的一種未命名的發石車。這種兵器威力巨大,如果大規模裝備部隊的話將會增進魏軍的攻堅能力;可惜皇帝對這個不感興趣,軍方也就不好說什麼,再加上一批好談玄學的官僚故意阻撓,這種型號的發石車最終夭折在圖紙設計階段。
儘管馬鈞在朝中一直不爲人重視,但他的能力還是得到了軍方的關注與賞識。陳恭敏銳地感覺到,這一次馬鈞被郭淮特意徵召到天水來,說明魏軍一定存在着一種新兵器,而且即將——或者計劃——裝備部隊,需要借重馬鈞在技術上的天分。
在冀城附近山溝裡的那間正在籌建的大型兵器作坊,很可能就是與這件事有很深的關聯。
“那麼魏軍的新式武器,會不會是弩機呢?”
陳恭心想,從其他幾份文件裡可以看出,自從王雙戰死以後,魏國軍方一直對蜀國的新型弩機有一種恐懼感,不排除他們把這種危機感轉化成爲對弩機的強烈興趣。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找出“白帝”的文件“嘩嘩”地翻閱,最後把目光停在了一份標記爲太和三年一月十日辛未的文件上面。這是一次軍方內部的動員大會,郭淮在這次會議上暗示說魏軍在幾個月內就會擁有與蜀軍匹敵的能力,王雙的悲劇將不再發生。
陳恭第一次閱讀的時候,以爲這只是說明魏軍也許只是簡單地增派兵力。但結合馬鈞的調動、軍器作坊的設立和魏軍方對弩機的濃厚興趣,他意識到這也許意味着一個更加可怕的計劃。
雖然陳恭沒有涉足過武器研究這一領域,但是他也知道一點常識:要想在一、兩個月內提出一種新式武器,讓它通過理論論證、樣品測試、定型、調試,並且達到適合批量生產的成熟設計,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有馬鈞這樣的天才在也是不可能的,這是一項複雜的系統工程,而曹魏沒有一個可靠的研究體系。
唯一能實現這一目標的辦法只有在現有技術的基礎上進行小的改進,或者直接使用現有技術。衆所周知,魏國的技術儲備不足以做到這一點,擁有成熟弩箭技術的只有蜀國。但這種敏感技術蜀國甚至不會告訴它的盟友東吳,遑論死敵曹魏。
對於處於完全敵對狀態的兩國來說,“進口”技術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偷竊。
去蜀國偷。
陳恭徹夜未眠,他將自己所有這些推測都寫進了報告中,並在結尾處警告南鄭如果對這件事掉以輕心,會導致非常嚴重的後果。在可預見的將來,蜀國會一直處於戰略攻勢。如果魏軍順利從蜀國偷取並掌握了先進的弩機技術,防禦將會更加有效率,屆時北伐的難度會上升到一個可怕的程度。
當他忙完這一切的時候,天邊已經開始泛出魚肚白了。陳恭將報告小心地摺好,擱到飯盒的底部夾層裡,然後推門出去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他總算在這之前完成了這份至關重要的報告。
在正午之前,陳恭趕到了上邽城外的某一個小山丘上,將這份報告藏到了特定的一棵樹下。一個時辰以後,化裝成蜀錦商販的司聞曹情報人員來到這裡,將報告取出,藏到一個特製的空心馬蹄鐵中,然後把這個馬蹄鐵釘到一匹馱馬的前腿。
接下來,他牽着馱馬回到商隊中,和其他許多商販一起繞過大路循着秦嶺小路返回了漢中。陳恭望着遠處縱橫巍峨的秦嶺山脈,心想:
“接下來的工作,就看南鄭司聞曹那些傢伙的了。”
與此同時,在同一所城裡,另外一個人也凝望着遠方的大山,但他心中所想的,卻是與陳恭完全相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