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傷我侵我,此仇必報!

更新時間:2013-7-16 8:21:28 本章字數:12018

在場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場水潰的真相,正因爲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導致近期不利於官府的批評和攻擊充斥於大街小巷,纔有了這場公開枷號。官府,不過是爲了殺雞儆猴。

真理和公義,被強權的刀鋒封殺。

金正看見太史闌時的模樣,像只渾身的毛都瞬間豎起的公雞,拎着鞭子唰地向後一跳,便待退入身後維持秩序的衙役羣中。

他不信她敢在這官府門前,衆目睽睽之下對他動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臉,讓他腦海裡不斷閃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張同樣沉默而溼淋淋的臉。

無聲,而殺氣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沒有武功,哪怕他身後護衛無數,他依舊不能不畏懼。

“太史姑娘,鋸子我給你找來了。”一聲呼喚,村長氣喘吁吁地擠進人羣,遞上來一把鋸子。

太史闌接過,對他點頭相謝,抓了鋸子便向囚籠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闌的樣子,是要鋸開囚籠?

他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阻止還是放任,阻止,他終究心虛,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無法交代。

太史闌不管他的猶豫,快步走到蘇亞的囚籠前,開始鋸起木質的柵欄。

村長眼神有點疑惑地看着太史闌,他不明白爲什麼對方一定要他借鋸子,這東西再鋒利,相對於厚厚的柵欄也顯得過於單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斷,還不如借一柄錘子好使。

鋸子鋸木的聲音嘎吱,聽來有幾分空洞,場前無數人嘴微微張着,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蒼白地浮起來,騰着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蘇亞勉力擡起頭,盯着太史闌,嘴脣動了動,眼底微微泛了點水汽。

不像覺得委屈,倒像是因爲發現她還活着,而由衷歡喜。

太史闌抿脣,不看她,專門慢慢鋸木。

“嘎——吱——嘎——吱——”

每個人都在下意識地看她鋸木,每個人的心,都似隨着這不緊不慢的鋸木聲,一揪,一緊,再揪,再緊,心絃陣亂,萬軍逼前,山雨欲來,其風滿樓。

忽然便覺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來,不知何時,他額頭大汗滾滾,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衆重犯,你竟敢公然毀壞囚籠,你這是在劫獄,劫獄!”

刺耳的叫聲裡,太史闌繼續鋸了一鋸子,頭也不擡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嗆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對身後一揮手,“拿下她!”

他話音剛落,太史闌擡手便把鋸子砸了過來。

金正敏捷地一讓,他身後一個高大衙差,看樣子有幾分武功,立即搶上前來,花俏地舞了個刀花,擲刀出手,啪地一聲,將鋸子半空擊斷。

鋸條彈射,太史闌縱身而起,撈住鋸條,再次狠狠砸了過來!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聲,也縱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將鋸條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繞着他整整一圈,他順手一拂,將碎片攏成一堆,踏在腳下,擡頭,四面圈了個羅圈揖。

混子們稀稀拉拉一陣喝彩。

這人原先是走江湖賣藝出身,手底下有幾分花巧功夫,下意識賣弄完,聽見喝彩聲,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還以爲是當年一根繩子半塊鑼的賣藝歲月,舉步就向人羣走去,準備要錢。

他一走開,金正身邊就出現了一個空檔,金正還沒反應過來,太史闌已經衝了過去。

她赤手空拳,縱身猛撲,青黑色衣角在身後扯直,鐵板似割裂風聲。

金正冷笑擡頭,道:“找死!”長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闌腰上,鞭上有迴旋之力,將她身子帶得一個踉蹌,正跌在那堆鋸條碎片上,太史闌的手掌和膝蓋,頓時鮮血殷然。

“這點伎倆,也敢在老爺面前囂張!”金正冷笑,靴子一擡,踏上太史闌的背,腳跟一用力,將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馬金刀踩着太史闌,學着百姓剛纔的興奮語調,怪腔怪調地道,“這賤人來了,你們叫喊什麼?這賤人衝撞衙門,妄圖劫獄,你們難道還想幫手不成?”

百姓們沉默了,瞪着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闌,她的半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掌下泥土上,血跡在不斷擴大。

百姓們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紅。

囚籠裡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對天不住冷笑,蘇亞渾身顫抖,陳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聲充滿絕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羣中大喊,“你他孃的還是不是人!你當咱們真不知道誰纔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潰壩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麼大家都看得見!識相點早點把尾巴夾腚溝裡滾回去!別在這噁心咱北嚴父老!”

“滾回去!滾回去!”一開始還只是稀稀拉拉幾聲,再隨即便人聲越來越壯越來越響,一開始還只是擠在第二圈喊,漸漸的有人忘形,擠出人羣,對着金正揮舞拳頭。

“是這姑娘呀……是這姑娘呀……”一個老婆子跌跌撞撞擠進來,指着蘇亞嘶聲道,“那天是她來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發作,身邊沒個親人,懶得動,是她揹我出了屋,老婆子當時不信,還踢了她一腳……姑娘呀……”她蹣跚走到囚籠旁,伸手去摸蘇亞血跡斑斑的臉頰,“……那些喪良心的……怎麼做得出,怎麼做得出?……老天,不開眼!”

蒼老的手,隔着柵欄,撫上凝結的血痂。

手指和血跡,都是陳舊的鐵鏽一般的顏色,澀重而壓抑。

一直咬牙不語的蘇亞,身子僵了僵,終於痛哭失聲。

熱淚滾滾落在老人烏黑開裂的手指上,她嘶啞的哭聲令四周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兇猛的呼喊。

衙門裡頭有匆匆的腳步聲,似乎正有人要奔出來。

金正離衙門近,自然聽得見,臉色一變,也顧不得再羞辱太史闌,轉身向着人羣,拎起腳,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腳,放開太史闌,轉身的這一刻。

太史闌忽然擡頭。

手一伸。

掌心一根鋸條光芒雪亮。

太史闌手往上一捅。

鋸條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開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襠!

那一聲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曬爆,先不過撲哧一聲輕響,隨即啪地一下,炸開豔豔猩紅!

“啊!”

金正轉身和鋸條入體幾乎同一刻,鋸條入體和慘叫也在同一刻,一個呼吸還沒完畢的時間,鮮血已經飆射成河。

太史闌的動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經演習無數次,眨眨眼,將人命收割。

慘叫聲凌厲,聲調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顫抖起伏,也像一根鋸條,碎割這一刻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現真空的寂靜。

人們維持着舉拳的姿勢、擁擠的姿勢、前奔的姿勢,怔怔看着場中,臉上的憤怒未及收起,換做震驚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靜裡,半跪着的太史闌終於擡頭,面無表情,狠狠一腳踹在了露在金正體外半截的鋸條上。

金正砰然倒地,鮮血和煙塵同濺,只是瞬間,他的慘叫已經嘶啞不似人聲,劇痛之下的人會下意識蜷縮身體,他身子一縮,身體裡的鋸條便割裂血肉,換來另一陣發了瘋般的吼叫。

吼叫聲裡,太史闌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風穿過,一縷黑髮揚起擋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過很多年前,天橋下三歲的女孩,穿過她的掌心的燈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後心。

很多年後,她以近乎同樣的方式,殺了她人生中第二個一定要殺的人。

沒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雙可以復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歲可以,十九歲,一樣可以。

“既然強權說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過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個囚籠,“有良心的,出來幫我砸了!”

幾乎瞬間,便跳出一羣人,搬石頭拿傢伙,撲在囚籠上一聲聲鏗然砸鎖。

那羣花錢請來圍觀起鬨的五毛黨,早已悄悄退去。

人多,人人激動賣力,幾乎瞬間,三個囚籠土崩瓦解,衆人剛亂糟糟地將三個囚犯扶出來,忽然衙門口有人一聲厲喝,“反了!你們!”

衆人一呆,一擡頭看見北嚴府尹張秋匆匆步出,後面跟着一大羣頂翎輝煌的府衙官員,以及一羣武器齊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腳步肅殺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響。

張秋一眼看見血泊裡抽搐將死的金正,勃然變色,擡起手,指着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闌。

一句“拿下”還沒出口,太史闌也忽然擡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別拿你的髒手指着我。”她冷淡地道,“你沒資格。”

張秋臉色先紅後紫,漲得額頭上青筋亂崩,厲聲道:“放肆——”

“再放肆,也放肆不過你無視民生,傾軋部屬,內藏私心,罔顧職責,將我上報的災情擱置一邊,差點令北嚴一地百姓,陷於洪災!”

“大膽!”

“再大膽,也大膽不過你推諉飾過,冒領功勞,欺上瞞下,顛倒黑白,令失職者猶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衆!”

“誰失職!誰立功!”張秋大喊,臉色猙獰,“你說了算?”

“有眼睛的人說了算!”太史闌一指身後擠擠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說了算!沂河壩潰,我和蘇亞在哪裡?你在哪裡?金正在哪裡?沂河壩潰之前,我和蘇亞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金正做了什麼?”

“本府無需在此和你辯駁!”張秋看一眼四周人羣,人們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間感到壓力如山,而面前似有衝不過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後一步,嚥了口唾沫,“災前本府親自奔赴沂河壩!災後本府及時上報朝廷,帶領諸位僚屬夙夜匪懈全力救災,及時清理河道加固其餘堤壩,安置受災百姓,諸般事務,周全周到,得朝廷嘉獎!得康王賞賜!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亂語,妄論本府失職,你這是在污衊本府,污衊北嚴所有盡忠職守的僚屬,乃至藐視王爺,藐視朝廷!”

“那就藐視。”太史闌薄脣如線,一抹輕蔑,“被傻叉騙了的傻叉。”

……

“太史闌!”張秋遇見這種膽大包天油鹽不進的貨,氣得兩眼發暈,只好再轉話題,“你敢說我們失職?你作爲典史副手,沂河潰壩,全城救災,所有府員都全力以赴時刻,你在哪裡?”

太史闌淡淡瞟了他一眼,腳尖一踢已經昏死過去的金正,“問他。”

“本府誰都不需要問。”張秋獰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尋死路,你雖狂妄無禮,本府卻還要按規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縛吧。”

“火虎!”太史闌理也不理他,後退一步,“有沒本事讓他閉嘴?”

已經被砸掉鎖的火虎,鬆了鬆筋骨,一笑白牙閃閃亮,“有!”

“太史闌,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殺人!”

“錯。”太史闌抄起袖子,“這叫明放,唆使。”

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開兩個攙扶他的百姓,躥了過來。

“保護大人!保護大人!”一羣官員驚慌失措,跌跌絆絆護着張秋向後便逃,下府兵們涌過來,將府門嚴嚴實實擋住,嚴陣以待。

火虎縱身而起,掠過太史闌身邊,太史闌一轉頭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帶我們幾人走!”

火虎一怔,難爲這人素來靈活多變,瞬間明白了太史闌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邊身子繼續做出向前衝的架勢,一邊伸手抓住了太史闌,隨即向後急退。

向前的人影倒躥向後,速度太快攪動一陣迴旋的風,火虎拉着太史闌退到蘇亞和陳暮身邊,一手抓住陳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蘇亞,低喝:“走!”

他這一下動作太快,下府兵在府衙門口密密佈陣,都在防着這出名的江洋大盜刺殺府尹,不想他和太史闌以進爲退,轉眼縱出人羣。

百姓們心有靈犀,人羣呼啦啦讓開一條道,讓他們進去,等四人鑽入人羣,又呼啦啦聚攏來,將四人淹沒。

府兵們面面相覷,完全跟不上趟,不知道是追好還是繼續保護大人們好,張秋從府兵縫隙中探頭一看,氣白了臉,大叫:“追,追呀!”

府兵們衝進人羣,但是面前滿是老弱婦孺,這裡叫“娘啊娘啊我好怕呀!”那裡叫“哎呀別踩着了我孩子!”這裡老太太靠在人身上氣喘吁吁抓住你袖子“兵爺,莫踏壞了我要賣的果子。”那裡老頭子跌跌撞撞拖着擔子慢慢走着擋路……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府兵們在人羣裡滿頭大汗鑽來鑽去,哪裡找得到幾人影子。

“反了!反了!”張秋的一張白臉,今天始終就沒處於正常顏色,扯着嗓子大吼,“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給我去她住處搜查!文書!立即下全城海捕文書,懸賞捉拿!立即上報西凌行省,請求總督下令處置!”

“是!”

“不行,我親自去!”張秋心裡咚咚地跳着,總覺得煩躁不安,他不怕太史闌在這府衙門口撒野,越撒野,犯錯越多,他拿到的把柄越多,置她於死地的可能性越大。但他卻怕太史闌跑掉,怕她直接出了北嚴,聯合她的那幫同學,告上西凌行省,乃至告上京城,讓他給政敵捉了把柄去。

“府兵!封鎖城門,現在任何人不許出入,調集全城軍隊,給我務必搜捕出這四人!”

“是!”

張秋匆匆上了轎,忽有一人快馬而來,滿身灰土滿頭大汗,看起來十分狼狽,這人老遠就滾鞍下馬,衝到他轎子邊。

張秋認出這是吳推官,前幾日被他派出城,去給百里之外的上府兵大營盛副將送禮,順便想要幾個精兵過來貼身保護——張秋最近夜夢不安,精神惶恐,急需找幾個一流保鏢。

他望望吳推官身後,沒有人,不禁不滿地皺皺眉,掀簾呵斥,“老吳,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大人。”吳推官半邊臉笑半邊臉哭,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表情,“卑……卑職……回來覆命……”

“吞吞吐吐地做什麼!”張秋越瞧這傢伙期期艾艾的樣子越不順眼,此刻人多,也不好說什麼,瞪了他一眼,道,“有話等下再說!先隨我去追捕太史闌!”

“太史闌活着?!”吳推官似乎嚇了一跳,但隨即又恢復了苦瓜臉,一手攀住了轎轅,“大人,我……我……”

“你怎麼回事?”張秋皺眉看他,吳推官被他一望,臉色忽然白了白,囁嚅幾下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張秋卻已經不耐煩,重重放下轎簾,“跟到後頭去,晚上找你說話!”

轎子匆匆擡起,士兵整束待發,百姓們都已經在那一陣亂中散開,遠遠地還有人在唱,“黑心腸,張大郎,奪人功,殺人忙……”吳推官聽見張秋在轎子裡哼了一聲,重重一跺轎板。

他站下了,看見人流向四面八方而去,張秋的綠呢大轎被府兵擁衛在正中,人頭之間載浮載沉似一葉綠色薄舟,正向風浪中去。

有一場更大的風浪,就要來了……

吳推官渾身僵木地站着,直到所有的府兵都快速小跑過他身邊,他跨上自己的馬,卻並沒有追上去,而是一揚馬鞭,馳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和人潮去處相反的一騎,迅速消失在街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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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秋的轎子剛走出一條街,快到內城門口,忽然就被人潮堵住了。

北嚴有內外兩城,外城是人口膨脹之後,由原先城池向外延展而成,北嚴的經濟政治中心都在內城,下府兵的主營也在內城。此刻前方的人羣似乎很混亂,亂糟糟喊着什麼,還夾雜着奇異的口音。

張秋恨恨地掀開轎簾,心想自從那個太史闌出現後,真是做什麼都不順,一邊對身邊典史吩咐道:“看看怎麼回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驀然一聲巨響,像是從外城主城門方向傳來,隨即百姓轟然一聲,人羣更擠更亂,隱約有人大喊,“西番蠻子殺來啦!城破啦!快逃啊!”

衆人都震了震,張秋一怔之下,不禁失笑,“怎麼可能!西番正在和天紀軍在那蘭山一帶對峙,離我們足有三百里,其間還有上府兵大營隔着,便是神兵天降,也萬萬不能降到北嚴!”

他身邊幾個騎馬的僚屬也笑道:“城裡有時也有西番商人前來通商,怕不是又惹了什麼糾紛,百姓便亂嚷起來。”

“嗯。”張秋命身邊下府兵的統帶,“帶人去看看,把人都驅散了。”

一隊士兵小跑過去,剛剛擠入人羣,就被一大波人潮衝了回來,百姓們狂涌亂擠,紛紛往內城方向狂奔,在更遠的地方,聽見有人長聲而笑,聲音粗豪,一道亮亮的閃光穿越人羣,射在張秋的臉上,他擡袖遮面,隨即臉色變了。

那一道彎折的弧度,閃自一柄青色彎刀的刀尖,西番將官獨有的“月刀”!

張秋驚得從轎子裡站起來,砰一下腦袋撞到轎頂也不覺得痛,他急急伸出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咻”一支箭飛射而來,奪地一聲釘在了他轎欄上。隨即奔馬聲起,大羣人潮水般涌來涌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竄,推搡哭叫之聲充溢耳畔。

張秋的臉,已無人色。

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

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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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的時候,太史闌離張秋並不遠。

百姓雖然掩護了她們,但火虎等三人畢竟飽受折磨,剛從囚籠放出。火虎一鼓作氣帶三人逃出,轉眼也精力頹喪,走不出幾步,速度就慢了下來。

太史闌覺得這樣遲早得被追上,她還得想辦法通知留在屋子裡的趙十三和景泰藍,一閃身進了一條巷子,準備找一個金刀會的手下,給趙十三遞個消息。

結果在那些經常出沒金刀會小嘍囉的巷子裡,她並沒有找到可以通風報信的人。

然後她就聽見了那聲巨響,等她奔出巷子,就看見遠處長街上的人羣像被風捲着一般,漫過了街面,再像煙花一般炸開,炸出亂世一般的紛擾來。

她也聽見城破了的叫嚷聲,和張秋不一樣的是,她並沒有認爲荒唐,反而立即想起分別時,容楚和她說過西番近期的異動。

“火虎。”太史闌一個箭步從巷子裡躥出來,背起蘇亞,示意火虎背上陳暮,“撐着點,我們必須立即出城!”

“怎麼回事!”火虎眼神好,注視着喧嚷的來處,眼尖地發現了不同本國的彎刀,“那是西番蠻子的刀!”

“走!”太史闌扯着他就走,她必須立即回去找景泰藍。

然而她也走不了了,大批百姓人羣后,開始出現了一羣粗壯漢子,一色的靛藍粗布衣,臉頰上紋着各式靛藍花紋,那是西番各個部族的圖騰,揮舞着雜七雜八的武器,像在草原上驅趕羊羣一樣,驅趕着驚慌失措的百姓。

大羣的百姓,像是從西城方向奔來,已經奔了一段落,大多數衣衫凌亂,鞋襪歪斜,被驅趕得跌跌撞撞昏頭昏腦向前衝,將太史闌等人慾待要走的所有路都堵死。

太史闌等人被人潮一步步衝了回去,恐慌的情緒是很容易被傳染的,附近的百姓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尖叫聲和哭泣聲頓時沖天而起,化爲又一陣沒頭蒼蠅般的奔逃。

太史闌皺着眉,她感覺那批西番人並不多,不像是大部隊破城的模樣,但現在百姓因爲突降敵兵導致的巨大恐慌,已經使人無法冷靜下來,去查看城到底怎麼破的,現在情形到底怎樣。太史闌穿越不久,也並沒有見識過古代的戰爭,或許,古人就是這樣,幾百人破一城定天下?

她被逼後退,忽然撞到一個人的背,轉回身,看見身後一批人潮,又逆捲了過來。

人潮都是向內城去的,因爲大家都知道,雖然覆巢之下無完卵,但內城還有一道可以抵抗外敵的城牆,之內有府衙,有下府兵軍營,集中了全城最精銳的軍事力量,人人都覺得,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最好的保護。

然而此刻,太史闌背後這一羣,赫然是從內城方向向外逃的。

這些反方向逃跑的百姓,伴隨着震耳欲聾的哭聲。

“怎麼回事!”太史闌抓住那個撞了她背的少年,大喊,“爲什麼又衝出來!”

“府尹不許進入內城!”那少年嚎啕大哭,“府尹下令,全體下府兵進入內城,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開啓!”

“無恥!”罵出聲來的是火虎,“張秋一府之主,這時候不出來護佑百姓!關閉內城——這是拿百姓去送死!”

“內城城門關了沒?”太史闌回頭看。

“不知道。”少年在流淚,“我們被下府兵驅趕出來了……張府尹剛纔就在這附近,現在正在往內城趕。下府兵都在他身邊,有人靠近就用槍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呀……”

火虎臉色鐵青,蘇亞低下了頭,陳暮渾身顫抖,驚慌地盯着太史闌,又看看蘇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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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看看這幾人,再看看人潮,她們已經被兩邊的人潮夾在最中心,往前是西番敵人,往後是關閉的內城,真正的無處逃逸的絕路。

沒處逃,就不逃。

她忽然轉身就走,向着內城方向。

火虎怔了怔,看着她逆人潮而去的背影,忽然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扶了蘇亞和陳暮,道:“這女人又要乾點可怕事兒了,咱們跟去!”

忽然一人衝過來,一手接過了他勉力扶起的蘇亞,又奪過陳暮,交給身邊的人扶着,火虎一怔,一轉頭看見一個陌生的黑臉漢子,黑臉漢子肩頭上還坐着一個孩子,玉雪可愛,粉嫩團團,正興奮地拍着他的腦袋,兩條小短腿一陣亂抖,大叫:“麻麻!麻麻!麻麻在前面!趙十三,快,駕駕駕!”

火虎傻了一下,眼前的漢子體型彪悍,怎麼看都和腦袋上的孩子不搭,這造型可真夠詭異的。

那漢子自然是趙十三,眼看火虎盯住他的眼神詭異,半惱怒半訕訕地扯了扯嘴脣,擡手扶住景泰藍的腿,嘟囔道:“小祖宗,小祖宗,別叫了!給我留點面子成嗎?”

“你是……”火虎感覺不到對方的敵意,稍稍放鬆了些。

“趙十三!”趙十三沒好氣的答,“你是火虎吧?管好你自己,蘇姑娘和陳公子,交給我們照顧。”

“麻麻!”景泰藍策趙十三一路狂擠,追上太史闌,太史闌聽見那小子熟悉的呼喚,不禁一驚。

趙十三竟然沒有先把景泰藍送到安全地方,反而回頭來找她?

太史闌是知道趙十三的觀念的,標準的封建社會忠犬,忠於主人,同時認爲權力不可侵犯,以他一貫的態度,一出事必然先保景泰藍,怎麼會回頭?

她回頭,看看景泰藍安然無恙,隨即盯着趙十三,趙十三看天看地看花看樹,就是不看她,實在抗不住她的眼神,才低頭,嘟囔道:“主子要我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跟着你。”

他冷着臉,不看太史闌,容楚臨別時說的話,從心頭飄過。

“景泰藍沒了還有後繼者,有的是人等着坐他的位子;太史闌卻只有一個,少誰都不能少她。明白?”

真是大逆不道啊……趙十三想。

當然這句話他是絕對不會告訴太史闌的。

有了趙十三和他那一隊二十人的護衛,太史闌回頭的速度快了許多,容楚的護衛都是天下精英,訓練有素,很快護着幾人在人潮中逆行而過,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亂撞的百姓,漸漸也感覺到了這股特別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腳步望過來,眼看太史闌等人的速度,氣勢,和所去的方向,絕望的眼神裡,漸漸綻出希望。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跟上去,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改變方向,圍在這個羣體旁邊,跟着默默向內城奔去,如果從上空俯瞰,便會看見人羣像一個不斷脹大的黑色雲團,一層層擴展開去,雲團的中心,是黑衣平靜的太史闌。

這個越來越巨大的雲團,很快撞上了護着張秋飛快向內城退的下府兵隊伍。

“退開!退開!”一個小隊長挺着矛尖四處亂刺,大聲呵斥,“內城馬上就要關閉,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快點!”張秋焦躁地催促轎伕,如果不是怕出來被亂石砸死,他恨不得搶一匹馬飛速退回內城。

透過搖曳的人頭,他看見太史闌依舊淡定的臉,這樣的快步疾行,來去匆匆,她臉上沒有汗,甚至奇蹟般的衣衫都不顯得凌亂,依舊筆挺,臉色微白了些,眼神卻更亮更厲,彷彿世人喧囂,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覺退避。

張秋看看自己的狼狽,再看看那女子驚風密雨中依舊巋然的姿態,嫉恨和驚恐的情緒,瞬間便如海潮般翻了起來,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汗水密密涌出的那一刻,他聽見對面,有人大喝道:“張府尹,太史姑娘請求與你共同進入內城禦敵!”

百姓譁然一聲,張秋怔了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即他冷笑一聲——太史闌想進城?可能嗎?他會放這樣一個註定死敵的人進來?

“太史姑娘身邊有高人相贈的親衛,可保大人安全!”

張秋眉毛動了動,他剛纔也看見了太史闌身邊出現的那些男人,無論是步伐還是精神,形於外的氣勢還是斂於內的眼神,都可以看出個個高手,絕非自己這些下府兵可比。

張秋也不禁微微心動,西番已經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內城,己方也已經是困獸,只能保得一時,如果有這些高手保護,最起碼安全無虞……

可是轉瞬他就又下定了決心——太史闌和他仇深似海,正因爲她有這些高手,越發不能讓她進來!

他在轎子裡左思右想,沒發覺人羣已經逼近,沒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開始慢慢讓開。

“太史姑娘說,城外北地綠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朋友,屆時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敵。”那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大人不會不知道,前陣子那武林檄,正是尋找太史姑娘吧?”

張秋又一怔,北地綠林盟主,找的果然是太史闌?

前陣子武林人士齊聚北嚴的事,他當然知道,也困惑於他們到底來做什麼,北嚴潰壩雖嚴重,似乎還不至於讓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遠趕來,後來探聽消息說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太史闌,張秋如何忍得?當即以不得在城內糾集羣黨,擾亂治安爲由,將那批武林人士都驅逐出城,目前應該就在城外不遠處駐紮。

這批武林人士人數不少,確實是此刻一大助力軍呀……

張秋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簾,探頭問:“太史闌!你爲什麼要幫我!”

“我是幫我自己!”太史闌答,“進內城纔有生路!”

“內城糧草有限,你身邊這些百姓……”

“關我何事!”

四面屏息凝聽的百姓,先是靜了靜,隨即反應過來,人羣裡立即爆發出一陣痛罵和大哭。

“原來這女人也是假仁義!”

“太史闌也要丟下我們了!”

“爲什麼不幫我們!”

大批亂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過來,趙十三火虎等人濺了一身臭雞蛋黃爛葉子汁。

景泰藍縮着脖子躲在趙十三腦袋後,瞅準機會抓住一隻飛過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

張秋冷笑一聲,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失了人心的太史闌,算什麼!

“你進城後,不得傷害於我,你發誓!”

“我發誓!”太史闌答得毫不猶豫。

“好!讓路!”

下府兵讓開一條道,太史闌大步走過來,張秋盯着她,道:“你在後頭跟着,快點,我們一進去就關城門。”

“好。”太史闌在震天的哭聲中平靜地答,上前一步。

趙十三和火虎,也同時上前一步,一個隔開了面前的一個下府兵小隊長,另一個悶不作聲一個肘拳,砰地一聲撞在了護在轎前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向後一倒,撞在了張秋的轎子上,張秋身子向後一傾,正要努力坐直,轎簾呼啦一掀,陽光唰一下涌進來,一隻手像從陽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蒼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張秋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他後仰的脖子,只能看見她一點鼻尖,微尖,延伸出筆直的弧度,之後鋪展開寬廣的額。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實廣闊浩瀚,亦有起伏山川。

他想掙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緊。

“讓我帶百姓一起進去!”太史闌手指不鬆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扼死你。”

張秋脖子後仰,額上迸出青筋,憤怒地瞪着她。

或許他的眼神裡寫滿了“你發誓過的!竟然翻臉不認!”,以至於太史闌終於大發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說我發誓,沒說發什麼誓。”

張秋覺得喉嚨裡一陣腥甜,想必是氣得上涌的血,可惜被扼緊了喉嚨,吐都吐不出。

“現在我的誓言,可以說給你聽。”太史闌道,“我發誓!傷我侵我者——此、仇、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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