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宇茫茫,寒星閃閃。天穹深邃,清寒耀目。
蒼黛遠山,火苗簇簇。桔黃明亮,照亮山野。
深秋的夜風,寒厲入骨,拂在面上,生冷刺疼,似刀割般。鬢間碎髮隨風而起,撩撥着我的面頰,我的眼角。
耳際,岑靜如水,不聞一聲。
靜靜遙望,思緒翻飛。兒時的點滴,曾經的歡笑,過往的豪語,都似潰決的洪河般,涌現腦海。
在無數夢縈,萬千思懷中,設想過爹孃千百次,或宦,或商,或才子佳人門第不當,或江湖兒女宿怨恩仇,卻從未料想自己競生在皇家。而今,一朝知曉,便要回京進宮,便要啓口稱喚那素未謀面的人爲父皇,他們可曾考慮過我的感受?雖然,他們這麼做,當是另有原因,且定是爲我好。可……不過,不管如何,我當先得知曉一切來龍去脈。
捋捋零亂的髮絲,一息輕嘆,因心中的憋悶,而由不住噴薄而出。
沉吟片時,方回身,正視着嘿然恭立的外公,緩緩說道,“外公,瞞我十餘年的身世,今日當可告知雪兒了嗎?”
素來嚴峭、端謹的外公今日一掃往日的威嚴,沉鬱之色,自那猶似玄色錦緞的墨色眼底,汩汩而出,漸漸瀰漫至眉宇,嘴角。
喟然重嘆一息,他微微頷首,“是時候了。”
話雖如此,可外公卻並未立即道出一切,他只是默然地望着我。
凝望間,眼神已漸飄忽,似在看我,卻又不似在看我,似在追憶,卻又似在思慮。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威武的外公,失神如斯。
良久,外公方幽幽啓口,“你娘,名如煙,是我和你外婆的第三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兒。她,雖生於虎門,卻聰慧伶俐,溫柔如水,嫺雅貞靜。在她十五歲那年,茬臨皇上下詔選妃,宗室以及京師五品以上官員的未嫁之女,都在入選之列。你娘,在衆多女子中,脫穎而出,毫無疑義地選入後宮。初時,便立爲昭儀。一年後,便有喜了。當時,皇上雖已年過三十,卻依舊膝下虛空。聽聞此訊,異常高興,立刻下詔,破例讓你娘連越三級,升爲貴妃。”說至此,外公深嘆一息,才繼續道,“寵冠後宮,雖乃無數女子的夢想,然面臨的卻也是無限危機。那時,我和你外婆,已暗暗覺得有些不妙,故而多次派人告誡你娘。你娘也盡力恭謹纖柔,悉心服侍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同時,勸說皇上。可,一切終究無可婉轉。在你娘僅有一個多月便臨盆的時候,事情終於發生了。”
沉醪而悲涼的話語,讓我隱覺事情之關鍵纔剛剛開始。不過,我已約略猜到了一些。
後宮佳麗三千,朝如青絲暮如雪,終生不曾見過皇上一面的命運是可怕的,但寵冠後宮,卻也是極其危險的。殊不知,女人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更何況,後宮中的每一個女子,都不僅代表自己,還代表着其後的龐大家族勢利。故而,女人在後宮的激烈爭奪,不僅僅是她們的爭奪,還是不同勢利,爲了從皇上手中分得更多權力的鬥爭。其慘烈,當可想象。父皇,倘若真愛娘,倘若更明智一點,當不會如此自私地放任自己的感情,將寵遇降至娘身上。
怔想間,外公已再次啓口,“起初,只是皇太后傷風不適,然幾經療治,卻並無好轉,拖延月餘,越發嚴重,競已無法起身。這時,宮內有人便提議,會否是蠱惑所致。皇上原本不信,奈太后病逝遷延,且朝臣也力諫於此,故而開始半信半疑,決定搜查後宮。”
我想,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言而喻。
想着,不由接話道,“蠱惑之物,在孃的寢宮裡找到。爾後,又有幾個宮女出來人證,在人證、物證俱在的情形下,娘百口莫辯。”
外公點點頭,“確實如此。不過,皇上卻是不信的,因爲那時你娘已身懷六甲,只要臨盆,生下一男半女,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便是無人可比。”
無人可比?恐怕就是這無人可比,引得無數女人,將我娘恨之入骨,也招致了我娘豆蔻華年,便早逝的悲慘命運。
“可他畢竟沒有保全我娘。”說着,不禁苦澀至極地笑了笑。
此語一出,本欲繼續的外公,不由緘口不言。
沉默幾許,他方再次說道,“雖然皇上不信,可也無奈,按例本因處死,然因你娘身懷有孕,故得以緩轉,只打入冷宮。事發之後一週,皇上微服出行,秘訪我府,命我一個月內查明真相。誰知,尚未待我查明一切,你娘便因心緒波動早產了。臨盆之夜,大雨瓢潑,然冷宮處,卻紅雲繚繞,光芒四射,祥瑞至極。可憐你娘,卻在你誕下之後,血崩而亡。蠱惑之案,雖結束了。可太后,依舊薨了。”
孃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可我的,還將繼續,爲她,也爲我。
回身望空,夜色沉沉。
靜默片時,方徐徐問道,“如今此事如何?”
“毫無頭緒。”沉重的語氣,暗泄了外公心中壓抑多年的哀愁。
此事究竟如何,我想父皇心底應該已有些猜測,特意讓外公秘查,估摸不過是希望尋些直接的證據。
說實話,做爲女兒的我,本應悲痛,應傷心,可我聽來,卻似在聽一個悽傷的故事。不是我冷血,而是她和父皇,離我太遠了。十餘年的時光,我生命中,最親的人,只有師傅。當然,娘畢竟給了我生命,她的冤屈,我是定要爲她昭雪的,那血債,自然也會爲其討還。
但,娘因蠱惑而亡,父皇卻讓外公繼續領兵,甚而還將我刻意保護起來。保護?應該是吧!從此可以看出,娘,在父皇心中依舊存在。只要有這,我想,既便時隔十餘年,爲娘洗清不白之冤,不是不可能。
思定之後,我不禁轉過身,望着外公,鄭重問道,“那如今宮中形勢如何?”
“嗯?”外公攸地斂了思緒,側眸而望。點點驚詫之光,閃耀其間。
我點點頭,“既然要回到那裡,我必得知悉一切,方能保全自己,也才能查明十五年前的一切。”
外公那吃驚的目光,漸變爲幾多讚許。稍適,他思忖片刻,方爲我介紹,“皇上有多少妃嬪,我也不知,不過能在你父皇面前說得起話的,除了皇后,便是張淑妃,和德妃,李賢妃。張淑妃,乃已故侍中,大學士張林海之女。其兄張岱,現爲御史大夫,兵部尚書左僕射。和德妃,乃吏部尚書和進之女,李賢妃,乃光祿大夫,刑部尚書李寶成之女。這三人,都是與你娘同年進宮。皇后娘娘,乃太后親侄女,已故僕射上官賢雲之女。其兄上官意,現居中書令、甘南道、淮北道節度使,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外公現居何職?”我不由有些好奇。
外公一怔,“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說話間,他的目光已經變得莫測高深,似在深究我,又似在思慮什麼。
不過些閒職,並無實權。看來,父皇對外公還是多有忌諱,當然,也不排除還有一種可能:父皇心下對娘蠱惑一事,雖不以爲然,但礙於朝臣之看法,在事情沒有查明真相前,只能採取這樣的策略。
我微微頷首,繼續道,“父皇現有子肆幾人?”
外公斂了方纔的眸光,略思片時,方道,“皇子一人,就是皇子恪,幼你一歲,乃張淑妃所生。除你外,尚有公主兩人,一個十二歲,李賢妃所生,一個,十歲,張淑妃所生。”
看來,我娘亡故,受益最大的便是這張淑妃了。然,李賢妃和寧妃,也不能排除嫌疑。而皇后,雖無所出,卻能穩坐中宮,也絕非平簡之人。如此而言,這四人皆有謀害我孃的嫌疑。不過,倘若是皇后,上官旭這幾回又爲何要出手相救?是事過境遷,利益變化而致?還是根本就可排除皇后的嫌疑?
怔想間,外公沉緩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你是如何認識上官旭的?”意味深長的話語,似另有所隱。
思慮片時,便將偶遇楊旭,不,如今應該叫上官旭,至偷食巧遇,竹林夜約,到最後樹林出手相救,對外公娓娓道出。
外公屏息凝神,專注傾聽,若有所思,眸深似海。
待我悉數道盡,他方語重心長地說道,“雪兒,你自幼雖遠離你父皇,爲你師傅撫養長大,但你父皇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否則不會同意你居於山野修隱處長達十數年。然,他是你父皇的同時,還是一國之君。既便再疼愛你,卻也得照顧多方面的利益。故而,日後行事,須得多加小心,不可再那般魯莽行事。”
外公的威嚴而冷峻,如今看來,只是他隱飾內心的一個方式,況做爲軍人,必得堅毅如斯,否則如何行軍帶兵?但,我的外公並非只有冷厲的一面,他也有柔軟的心,比如,對我娘,對我。
我重重地點點頭,“知道了,外公。”
外公輕嘆一息,緩步踱了過來,有些傷感地說道,“雪兒,進了京,外公和你師傅能爲你做的,就不多了,一切皆須倚仗自己!多加小心!”說着,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我微微一笑,“放心吧。”說話間,驀地想起了師傅。
躊躇片時,終於問道,“師傅撫養我,是源於父皇的威懾,還是因外公之交情?”
從往昔師傅與外公的交談,其實已可看出師傅願意養育我,當因後者,但父皇如何會同意?這,表面看來關乎師傅,實則攸關於我,攸關於父皇對我的心思。對父皇我一無所知,自然希望借所有可能瞭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