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攸晴的遺體離去,心下悲傷不已,似秋風蕭瑟,似萬物凋零。
凝望良久,直至完全不見影蹤,方緩緩收回目光。
剛剛那激越的心緒,隨着影蹤的消逝,而漸漸平息,非因遺忘,而是還有很多的事情,待我去解決,去尋找答案。不過,目下最緊要的便是爲師傅解毒。
師傅所中“七步魂”,雖是極厲害的毒藥,可並非沒有解藥,不過甚難配置罷了。僅是藥材,便需上百種。一味出錯,非但不能解毒,甚而可能加劇毒素的發作。再者,就算中毒之人一步未行,只要中毒超過七日,也同樣會毒發身亡。如今,師傅中毒至少已有四日。要在餘下三日內,採買齊百種藥材,絕非易事,況我們此刻尚身在荒郊野嶺。看來,師傅之情勢萬分危急!
左右爲難的我,一時苦無良策,只好退而求其次。至少先到鎮上,再議吧!
“師傅,讓人擡你上馬,如何?”徵詢的目光,悠悠投向師傅。
雖然方纔師傅還以臣禮相見,但我依舊難以改口。
師傅沉吟一晌,終於緩緩擡首,正要啓口,一個清越而朗朗的男聲,驀地自門外傳了進來。
“上官旭,拜見公主!”
上官旭?
眸光一轉,方一觸及那伏跪於門外的身影,心中的疑惑,立時似雲開見日般,悉數被解。
楊旭!?
手臂一擡,輕聲道,“免禮。”說話間,前次密林中,他驚怒離去的神情,又閃現腦海。
他,與外公有何關係?爲何在此?
撇過頭,望向外公,以期釋解心中的迷惑。
外公沉吟一晌,徐徐道出了原委,“上官公子,乃皇后娘娘的親侄,當今中書令、甘南道、淮北道節度使上官意大人的幼子。此番,多虧他傳遞消息,故而陛下降命,讓其一同前來。”
皇后親侄?中書令幼子?傳遞消息?父皇降命?
斯時,張公公那句“大樹將傾”之話,又映現腦海。
大樹?皇后,抑或中書令?而我與之又有何關?而他,既有如此顯赫的身世,爲何並不待見?難道……
疑竇迭起,如浪花,如潮汐,不斷洶涌心田,席捲了我整個心。
眼波一移,望向上官旭。
今日的他,一身紫紅色、邊繡黑色回形花的對襟織金錦緞衣裳,腰束黑色錦帶,髮束白玉冠,腳踏白底皁靴,一派風流倜儻、真真一個濁世貴公子。那雙水波瀲灩的桃花眼,凝含着一抹盈盈笑意,靜靜地望着我。
微微傾身,施禮道,“多謝上官公子,……”說至此,遲疑片時,方纔說道,“救命之恩。”
我雖並不期冀這什麼公主身份,也不管他深意爲何,這番相救,卻是事實。
上官旭嘴角一揚,含笑回禮,“公主言重了。”稍頓,他舉眸相望,歉究地說道,“方纔爲首挑釁之人——盧祥麟,在下已將其陣法,未通稟公主,望請恕罪。”
歉然有禮的話語和舉止,一改往日的嬉笑和不羈,讓我頗爲不適。
盧祥麟之事,雖因之而起,可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過,此番將其陣法,九龍幫衆多弟子,絕不會善罷甘休,雖然如今我披上了公主的外衣,有了朝廷做盾,卻也不能疏忽,否則日後將後患無窮。
仁義、慈悲,在這場不斷追殺中,在我將進那危急四伏的皇宮中,已經離我而去,消逝到了九霄雲外。況,對敵人的一朝仁善,便是對自己的殘忍,非但會爲自己埋下禍根,甚而會危及我愛之人,爲了自己,也爲了保護我心中所愛之人,必得冷厲處理一切。
思定之後,心一沉,淡淡地吩咐道,“善後之事,望上官公子處理得當,莫再橫生意外。”越發低沉的話語,暗含深意。
上官旭一聽,攸地擡眸,本笑意盈盈的水眸,驀地一暗,似潑墨,似子夜,濃黑一片。稍適,他方施禮回道,“上官旭明白。”說話間,他似陡然憶起了什麼般,眸光一閃,黑眉微蹙片刻,方舉首,望着師傅,關切地問道,“韓大人,是受了傷,還是中了毒?”
師傅淡淡地瞥了眼上官旭,“多謝上官公子掛念,中毒而已。”語氣平實、淺淡,不見絲微情緒,生疏之意,暗隱其間。
上官旭不以爲意地一笑,側首望着我,“可是’七步魂‘?”眸雖凝疑,可已有九成篤定。
上官旭果然精明,雖只聞片言隻語,卻已猜到一切,心下不得不爲之嘆服!
徐徐頷首,肯定了他的詢問。
上官旭微微傾身,施禮問道,“在下正好隨身攜有此毒的解藥,不知公主可有信心,容韓大人服下驅毒?”
隨身攜有?世上哪有如此巧的事?
私下以爲,這隻有兩種可能:1.追殺之事,本就是上官家的陰謀,眼見事情失敗,便想出了這一亡羊補牢之計,以略微緩轉這尖銳之勢。但,如此一來,張公公的話,便說不通了。且,上官旭上回密林相救,便難以解釋。那麼只有第二種可能了,上官家,是知道對我和師傅暗中下手之人是誰的,但因爲種種原因,不願公然揭露,故而暗地相幫。畢竟,上官旭,非朝廷之人,且其年齡不大,就算對方知曉,也可全數推脫於他。況,上官旭與其家中似乎有些什麼不協。
怔想間,微啓眼簾,凝望向他,只見美目含笑,眸深似潭,幾分試探,幾分真誠,交繞其間,如霧靄迷朦,如煙霞含籠,辨不清,道不明。
說實話,他這番說辭,着實厲害。
明爲退,實爲進。試想,以他之顯赫背景,別說師傅,就算我,也不敢公然宣稱對其沒有信心。然,“七步魂”,非尋常毒藥,其解藥真僞甚難辨別。就算方纔分析的第二種可能確是事實,卻也不能不防其另有企圖之念。終究,此事攸關師傅之安危,怎能在他的一個信與不信的選擇中,便倉促決定。萬一,其解藥有什麼問題,那師傅……而我又如何……
想着,不由眸光一沉,淡然地回道,“上官公子,豪門貴胄,所攜之物,必是價值連城,而我師傅,區區小臣,何敢輕動?”輕描淡寫間,斷然拒絕之意,彰顯無疑。
上官旭那尚盈溢嘴角的笑容,攸地僵住,轉瞬,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公主,此毒非可兒戲,稍有差池,便會致命。況,就算真得一步不邁,只要過了七日,它照樣會發作。而看韓大人眼下情勢,中毒至少四日了,此處距離最大的城鎮,既便晝夜不停,也得兩日。況,還不定能否採齊解毒所需之藥材?”
不得不承認,上官旭此番分析甚爲有理,沒有半點虛妄。但,用上官旭的解藥爲師傅解毒,我實在有些……
怔想間,上官旭已經跨前一步,言辭懇切地繼續勸道,“韓大人,棟樑之材,當年以十五歲之少年,便榮登文武榜首,驚動朝野。若非後來神秘消失,而今……”說至此,他稍頓片晌,才又道,“此番遜命於此,國之損失。望公主三思而行!”
斟酌片時,終決定使用解藥。
左右都是死,不如抓住這一線生機。且,他今日以上官旭身份出現,便不是代表他個人,而是代表上官家。以外公今日率軍前來,迎我和師傅回京之勢,足以可見我們在父皇心中尚是有些地位,或者確切而言,是有利用價值的。他上官旭,在衆多將士面前,拿出解藥爲師傅驅毒,若有差池,朝野內外,便知上官家毒害我師傅。如此一來,便是公然謀害皇上重臣。我想,上官家當不會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然,此事還當問問師傅之意,方爲上策!
想着,不由行至師傅身旁,傾身相問,“師傅以爲……”
師傅緩緩頷首。
見師傅已認可,故而,回身,衝上官旭施禮道,“多謝上官公子!”
上官旭躬身回禮,鄭重地說道,“公主言重,在下定不負所望。”說罷,他自懷中取出一個藍色鑲金銀絲線的錦盒。
盒蓋一掀,一顆瑩潤的果綠色藥丸,便郝然在現。
瑩綠如翡翠,在大片雪色絲緞襯映下,顯得更加清幽亮澤。
上官旭,緩步踱至師傅身旁,將盒子呈於師傅面前。
“韓大人,請!”深幽雙瞳,如潭似湖,沉不見底。
師傅輕嘆一息,徐徐探出手,以兩指鉗住藥丸,注目相視半晌,方慢慢送入口中。
雖然之前,已基本篤定解藥當是真的,然當師傅當真服下,我卻不禁緊張不已。
心,攝成一小團,彷彿擠出了所有的血液般,又似被人拿在手中,用力搓捏般。渾身毛孔,也隨之情不自禁地驟縮成一團。
真僞之辯,不過一刻的功夫。可這短暫的等待,卻又是何起漫長,似百蟲嗤心,又似熱油煎熬,萬般難耐。
在這世上,與我最親的,便是師傅。他在我心中的重要度,絕對超過與我有着血親之聯的外公,更莫提那素未謀面的父皇了。
目光逡巡於他方纔異樣的脣和指尖,剛纔那奇異紅豔漸漸消退,恢復瞭如常之色。
時光點點流逝,師傅依舊安然、穩坐於圈椅內,並無絲微異樣。
本揪成一團的心,緩緩舒展。幾分喜悅,漫漾心田,似涓涓小溪,又似汩汩清泉。
“師傅!”歡快地呼喚間,我已蹲下身子,扶着椅子把手,翹望着師傅,開心地說道,“感覺如何?”
師傅微微一笑,點點頭,“很好。”
師傅一向寡言少語,不苟言笑,如潭從無波瀾的湖水,如今一笑,似和煦春風,撩起漣漪,給人幾分親近之感。
報以一笑,心中卻依舊有些放心不下。
雖然表面上看,毒素已清,然終究不能不妨其另埋禍根。畢竟,此事攸關師傅安危。況,如今,我尚不明朝中情形,還是小心爲妙。
躊躇一晌,手終悄然探至腕處,爲其把脈。
凝思切脈,情形正如上官旭所言。至此,我那懸於半空的心,才全然放下。
“公主,可確認無疑?”溫和的聲音中,笑意如風,幾許灰濛濛的黯然,暗隱其間。
側首一望,上官旭優雅而立。他嘴角微揚,淺笑依舊,如三月陽光,那溫潤如玉的黑眸,深幽似碧湖。
“師傅無恙,全仗上官公子。”說着,我站起身,恭敬地施禮,“在此,深表謝意。回京,定會轉告父皇,嘉表於你!”
禮數之周全,答謝間,生疏之意,也同時彰顯。
上官旭宛爾一笑,垂眸思忖一晌,方微啓眼簾,回道,“公主言重!能爲公主效勞,上官旭之大幸!”
“上官公子,勞頓多時,請先去別屋休息!”委婉措辭,極盡客套和尊敬。
斜眸眄他,依舊笑意溶溶,然那黑眸卻越發暗沉,似子夜天穹,又似無盡迷宮,心緒千轉百回,難辯一二。
“多謝公主!”上官旭傾身施禮,默然趨退。
飄忽離去,在地上留下了一抹纖長的陰影,暗沉而陰鬱,……
待其影蹤全逝,我方對一旁的外公說道,“李將軍,將士晝夜兼程,多爲辛苦,傳令下去,就地歇息,待天明再啓程!安排妥當後,來此見我。”說至此,微頓一晌,繼續道,“含月,送師傅回房休息!其他人,別屋暫歇。”說話間,回眸瞥向了身後的哥哥。
他垂手而立,眸清似水。目光相觸間,霧靄漸起,潮緒深深,那雙眸已幻化爲一波滄海。往日舒展的眉宇,此刻不自覺地微微蹙起,萬千隱憂,瀰漫其間。
匆匆一瞥,已全然明瞭他的心,可眼下情形,不容我……
怔想間,一聲清幽的嘆息自口中噴薄而出。
“是。”外公施禮領命,應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