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淡暖,金芒微刺。碧空如洗,浮雲朵朵。
白梅盛開,花姿繁麗,如寒霜輕覆,如靈雪壓枝。遠望而去,蔚然如雪海。
梅枝虯勁,曲欹盤旋,高低錯落。幽幽寒香,盈溢盤旋。陣陣冷風拂過,悄送牆外。
疏影淡淡,遍撒一地,瓣瓣雪梅,點綴其上,似重花綻放。
繁花入眼,美則美矣,然對慣於寒冥谷清空、高曠的我,還是覺得有些繁雜。
暗香浮動間,素枝下緩緩而行。
不過一陣,目色豁然開朗,一方長寬皆數丈的空地綻現眼前。五張徑爲丈餘的暗紅檀木圓桌放置其中。其旁,配了十張同質暗紋兀凳。
放眼望向桌面,十數只仿如皓月般的圓形玉盤,盛放着各色菜餚,或翠綠如玉,或潔白如雪,或明黃如火,或粉嫩如霞,真可謂奼紫嫣紅,麗如繁錦。不覺間,清麗的梅香中,已悄然盈雜了點點誘人的菜香。
看着這些精緻而亮麗的佳餚,心下不得不歎服張淑妃玲瓏剔透的心思!然,轉瞬,也立即明白了父皇之喜好。
張淑妃挽着父皇,蓮步輕移,徑自朝那上首圓桌行去。
方行數步,父皇卻徐徐放緩腳步。到得距離圓桌數步之遙處,竟停了下來。
他微微側身,向身後的皇后喚道,“雲夢!”說話間,他那本被張淑妃緊挽的左臂,已不着痕跡地抽了出來。
“臣妾在!”皇后輕輕放開握着我的手,欠身迴應。
父皇斜眸,瞄了瞄低首答話的皇后,並未施與任何吩咐,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皇后立時會意,她直起身,就要前行,卻又驀地停住。躑躅須臾,悄然回眸,眄了眼我後,又思忖一晌,方徑自走向了父皇悄然右移,爲其挪開的空間。
斯時,我陡然明悟父皇之用意。左,爲上首位。若父皇任皇后停留於其後,那麼張淑妃必然會順其自然,搶奪先機,佔據本應屬於皇后的位置。皇后方纔沉默,不動聲色,除了因父皇之故,更多的,恐怕還是因爲其膝下空虛之故罷!這一刻,我驀地體味到了皇后那般隱忍之無奈和暗藏之苦澀。
張淑妃目觀此景,方纔那盈餘面上的嬌柔媚態,若潮汐般,悄然褪卻,嘴角雖餘幾分牽強之笑,但沉冷之氣,已暗自浮現。那烏黑的剪水瞳,幽深似潭,靜靜地凝望着皇后。
皇后粉霞似桃,目色沉穩,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悄現嘴角。
她剛至父皇身側,父皇便微微探身,朝張淑妃低柔呼喚,“淑妃!”說話間,右手已探出,做出牽手狀。
張淑妃嫣然一笑,又恢復了之前的嬌媚之態。可是,那黑黝黝的瞳仁,仿似大海,煙霞浩淼,潮緒翻波。
她,恍若仙子般,輕輕飄到了父皇右側,將其雪白細膩的柔夷,遞至父皇粗大的手掌中。
父皇攜着皇后,牽着張淑妃,在上首位落座。
按理,父皇今日既然出城相迎於我,那麼必當舉宴接風。但,此刻卻是以賞梅爲名。這前後重輕,可謂天壤之別。我想其中必有道理。且,目下於宮中情形,父皇衆妃嬪以及幾個弟妹,性情一無所知,在這種情形下,還是低調方爲上策。
想着,不由故意遲留,悄退一旁,靜觀此桌的坐位之序。
和德妃,揀了皇后身側的位置坐了,而李賢妃,坐到了張淑妃之側。元恪和福壽,徑自選了和德妃身旁的兩個位置,永昌自然而然地和李賢妃坐在一塊。
如此一來,只餘了最下首的兩個位置。猶豫片刻,我終於挨着永昌坐了下來。
源於她方纔那聲甜甜的“泰康姐姐”?還是因爲元恪兄妹剛剛的冷淡?我不知道,或許二者皆有。
垂目視着面前的白玉碗,以避過與衆人相對無語之尷尬,暗自思慮父皇今日這般舉動之根由在何。
父皇出城相迎,當衆頒詔,任命師傅爲侍中,加授大將軍,兵部尚書,進號輔國將軍,其意當同之前所想告誡暗殺我和師傅之人。然,我不過一公主,父皇便興師動衆,率衆出迎,相較父皇唯一的皇子元恪,禮數似乎已有些出格了。況,記得外公曾言,兵部尚書左僕射張岱乃張淑妃之兄。父皇那番任命,加之出城迎接,都必引致張淑妃不快。可是,帝王之術就在於平衡。如此一來,這賞梅會,便可以理解了。
怔想間,感受到一束探視的目光悄然射來。偷眼循望,卻是父皇。
正對而坐的他,悄然凝望着我。一雙墨玉般的黑眸,暗隱深長韻味。
眸光相觸,我卻並未謙卑地移開,而是溫柔一笑,以目色暗遞一絲坦然。
父皇默視一晌,緩緩斂了目光。轉瞬,他揚首,朝着其餘幾桌早已隨之落座的妃嬪大聲說道,“梅開迎春,梅花獻瑞,乃吉兆也,故邀衆愛妃一同賞覽。”說着,父皇垂下眼眸,望着那一桌美味,徐徐道,“而這些菜餚之用料,均爲淑妃昨年採摘的梅瓣醃製而成。”說罷,父皇徐緩舉箸,探向一盤碧藍如水的佳餚,夾起一片藍瓣。其,瑩薄如紙,光可暗透。
緩緩送入嘴中,凝神屏氣,細細品味好一陣,方讚許地點點頭,“不錯,清淡甘美,怡人心神!”說着,父皇又舉箸取了一片,咀嚼一陣,再次讚道,“真是不錯!”說至此,父皇放下手中的玉箸,扭過頭,輕輕拍了拍張淑妃擱於桌邊的手,“愛妃心靈手巧,此番備宴,多爲勞累!”
張淑妃宛爾一笑,欠身說道,“陛下爲國事日夜操勞,更爲辛苦,臣妾無法分憂,能盡微薄之力,已是萬幸!”柔軟的語氣,仿如春風般和煦。
父皇含笑頷首,凝視片刻。轉而,他側首,衝身旁的皇后說道,“你也嚐嚐!”
“是。”皇后謙然一笑,也舉起玉箸,慢品起來。
這時,父皇回首,向衆人道,“都嚐嚐吧,莫要拘束!”
話音一落,大家方敢拿起桌上的玉箸,開始品味。
不過一頓飯,父皇便如此盤動心思,真是煩累無比。看來,這皇帝,也非那般容易。
怔想間,一個柔媚似能酥人筋骨的聲音,乍然想起,攪斷了我的思緒。
“陛下,這梅宴,清寡淡薄,了無興致。臣妾聽聞泰康公主深喑歌舞,不知可否一獻助興?”
我深喑舞蹈?真是天外奇聞!這張淑妃此番言辭,恐怕不過想以獻舞爲由,貶嫡我之身份。畢竟,獻舞,爲有樂人才侍。當然,除了這個目的,她還可因此讓根本從未學習歌舞的我,當衆出醜。這樣刁難,恐怕多爲今日父皇親自出城相迎之故。當然,也不排除十餘年前,……
想着,不由擡眸,望了過去。
張淑妃仰首,深情地凝望着父皇,那雙嬌豔欲滴的櫻脣,微微上翹,似撒嬌狀。
父皇聽聞,微微側首,看了看張淑妃,便斂了目光。正欲啓口,一旁的皇后,卻率先輕啓朱脣,爲我婉轉開脫,“依臣妾之見,莫若歌舞相伴,更爲妥當。”
父皇沉吟一許,方望將過來,“泰康以爲如何爲好?”磁實的聲音,中氣宏厚。
精明的父皇,撇開提議兩人,將問題扔給了我。而衆人的目光,也隨之轉移,盡數投向了我,有好奇,有冷然,有蔑視,有溫和。
略一思忖,放下手中玉箸,宛爾笑道,“泰康在外多年,未能盡絲毫孝道。如今回宮,定竭盡全力予以補償。今日盛宴,能爲父皇獻舞,實乃泰康之萬幸!”說着,徐徐起身,向父皇欠身施禮,“然,泰康自幼習武,卻從未學過歌舞。一會如若舞姿拙漏,望父皇、皇后和諸位娘娘多多寬諒!”說罷,慢慢轉身,向衆人躬首致謙。
柔軟的話語,暗藏鋒針,將方纔張淑妃一席話,悉數駁盡。張淑妃面上雖依舊含隱笑意,但那絲笑容卻已變得頗爲牽強。轉觀皇后,還是淡笑暗凝,威儀至極。再視父皇,眸深似潭,但點點讚許之意,自那黑眸中悄然流瀉,暗布面龐。
斂了笑意,柔聲說道,“父皇、皇后稍待,容泰康去更衣。”說罷,就要轉身,餘光卻捕捉到了兩束冷蔑的目光。
略一停留,迎其而視,依然是那元恪兄妹。元恪目光冷傲,福壽麪呈蔑色。
我想元恪必是自幼習武,而福壽定在歌舞上下過苦功,常常博得父皇稱賞。兩人露此面色,當在情理之中。
淡靜一望,收回目光,衝身側那含笑凝望着我的永昌公主笑了笑,便轉身向不遠處的小殿行去。
步步行來,暗自盤算,是舞劍爲妥還是舞綾爲當?
此番回宮,若想查明當年真相,必得仰仗父皇。而要達此目的,須先喚醒父皇對娘之深情,方易行事。況,在這險惡的後宮中,與我真有絲微聯繫的,也唯有父皇。
斟酌再三,還是決定袖舞長綾。其剛柔並濟,既能投父皇喜歡柔美之好,又能突顯我之武功,讓父皇明白我絕非尋常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