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地表

尤金妮亞·茵席格那看來十分擔心。

“我告訴你,席爾瓦,自從你帶她上飛機之後,我從來就沒有一天能夠安眠。”她的語調中充滿了哀切和怨怒。“難道整整一天帶她搭飛機飛越空中,穿過海洋,這樣對她還不夠嗎?你爲什麼不阻止她?”

“我爲什麼不阻止她?”席爾瓦緩緩地說道,彷彿在細細思索她的問題。“我爲什麼不阻止她?尤金妮亞,到了這個階段,我們已經無法阻止瑪蕾奴了。”

“太荒謬了,席爾瓦。簡直就是懦弱到了極點。你被她矇蔽了,你假裝她是無所不能。”

“難道不是嗎?你是她母親。你可以命令她待在圓頂觀測站中。”

茵席格那緊閉雙脣。“她已經十五歲了。我不想要太過於專制。”

“剛好相反。你想要專制地命令她。不過要是你這麼做,她就會用那雙眼睛清清楚楚地看透你,然後對你說‘媽媽,你因爲剝奪了我的爸爸而感到罪惡,所以你覺得這個宇宙會將我從你身邊奪走,來做爲一種懲罰,這實在太迷信了。’諸如此類的話。”

茵席格那皺起眉頭。“席爾瓦,這是我聽過最無聊的話。我並沒有,也不可能會有這樣的感覺。”

“當然沒有。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但瑪蕾奴卻不是這樣。她會知道你所困擾的事情,從你拇指的顫動,或肩膀的移動,還是其它的一些東西,然後她會告訴你,而那竟是真實卻又令人羞赧的事,我想,你將會忙於自我防衛,並且無法阻擋她穿刺你的內在心理。”

“不要告訴我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至於這方面還好,因爲她喜歡我,而我也試着和她保持良好的關係。不過要是我蓄意欺騙她,我實在難以想像她將如何讓我下不了臺。聽好,我一直設法拖延。請你相信這一點。在那趟旅程回來之後,她立刻就想要出去。而我總算暫時讓她不再提起這件事。”

“你怎麼辦到的?”

“算是一種詭辯術吧。現在已經十二月了。我告訴她再過幾個星期就是新年,至少根據地球標準時間的算法。我問她,要怎樣纔算是慶祝2237年最好的方式,爲了探險新時代與艾利斯羅殖民的來臨?你知道,她認爲她的洞察能力代表着這個行星新時代的開始。這讓情況變得更糟。”

“爲什麼?”

“因爲她並不認爲這是個人的任性,而是某種對羅特,或可能是全體人類相當重要的一件事。沒有什麼比滿足自己的喜悅,看做是爲大衆貢獻更令人振奮的事了。這是一切東西的藉口,我自己這麼做,你也是,每個人都一樣。皮特是我所見過表現最昭彰的人。他或許自認爲吐出的二氧化碳是爲了幫助羅特上的植物。”

“所以,爲了滿足她的狂想自大,你讓她等待。”

“是的,而這也讓我們多了幾個星期的時間,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她。雖然,我的藉口可能並未愚弄她。她同意過一段時間後再說,不過她告訴我,‘你認爲要是延後時間,至少能夠獲得我媽媽的一點點喜愛,不是嗎,席爾瓦叔叔?因爲你對於即將到臨的新年,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重要。’”

“真是無禮到了極點,席爾瓦。”

“也是正確到了極點,尤金妮亞。或許吧。”

茵席格那偏過頭去。“我的喜愛?我怎麼能說——”

加納立刻接話,“爲什麼要說?我以前已經告訴過我愛你,而我覺得年齡的增長,並未改變這種心情。不過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你從來沒有公平地待我。你從來沒有給我希望的依憑。要是我傻到無法接受否定的答覆,你會怎麼想?”

“我想你會爲任何理由而不高興。”

“聽到這樣,至少比完全都沒有要好得多了。”加納刻意露出微笑。

茵席格那再度避開他的目光,故意將話題再度轉回瑪蕾奴。“但是,席爾瓦,要是瑪蕾奴看出你的動機,她爲什麼同意延後?”

“你可能不會想聽,不過我還是告訴你事實。瑪蕾奴對我說,‘我會等到新年過後的,席爾瓦叔叔,可能這樣做會讓媽媽高興,我是在你這一邊的。’”

“她這樣說?”

“請你不要爲難她。我爲她的智慧與體貼而十分着迷,而她也認爲自己在爲你着想。”

“真會安排。”茵席格那又愛又恨地說道。

“我想到要是你對我表露出一些關懷之意——並且是真實的情感,否則她會看得出來——我們就可能說服她不要再進一步向她原先的興趣走下去。假如情況就是如此,她就不會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爲這件事而成爲犧牲者了。你瞭解嗎?”

“我瞭解,”茵席格那說道,“如果不是因爲瑪蕾奴的卓越洞察力,那麼你接近我,不過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的作法罷了。”

“你講得太嚴苛了,尤金妮亞。”

“那麼,我們爲何不直接一點呢?把她關起來,並且強迫帶她上火箭回到羅特去。”

“我想,還要將她的手腳緊緊地綁起來。摒開這些不談,我覺得自己已經逐漸認同瑪蕾奴的觀點。我開始考慮到殖民艾利斯羅——在這整個廣闊的土地上。”

“吸着外星細菌的空氣,將那些東西帶到我們的食物和飲水當中。”茵席格那露出挖苦的笑容。

“那又怎樣?我們的呼吸飲食當中,都有它們的存在——以某種觀點而言。我們沒有辦法完全將它們隔離開來。就這方面,我們在羅特上的呼吸和飲食也有這類東西的存在。”

“是的,不過我們適應了羅特的生態。但在這兒的卻是不同的生命體。”

“那麼就更加安全了。如果我們不能適應它們,而它們也不能適應我們。既然沒有任何可能寄生的跡象,那麼它們對我們而言,只不過是許多無關痛癢的灰塵罷了。”

“還有瘟疫。”

“當然,這就棘手多了,即使是讓瑪蕾奴出圓頂觀測站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不過,我們理所當然地會做好預防措施的。”

“什麼樣的預防措施?”

“首先,她必須穿上一套保護服。另外,我會和她一起去。我會充當她的金絲雀。”

“你說的‘金絲雀’是什麼意思?”

“那是幾個世紀前地球上的做法。採礦工人會帶着金絲雀——你知道的,那種黃色羽毛的小鳥——一起下到礦坑裡去。如果空氣開始變糟,金絲雀會在人類還未受到影響之前就死去,到時人們就知道情況不對勁,就會立刻離開礦坑。換句話說,如果我開始行爲舉止異常,我們很快就會被帶回來。”

“不過要是她在你之前就受到感染呢?”

“我並不認爲會發生這樣的事。瑪蕾奴自認爲免疫。她說過許多次,而我也開始相信她了。”

尤金妮亞·茵席格那從來沒有這麼痛苦地望着日曆,看着新年的來臨。以前從來不會有這類的事。關於這一點,日曆這種東西是以前所留下來的時代殘留品。

在地球上,一年的開始代表着季節的更換,而許多假日也和季節相關——仲夏,中秋,播種,豐年祭——無論叫什麼名稱。

克萊爾(茵席格那回想到)曾向她解釋過歷法的錯綜複雜,以他的陰鬱語氣說道,彷彿一切都在使他懷念起地球。她以熱情與憂慮聆聽着;熱情是因爲她希望分享他的興趣,似乎這樣會讓他們彼此更加親近;憂慮是因爲她害怕他對地球的興趣將會使他離開,而最後的確如此發生了。

她奇怪地感到心裡頭依然痛苦——不過現在是否變得較和緩些?她似乎已經無法想起克萊爾的確切長相,她現在只是想到自己的回憶中的回憶。而現在她和加納之間是否也只是回憶當中的回憶呢?

然而她現在回憶起羅特上的日曆。羅特從來沒有季節之分。當然,羅特同樣在記年,而方式完全配合地球繞行太陽的路徑(在地-月系統的殖民地也是如此,只有一些少數繞行火星與設在小行星帶的殖民地有它們自己的方式)。沒有了季節,年度就毫無意義了。而伴隨的還有月份和星期。

羅特也有日夜,以人工的方式固定在廿四小時的週期內,一半時間讓陽光照入,另一半的時間阻隔陽光。它可以設定成任何時間,但它還是遵循地球的日夜,並分成一小時有六十分鐘,一分鐘有六十秒。(不過白天和夜晚卻都是準確的十二小時。)

偶爾在殖民地間會發起一些運動,提議將計時方式改成十天爲一個單位,或是以十的倍數;也就是分成如旬日,百日,千日;而在另一方面分下去則是寸日,釐日,微日;但那卻是不可能辦得到的事。

殖民地無法自訂他們的計時系統,因爲那將造成貿易的萎縮與通訊的混亂。也不可能有一套完全不理會地球的統一系統,因爲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依然活在地球上,而其餘的百分之一仍有傳統習慣的連繫。與羅特以及其它殖民地連結的回憶,和複雜的歷法一點關聯都沒有。

但現在羅特已經離開太陽系併到了一個完全隔離的世界。地球的日,月或者年的觀念已不復存在。甚至沒有陽光代表日夜的分別,因爲羅特的人造照明以十二小時的週期反覆。而這種精確控制甚至在日夜交替過程當中,依然以漸進式的方式進行着,來模擬清晨的曙光與黃昏的薄日。似乎沒有必要。而在各個殖民地中,不同的殖民地以自己的喜好或需要而有不同的照明風格,不過都是以殖民地時間——以地球時間來計日。

即使目前在艾利斯羅圓頂觀測站上,有着天然的日夜之分,被用來做爲工作上的一般計日方式,不過在官方的正式使用上,還是用着不能與周遭狀況相符的殖民地時間,也就是地球時間。

現在的一切活動,都相當怪異地將日夜視爲只不過是基本的時間量測方式。茵席格那知道皮特十分願意將計時改成十位法,只是沒敢公開發表,因爲擔心引起強烈的反彈。

但這情況可能不是永遠的。傳統上不規則的星期與月份單位,似乎愈來愈不重要了。傳統節日也愈來愈不被重視。茵席格那以天文學家的觀點,認爲日只不過是個有效的使用單位。總有一天舊曆會結束,然後在遠不可見的未來,新的標定時間方式會被確立——或許稱作銀河標準歷吧。

不過現在她發現自己也是隨隨便便地過着新年。至少在地球,新年是開始於至日——北半球的冬至,以及南半球的夏至。新年與地球繞行太陽的軌道有關,而這種事只有羅特上的天文學家會清楚地記得。

不過現在——即使茵席格那是個天文學家——新年也就代表着瑪蕾奴到艾利斯羅地表的冒險——一種席爾瓦·加納所編造可信的延期理由。

茵席格那從她深刻的思緒中擺脫出來,發現瑪蕾奴正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她是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地走進房間來的,還是說茵席格那太沉溺於自我思緒中,以致於聽不到她的腳步聲?)

茵席格那無力地說道,“你好,瑪蕾奴。”

瑪蕾奴平靜地說道,“你感到不快樂,媽媽。”

“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瑪蕾奴。你還是決定要踏上艾利斯羅的土地嗎?”

“是的。完完全全確定。”

“爲什麼,瑪蕾奴,爲什麼?你能不能用我能理解的方式告訴我?”

“不能,因爲你並不想要理解。它正在呼喚我。”

“誰在呼喚你?”

“艾利斯羅。它要我到外面去。”瑪蕾奴平日陰鬱的臉上堆滿愉快的笑容。

茵席格那咬着下脣,說道,“當你這樣地談話,瑪蕾奴,這給我一種感覺,好像你已經感染了——感染了——”

“感染瘟疫?我沒有。席爾瓦叔叔剛剛纔對我做了另一次掃描。我告訴他沒有必要,不過他說在我們離開之前,需要保留這方面的記錄。我完全正常。”

“大腦掃描沒有辦法告訴你一切,”茵席格那皺眉說道。

瑪蕾奴說道,“媽媽的擔心也沒有辦法。”然後,她以更加輕柔的語氣,“媽,拜託你,我知道你想要再將時間延後,但這次我不會接受的。席爾瓦叔叔答應過。就算是下雨,或者天氣不好,我還是要出去。在一年當中的這個時間,從來不會有風暴或氣溫的激烈變化。其實一年到頭幾乎也不會有這種情況。這是個美妙的世界。”

“不過這是個不毛的——死氣沉沉的世界。除了一些微生物之外,”茵席格那沒好氣地說道。

“不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將我們自己的生命帶到上面去。”瑪蕾奴向旁看着,她的目光焦點陷入自己的想像當中。“我非常確定。”

“服裝十分簡單,”席爾瓦·加納說道。“因爲沒有必要抵抗壓力。這不是潛水服或是太空服。這是頭盔,裡頭有壓縮空氣並有自動循環功能,還有小型的熱交換器可以保持在舒適的溫度。很顯然地,這是一套密封的服裝。”

“我穿得合身嗎?”瑪蕾奴問道,看到厚重材質的服裝外觀後不由得面露厭惡的表情。

“一點也不時髦,”加納眨眨眼說道。“這並不是爲了美觀,而是爲了實用的設計。”

瑪蕾奴有些惱怒地說道,“我對漂亮的外表一點興趣也沒有,席爾瓦叔叔,但我不要穿這麼笨重的服裝。這會讓行走相當困難,而且沒有必要。”

尤金妮亞·茵席格那插口。她一直都以蒼白的臉色在一旁看着。“這套服裝對於你的保護是必要的,瑪蕾奴。我不管它穿來有多麼笨拙。”

“不過也沒有必要讓自已覺得不舒服,媽媽。要是能再合身一點,那也同樣能夠保護我。”

“事實上,這套衣服已經相當適合了,”加納說道。“這是我們所能找到最適合的一套。畢竟,我們只有成人尺寸的服裝。”他面對茵席格那。“近來我們已經很少在使用。在瘟疫平息過後有一段時間,我們同樣地外出探勘,不過我們現在已經確定這附近沒有問題,而且我們比較喜歡搭乘密閉的E汽車出去。”

“我希望你現在就使用密閉的E汽車。”

“不要,”瑪蕾奴說道,顯然對這項提議感到強烈不滿。“我已經搭過交通工具了。現在我想要行走。我想要——感受土地。”

“你瘋了。”茵席格那不悅地說道。

瑪蕾奴回嘴,“你能不能不要再說——”

“你的洞察力到哪兒去了?我不是說瘟疫。我只是說你瘋了,以一般的常識認爲你瘋了。我是說——拜託,瑪蕾奴,你也要將我逼瘋了。”

她停了一會兒後說道,“席爾瓦,如果這些E服裝已經很舊了,你怎麼知道它們沒有漏氣?”

“因爲我們做過測試,尤金妮亞。我向你保證它們一切正常。記住,我同樣也會穿這種服裝和她一起出去。”

茵席格那還想要反駁。“假如你突然覺得想要——”她無意識地揮揮手。

“小便?你指這件事嗎?雖然不太舒服,不過這種衣服還是可以解決。不過這應該不會發生。我們已經先去上完廁所,這應該可以持續好幾個小時。並且我們不會離開到很遠的地方,所以要是有什麼緊急狀況,我們就立刻回到圓頂觀測站來。我們現在該走了,尤金妮亞。現在外面的狀況良好,我們應該趁這個機會動身。開始吧,瑪蕾奴,我幫你穿上這套衣服。”

茵席格那厲聲說道,“不要講得那麼高興的樣子。”

“爲什麼?告訴你實話,我自己也想要踏到外面的地上。你知道,圓頂觀測站很容易讓人覺得像是一座監牢。要是我們多多往外頭去走走,我們的人員可能就能忍受更長時間的職務輪調了。就是這樣,瑪蕾奴,現在我們只剩套上頭盔了。”

瑪蕾奴遲疑了一會兒。“等一下,席爾瓦叔叔。”她笨拙地走向茵席格那,握着她的手臂。

茵席格那悲傷地看着她。

“媽媽,”瑪蕾奴說道。“再一次告訴你,請你平靜下來。我愛你,而且我不會爲了自己的高興而做出讓你不安的事情來。我這麼做是因爲我知道一切都不會有事,所以你不需要感到不安。我猜你也想穿上E服裝,然後跟我一起出去,好讓我不會離開你的視線之外,不是嗎?”

“爲何不呢,瑪蕾奴?要是你發生了什麼事,我如何能夠饒恕自己不能夠在場幫助你?”

“不過我不會有事的。而且要是真的有什麼事,雖然我不這麼認爲,你又能做什麼呢?此外,你太過於害怕艾利斯羅了,以致於你的內心可能對各種異常情況沒有抵抗能力。要是瘟疫不攻擊我而是你呢?你怎麼能想像那到底會如何?”

“她說得沒錯,尤金妮亞,”加納說道。“我會在她身邊,你所能做的最好是待在這裡保持冷靜。所有的E服裝都配有無線電。瑪蕾奴和我彼此都可以聽到對方的話,而我們也會和圓頂觀測站保持通訊。我向你保證,要是她的舉止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即使是無法確定的懷疑之處,我會馬上帶她回圓頂觀測站。而且要是我自己感覺到異常,我也會立刻回到圓頂觀測站,並帶着瑪蕾奴一起。”

茵席格那還是無法釋懷地搖搖頭,看着瑪蕾奴的頭盔套在頭上鎖住,然後是加納的頭盔。

他們靠近圓頂觀測站的主氣門,然後茵席格那看着它的操作。她知道氣門的狀況十分良好——對一個殖民地人而言是再清楚不過了。

整個過程非常巧妙地控制氣壓,好讓空氣可以緩緩地從圓頂觀測站向外流出,而無法從艾利斯羅流入。電腦化的監測系統測試着每一刻的狀況,確保沒有任何氣漏。

然後內門打開。加納踏步走進氣門中並向瑪蕾奴招手。她跟着走進後,門就關上了。於是他們兩個人就從她的眼前消失。茵席格那覺得自己彷彿沒有心跳。

她看着控制指示,並確切地知道外門何時會滑動開啓,然後,見到它再度關上。全像螢幕彈出,她可以見到兩個穿着特殊服裝的人形,站在艾利斯羅的不毛地表上。

一位工程師將耳機遞給茵席格那,她立刻將其套上。一個小型的麥克風附在她的頭上。

在她的耳中聽到,“無線電接觸,”然後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你聽得到嗎,媽媽?”

“聽到了,親愛的。”茵席格那說道。音調異常乾澀。

“我們已經在外面,這裡真是太棒了。”

“是的,親愛的。”茵席格那重覆說道,她感到自己內心的空乏,想像自己是否能在身邊再次看到她的女兒。

席爾瓦·加納輕鬆愉快地步上艾利斯羅的大地。傾斜山坡上的圓頂觀測站在他身後,不過他仍然背對着它,因爲這種不屬於艾利斯羅的景像,將會破壞這個世界的風味。

風味?形容艾利斯羅的奇怪字眼,因爲在此刻沒有任何意義。他還是活在頭盔裡的保護當中,呼吸着圓頂觀測站的空氣,或者說,至少是在圓頂觀測站裡淨化的空氣。他在這層外在屏蔽之下,無法嗅出,或是嚐到這顆行星。

然而他卻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他的靴子踩在地上,雖然艾利斯羅的地表不全都是岩石,不過到處都見到細小的礫石,而在這之間的東西他只能解釋成土壤。當然,這兒有豐富的水切開這原始的巖地,而或許,那無所不在的原核生物,以無法計算的數量,耐心地在這幾億年中靜靜地工作。

土壤相當柔軟。在前一天下過雨,艾利斯羅上有穩定的綿綿細雨——或者說是在艾利斯羅的這一區域裡。地上有些溼濘,而泥沙與土壤上皆覆有一層水膜。在這層水膜裡,原核生物細胞快樂地生活,接收涅米西斯的能量,將簡單的蛋白質化合成複雜的型態,而其它的原核生物則是無視太陽能,利用着無時無刻都在死去的生物殘餘。

瑪蕾奴在他的身邊。她向上望去,加納則是溫和地對她說道,“不要盯着涅米西斯,瑪蕾奴。”

瑪蕾奴語氣十分自然。她一點也不緊張或擔心,反倒是充滿了愉悅之情。“我在看雲,席爾瓦叔叔。”

加納也向上望去看着黑暗的天空,眯起眼睛適應了一會兒後,他可以見到黃綠色的光輝。在雲層的毛狀邊際反射了涅米西斯的光線,呈現出橙黃的光芒。

艾利斯羅有股怪異的平靜。沒有任何東西會發出聲響。沒有任何生命型態會鳴叫,咆哮,狂吼,——,吱喳。沒有樹葉發出絲沙聲,沒有昆蟲發出嗡鳴聲。在相當偶然的風暴中,可能會有打雷的隆隆聲,或者是強風吹過巖隙所造成的呼鳴。然而,在和平寧靜的日子裡,就像今天一樣,一切就只有寂靜。

加納要確定自己不會產生耳鳴而開始說話。

“你還好嗎,瑪蕾奴?”

“我覺得好極了。在那兒有道小溪。”她加快了腳步幾乎是以奔跑的方式,要不是E服裝滯延了她的行動,使得她只能蹣跚地步行。

他說道,“小心,瑪蕾奴。你會滑倒的。”

“我會注意的。”她的聲音並未因爲距離拉長而變小,當然,因爲那是無線電通訊的聲音。

尤金妮亞·茵席格那的聲音突然在加納的耳邊響起。“瑪蕾奴爲什麼要跑,席爾瓦?”然後她立刻補上一句話,“你爲什麼要跑,瑪蕾奴?”

瑪蕾奴無暇迴應,不過加納說道,“她只是想看看小溪或是什麼在那上頭的東西罷了,尤金妮亞。”

“她還好嗎?”

“當然。這兒不可思議的美麗。待了一陣子之後,在這兒就不會再感到荒涼——反而更像是幅抽像畫一樣。”

“不要跟我扯藝術評鑑,席爾瓦。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身邊。”

“別擔心。我一直和她保持通訊。現在,她聽得到你和我之間的對話,如果她沒有回答,那隻不過是因爲她不想要被不相關的東西干擾。尤金妮亞,放輕鬆點。瑪蕾奴相當開心。不要掃她的興。”

加納完全相信瑪蕾奴非常開心。因爲他自己似乎也是一樣。

瑪蕾奴沿着溪邊向上跑去。加納覺得沒有嚴重到必須追隨着她。就讓她自己一個人吧,他心裡想道。

圓頂觀測站本體建設在一大型巖塊的頂端,不過那個區域有幾條小溪流過,所有的溪流都在大約三十公里外匯集,然後流向大海。

當然,溪流是非常重要的。它們供應圓頂觀測站的自然水源,只要其中的原核生物已經移去的話(實際上,“消滅”是較貼切的字眼)。這兒在早期有些生物學家,曾反對殺滅原核生物,不過那簡直是太荒謬了。這種微小的生命在這行星上有難以計算的龐大數量,在任何個體消失的地方又會相當快速地激增,爲了純化水源而實行的消滅過程,對它們根本造成不了有效的傷害。接着,瘟疫爆發,一種模糊但卻強烈對艾利斯羅的敵意升起,於是,之後就沒有人關心對原核生物應該怎麼做了。

現在瘟疫似乎不再具有威脅,人道主義(加納自認應該稱爲“生物主義”)的感受可能又將引起效應。加納同情這種感覺,但到時候圓頂觀測站的水又要怎麼處理?

迷失在自己的思想中,瑪蕾奴已經跑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然後刺耳的聲音響起。“瑪蕾奴!瑪蕾奴!席爾瓦,她在做什麼?”

他擡起頭來,一邊要向她安慰沒什麼事時,他也一邊走過去,正好看到了瑪蕾奴。

有那麼一會兒,他無法知道瑪蕾奴要做什麼。他只是在涅米西斯的粉紅陽光下看着她。

然後他了解了。她正在解開頭盔的卡榫並將頭盔脫下。現在她正在除去E服裝的其它部分。

必須要阻止她!

加納想要對她大喊,但緊急狀況的恐怖讓他發不出聲音來。他想要跑向她,但他感到雙腳沉重,幾乎無法反應他思考中的緊急情況。

他突然對現在發生的事情,陷入可怕的夢魘之中,而他一點也無法阻止事情的進行。或者,在這事件的壓力下,他的思想已經與身體分離了。

是瘟疫嗎,瘟疫正在攻擊我?加納驚訝地想着。如果是這樣,那麼現在瑪蕾奴將會發生什麼事,尤其她正在將自己的身子曝露在涅米西斯的光線與艾利斯羅的大氣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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