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昌蘭真公主站在窗前,隱約能看見外頭金甲金盔和灰袍百褶裙到處都是,捏着帕子的手背青筋畢露,氣得渾身發抖。屋裡跪了一地的奴僕,個個趴伏於地,噤若寒蟬。
她心裡釷扎一般得疼,被金甲軍和內衛這麼一翻檢,她身爲嫡皇女的面子真是掉在地上再也撿不起來了!最最可恨的就是安嘆卿,居然叛出了玄鶴會,再也不聽從玄鶴令的號令。
失去了擁有金甲軍兵權的安嘆卿,玄鶴會真是痛失一臂!桓國公謝駿雖然任了兵部尚書,但履職時間尚短,目前還在與祿親王和永瑞親王的人爭權,短時間之內恐怕不能給予她太多助力。
而且,東昌蘭真公主清楚,多有人不會放任兵部這樣重要部門完全由一方勢力掌控。從前段時間的朝局動向來看,太平黨徒也開始對兵部下手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坐擁數位武將輔臣太平黨不可能將掣肘交於他人之手。若是太平黨全力發動進攻,東昌蘭真公主有幾分隱憂,謝駿這個兵部尚書的位置能否守住尚未可知。
那年謝駿回朝,她還以爲會重權在握。可金甲軍是皇帝親軍,每一任大將軍都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大肆招攬部屬。多年來,謝駿謹小慎微,絲毫不敢行差踏錯。有時候蘭真公主都覺得,她這位舅父的雄心已經不剩多少了。
而謝駿自己也對蘭真公主說過,他能回朝。聖祖的考慮恐怕更多是爲了制衡如陳家這樣的新晉武勳世家。而時任御史臺都察御史的謝大公子謝孚,痛失輔臣之位以後,更讓許多人看清桓國公府的優渥聖寵實則多有水份。再者御史臺多有永泰親王的黨羽,也並非謝孚的一言堂。
沒有兵權,要想成事不知有多難!太平黨之所以成爲一個令小皇帝也百般忌憚的龐然大物,不就是因爲兵權在手?東昌蘭真公主一想起從此再也不聽從她指令行事的安嘆卿,這顆心簡直就泡在了苦水裡。幸好還有輔臣之一的雲州刺史裴世緯站在她身後,她才能和小皇帝結成並不怎麼堅固的同盟。
外頭有零亂腳步聲迅速靠近,東昌蘭真公主氣不打一處來,扭臉看去。見是自己剛剛被封了妃的女兒一路小跑進了屋。立時沉下臉喝道:“瀾兒!你瞧你成什麼樣子?!母親素日教你的規矩都去哪兒了?!”又對衆奴僕斥道,“都滾出去,守住外面,不許人靠近!
待屋裡只剩下母女兩人。臉上掛着兩行清淚的淳妃驚慌失措地抓住東昌蘭真公主的衣袖。急急道:“母親。皇上他回宮了!他明明說要帶我一起回宮的。怎麼辦?女兒怎麼辦?母親……”
重重拂開淳妃的手,東昌蘭真公主譏誚道:“他要能當真做得了他自己的主,就不至於讓孤對玉鬆低頭。真是沒用的東西!滿肚子的小聰明。偏偏還以爲自己當真是天命之人!你急什麼急?放心,母親說過會如你的願,必不食言!”
淳妃默默聽着母親對皇上的不敬之詞,心裡苦澀又難過。她能如願成爲皇上的妃子,付出了太多,她絕不能功虧一簣。偷眼打量母親鐵青的臉色,她不安地絞着手指,低聲問:“母親,外面爲何來了那麼多金甲軍和內衛?”
“你不知道?”東昌蘭真公主諷道,“孤還以爲你的好皇上怎麼着也會告訴你一聲,沒想到他只顧着他的小命,根本不管你的死活。”
“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求母親告訴女兒。”淳妃淚眼盈盈,卟嗵跪在了東昌蘭真公主腳邊,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裾,低泣道,“母親,女兒再不聽話不懂事,到底也是您的女兒!求母親憐憫!”
東昌蘭真公主低頭看着楚楚動人的小女兒,心裡說不出的厭煩。她是個掌控欲極強的女人,她討厭任何逃出自己掌心的存在。哪怕是她的女兒,不聽從她的安排,她也能冷得下心腸。更何況,雖說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但一個去給人當妃妾的親生女兒,當真是有失她的顏面!
低笑兩聲,東昌蘭真公主彎腰把淳妃拉起身,輕輕給她拍打裙裾,柔聲道:“你的好皇上遇刺了,可惜,他沒死。嘖嘖嘖,這刺客還真是厲害,金甲軍和內衛找了這麼久都沒找到。你說,下一次你的好皇上會不會還這麼幸運?”
淳妃小臉雪白,表情卻從方纔的無措慢慢變得平靜。她注視着這個沒有給過她多少關愛的嚴厲母親,輕聲道:“母親,在您的公主府有人行刺皇上,您不應該着急麼?這可是大罪。”
東昌蘭真公主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久久注視淳妃,半響才搖頭嘆道:“好女兒,小皇帝還沒那麼愚蠢,他不會懷疑我。他的永祿王伯號稱在聖祖大行之夜被楚國奸細重傷,久病不朝;他的永瑞王叔因母妃毒害妃嬪一案被勒令閉門思過,許久不現於人前。但這二位私底下小動作不斷,你當他不知?”
“你的好皇上還有一個好王叔永泰王,這假模假式的叔侄倆暗地裡早就勾連上。他身邊出主意的人不會少,他當然知道現在對他威脅最大的人是誰。”東昌蘭真公主冷笑不止。
淳妃嬌嫩如櫻的粉脣輕顫,明如秋水的眼眸越睜越大,下意識輕掩住小嘴,低聲叫道:“真是您派的刺客?”
“呵呵。”東昌蘭真公主掩脣而笑,曼聲道,“好女兒,你放心,你的好皇上可是孤的好女婿,更是孤的嫡侄兒,孤怎麼捨得他現在去死?孤想殺的是別人。”
“是輔國殿下!”淳妃差點癱軟在地上,喃喃道,“難怪外面有那麼多金甲軍和內衛!可是輔國殿下,她怎麼能指揮得動安大將軍和吳老提督?”
東昌蘭真公主眼裡掠過陰霾,突然一把揪住淳妃的衣領,將她粗暴地拎起來,嘴脣緊緊貼在她耳邊,耳語道:“好女兒,想讓你的好皇上能坐穩皇位,你記住,入宮之後越快握住後宮大權越好!”
“這怎麼可能?”淳妃惶恐不安,連連搖頭,“宮裡有太皇太后,至不濟還有太貴太妃,怎麼也輪不到女兒。”一個是小皇帝的嫡祖母,一個是小皇帝的親祖母,她有自知之明。
“她們都死了,自然就輪到了你!”東昌蘭真公主伸出纖纖玉指,指甲輕輕地在淳妃臉頰上刮過,含笑低語,“好女兒,你爲了你的好皇上可以拋父舍母,就不肯爲了他再多幹些事情?若他知道你爲了他的皇位安穩出了多大力氣,他必定更加寵愛你。”
“你可別忘了,今年下半年你的好皇上就要除服,太皇太后會做主再給他納幾名妃妾。你能保證他會一直寵愛你嗎?”。扶住淳妃幾乎站立不穩的身體,東昌蘭真公主吐氣如蘭,說出的話卻像是毒液,誓要腐蝕淳妃尚且良善的心靈,“再說,只有那個下旨的人不在了,旨意纔有翻覆的機會。你難道甘心一生都爲人妃妾?若你成了皇后,重新被鄭氏錄入族譜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你爹爹也不會太過傷心。”
“母親,求求您,別再說了!”淳妃顯然受了莫大驚嚇,要靠東昌蘭真公主的攙扶才能站穩。她比小皇帝還小一歲,尚且是個孩子,哪裡受得了這樣的荼毒,她怕得一顆心快要跳出了胸腔。
正此時,門外有宮女稟報:“公主殿下,輔國殿下派人過來,說奉了皇上旨意,要護送淳妃娘娘入宮。”
東昌蘭真公主猛地鬆了手,淳妃一下便跌坐到地上。她低頭俯視着眼裡盛滿恐懼的女兒,冷硬無情的心有一瞬間的動搖,但最終她還是硬起心腸,冷漠道:“母親言盡於此,端看你自己怎麼想怎麼做。如今你已經不是鄭氏女,沒有家族父兄爲你撐腰。孤離宮多年,宮中人脈盡失,縱然有心幫你也是無力。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靠自己這雙腿去走。以後是好是歹,你都自己擔着,莫怪父母兄弟。”
淳妃低下頭,抖抖索索爬起身,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給東昌蘭真公主磕頭。那天夜裡,母親給了她兩個選擇,她還是選了入宮給皇上爲妃。自那日起,她就知道以後註定孤單。她不悔,更不怨,她年紀雖小,卻敢於承擔。唯一,她只希望,她的良人莫要辜負了她。
“多謝母親教誨,女兒拜別!”淳妃磕完頭,儀態優雅地站起身,最後看了母親一眼,挺直腰背,邁着輕盈堅定的步伐出了門。
目不轉睛地注視女兒消失在屏風後面,東昌蘭真公主緩緩佝僂下身體,倚着窗邊毫無風範地坐在了地上。雙手緊緊捂住臉龐,她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無聲淚水很快就浸溼了她的衣襟,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盡了所有屬於母親和女人的軟弱與慈悲,剩下的只有一顆不畏任何艱難險阻的心。不管付出多大代價,她一定要達成她在敦莊皇后薨逝那天夜裡許下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