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狸實在是渴極,揭開杯蓋,幾口就喝盡了,看着百里婧道:“婧公主,我今天早上路過書房,偷聽到我爹和人說,西北邊疆出了亂子,赫將軍被俘,而且……降了突厥人……”
百里婧手中的茶盞“咣噹”一聲落在石桌上,翻了,茶水潑溼了桌面。
墨問忙起身,走到她身邊去,一面收拾着茶盞,一面撫着百里婧的背試圖讓她安定下來,他的面色沒有那般驚愕。
黎狸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繼續道:“婧公主,我想赫將軍即便被俘,也絕不可能投靠突厥人,可是我爹說,降敵是叛國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爹……他是絕對不會爲赫將軍求情的,所以,我只能跑來告訴你!婧公主,你是陛下最寵愛的公主,又是皇后的女兒,在聖上面前,你的一句話能抵得上別人的一百句,請你趁着事態還不嚴重,快點想想辦法吧!”
墨問從黎狸焦急的口吻和快哭了的神色中,自然而然便猜到這姑娘愛慕着司徒赫。司徒家和黎家是死對頭,可偏偏有扯不清的關係,一個黎戍還不夠,再來一個黃毛丫頭。
叛國罪,屬“十惡不赦”中最嚴重的罪名,哪怕黎狸跑得再快也來不及了。這個時候,消息肯定已傳遍了整個朝野,不論司徒赫是否真的投降了突厥人,司徒家都已成了頭號嫌犯,蒙上了一層洗刷不清的恥辱。
墨問的手放在他的妻背上,一直等着她發作,可是,她在那一瞬的慌亂之後,站起身來,目光異常平靜地看着黎狸道:“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我司徒家的事情會自己解決妥當,不用擔心。你快回去吧。”
黎狸與百里婧不熟,從未見過她瘋狂歇斯底里的時候,一直覺得百里婧無所不能,所以,聽百里婧這麼一說,頓時放心了不少,臨走時卻又回頭補充了一句道:“婧公主,哪怕任何人都不相信赫將軍,也請你一定要相信他……”
她跑得臉色緋紅,長命鎖上的鈴鐺聲越走越遠。
“公主,宮裡的轎攆到了。”
黎狸剛走,就有人來報。
百里婧回頭對墨問道:“我要進宮去了,你好好在家休息。”
她的眼神太平靜,讓墨問心裡莫名一慌,似乎就快要抓不住她似的,忙握着她的手,寫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她笑了笑,“禁足令已經解除,我長了許多教訓,不會再胡來了。放心吧。”
她拒絕的意味十分堅決。
墨問不好再堅持,只得放了手。
一路將他的妻送上華貴的轎攆,墨問站在原地目送宮人擡着她遠去,長長嘆了口氣,司徒赫被俘,他即便想救,也有心無力,他的妻又能做什麼呢?
果然不出墨問所料,對於司徒赫被俘降敵一事,朝廷一片譁然。
儘管司徒大元帥堅持司徒家絕不會做出不忠於大興的事,且以項上人頭擔保司徒赫不會投敵,與司徒家交好的朝廷大員也替司徒赫開脫,可是,邊關路遠,這些空洞的言辭毫無說服力。
另一邊,以黎國舅爲首的勢力則義正言辭地陳述此事的弊害,司徒赫降敵一事亂了軍心,亂了朝野,亂了大興社稷,理應嚴懲不貸。
朝堂上吵作一團。
景元帝撫着額頭久久不言。
黎戍夾在朝臣裡急得團團轉,終於鼓足勇氣跪下道:“陛下,赫將軍自入行伍,數年來戰功顯赫,爲大興立功無數,且司徒家本就是當朝顯貴,他除非是腦子被門夾了纔會投降突厥蠻子!”
最後這句粗魯不堪的市井話一出口,朝堂立刻安靜了,人人都望着黎戍。黎國舅氣得恨不得上前去活活打死他,他的門生裡頭都沒有這種吃裡扒外的東西,何況是他的親生兒子!
黎戍在朝堂上素來低調,渾身不自在,什麼時候引起過這些人的注意,可他接下來的話卻還是要說:“陛下,哪怕赫將軍真的降了突厥人,也定是不得已而爲之,想那突厥蠻子何等兇殘,使一使緩兵之計也無不可,反正,兵書上說,兵者軌道,兵不厭詐!”
黎戍的話剛說完,立刻引來反駁:“陛下,不是每個人都有氣節,司徒小將軍畢竟年輕氣盛又魯莽衝動,誰能保證他在突厥蠻子面前沒有泄露我大興軍機?更何況,司徒家戍邊西北多年,又掌控南方諸州和京衛軍大權,換句話說,整個大興的軍權都被司徒家一手操控,這種隻手遮天的權勢,怎能不令人生畏,若是司徒家起了謀反之心,試問又有誰能攔得住呢?”
“胡說八道!”司徒大元帥怒視着那人,大喝了一聲。
黎國舅的門生顯然個個有備而來,一步一步引司徒家入套,司徒大元帥越是惱羞成怒越是趁了他們的意,另一人又出列道:“方纔劉大人所言也許有些過激,但是,臣想,若司徒家沒有謀反之心,大可以向陛下證明。西北三州除了薊州的十萬藩軍,常駐軍三十萬人,加上戰時屯兵三十萬,總計六十萬將士,皆聽從司徒大將軍一人指揮獨斷,難免會有紕漏,加上此番司徒小將軍降敵,致使軍心潰散,民心動搖,將大大不利於後續的戰事。臣懇請陛下控制司徒大將軍北疆軍權,分權於各州都指揮使,確保我大興在與突厥的戰事中萬無一失!”
多年來的恩怨終於藉此契機全部抖出,這是景元帝的心病所在,也是黎家長久以來最想解決的大事,如今司徒家進退兩難,如果還是將兵權緊握不放,即便景元帝肯,也難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老臣以爲,此事不妥,戰事進行到一半,若貿然更換主帥,讓將士們作何感想?邊患爲重,國難當頭,一切都應該以驅逐突厥人爲先!”吏部尚書楊弘開口道,他並非司徒家至交,更不附和黎家,因此他的話秉持着公正之心。
景元帝自始至終不曾開口,不評價誰是誰非,在聽罷楊弘的這番話後,總算找到了一個臺階下,蹙眉道:“此事容後再議,朕要好好想想。退朝吧。”
不給司徒家定罪,也不讓黎家得逞,將所有朝臣吊起來,讓他們惦記着他最後那個結果,寢食難安。
朝臣只得下跪謝恩,目送聖上離去。
景元帝回到御書房,高賢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半晌,終於聽得聖上出聲道:“高賢,朕聽說幽州總兵杜皓予與你關係不錯?”
高賢上前一步,低頭笑應道:“陛下聖明,杜總兵娶了老奴的乾女兒,也算老奴的半個兒子,讓聖上見笑了。”
景元帝似有所想地點了點頭,又問:“你跟了朕這些年,那些人的嘴臉也瞧得很清楚,你說,青州總兵常銘澤這人怎麼樣?”
“老奴覺得,常總兵爲人略浮躁,青州偏東北,北邊又有堅固長城,這些年戰火也不曾波及,倒不如薊州和幽州戰事頻繁,也不知常總兵在戰事上會否生疏。”高賢緩緩說開,聲音不急不躁,全無貶低之意。
他說完,景元帝嘆了口氣:“常銘澤此人,黎國舅在朕的面前提過多次……”
高賢將頭更低下去,不予置評。
“研磨吧。”景元帝道。
“是。”高賢忙上前去,聖旨已經鋪開,景元帝揮筆親自擬旨,顯然已有了打算。
這一次,鬧得這麼大,司徒家不斷一隻胳膊是不可能收場的了。司徒皇后與司徒大元帥會面,也都明白這一點。
“娘娘,莫再爲此事煩憂,已然走到這一步,只能放棄一些東西。”司徒正業面色沉鬱。
司徒皇后眉頭緊蹙,難得情緒激烈:“不!當年睿兒慘死沙場,赫兒絕不能步睿兒的後塵!大哥,司徒家不能絕後!”
司徒正業道:“盛極而衰,哪個家族都是如此。爲今之計,若不想整個家族都遭奸人所害,只能在陛下降旨之前,與赫兒斷絕關係。如此一來,無論赫兒是生是死是否叛國,都與我司徒家再無干系,必要時,也可大義滅親。”
他說得這麼輕飄飄,司徒皇后聽罷,幾欲昏死過去,怒視着她的兄長道:“好一個大義滅親!赫兒是你和二哥看着長大的,他長着司徒家的骨頭,即便是死也不會降了突厥人!突厥蠻子也許還想借着他的身份來敲詐勒索大興一番,如果你這大義滅親的話公告天下,他就必死無疑!朝廷那些混賬個個喜聞樂見,可我司徒家絕不能棄赫兒不顧!”
“我也不願這樣做,可是,聖意難測,你又能如何左右?”司徒正業無奈地看着她,嘆氣道:“若是今夜還沒有消息,我便在陛下面前親口許諾與司徒赫斷絕關係,不會叫你爲難。”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未央宮。
人人都知道司徒珊性子烈,宮裡沒人敢得罪她,她也從來不會主動去景元帝面前示好,只有景元帝來巴着她的時候。她不會求他,想做什麼,便自己擬了旨,讓人送去給景元帝,他若是應允,便加蓋皇帝大印。
近十八年來,她共擬了數十道旨意,景元帝沒有回絕一道,包括,將他的女兒下嫁給左相府的病秧子墨問……
可是,那些都是小事,不涉及司徒家的根本,也絕對不能再由她擬旨說了算。她只能親自去求他。
司徒珊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百里堯會怎麼想?
想什麼都不要緊了,她得去找百里堯。
連便轎都省了,司徒珊腳步急促地往紫宸殿去,身後的宮女太監一個都跟不上她。然而,剛出了未央宮,就見黎妃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等在那,似乎特地在等她。
司徒珊素來不屑與黎姬這賤人說話,鳳目直接無視了她,腳步未停。
黎妃卻是早有準備,也不管她怎麼想,笑道:“怎麼,皇后姐姐也有着急的時候?莫不是要去找皇上?據妹妹所知,姐姐從來眼高於頂,不肯服軟半句,我倒是想看看,姐姐開口求人是什麼樣,想必皇上也很想知道,早早地等着呢!”
一句話換得司徒珊止步,她轉過身來,鳳目銳利地逼視着黎妃,冷笑道:“黎姬,你該知道,我要他如何,他便會如何。若我想要你死,只需眨一下眼睛,他頃刻就會命人砍了你的腦袋!這些年,我忍着你,你就真以爲自個兒有什麼倚仗?”
她說得如此信心滿滿,想到多年來的種種,黎貴妃的眼中一痛。然而,她卻隨即笑出了聲:“姐姐,你說的也許是真的,可是,你就是不願眨這一下眼睛,這就是他平生最大的失敗。還有……”
黎妃頓了頓,一雙眉目顧盼生輝,上下打量着司徒珊道:“我還要奉勸姐姐一句,男人是得好好哄着、好好伺候着的,像你這種女人,年老色衰,脾氣又硬,他只是圖一時新鮮罷了,因爲得不到纔會一直念念不忘。你猜猜,若是你真心實意地被他收服了,比如,現在就去低聲下氣地求他,你看一看他會有什麼反應……呵呵,要殺了我容易得很,我手無縛雞之力,姐姐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可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打賭,我睹你不會眨這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