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大結局(1)

“對,陛下也沒有印象,陰謀開始的時候陛下還小,十歲以下的幼童哪怕再聰慧,也終究有無法觸及之處。隆德廿四年的一場大火燒了藏經閣,宮中所有關於晏氏的記載全部付之一炬,因爲晏氏的銷聲匿跡,民間也漸漸忘卻了有關他們的傳說……”北郡藥王微微一笑,彷彿看見了一個漫長的不堪回首的歲月。

……

當西秦熬過了大雪封城的寒冬,地處北國的北郡府卻仍舊一片冰封,二月的春風只眷顧江南,早忘卻了這片荒蕪之地。

西秦、東興兩家分晉,各自爲政許久,竟也有了百餘年的史載,以爲自己原是正統,莫不稱稱北郡府一脈爲東興叛臣。

內亂數月,邊境戰爭不斷,因叛亂自東興盛京而起,一路北上,耗費了東興綿綿軍力,禍起蕭牆損兵折將,難免元氣大傷。

比起東興的折損,本就一無所有的北郡府叛軍,竟憑藉着晉陽王世子驚人的計策同戰術,穩固北郡三州之外,還佔據了豫州數座城池,以濟水爲界,同東興劃江而治。

白雪皚皚的荒原上,一支打着北郡府藩軍旗號的軍隊正在發掘着地下陵寢。

縱使寒風呼嘯旌旗獵獵,將士們的眼底卻閃着灼灼光芒,彷彿陵寢之下埋着他們所有人的希望,只要找到藏寶圖中隱藏的寶藏,復國大業指日可待!

摸金人這一行當自古有之,驚擾死者靈魂,多爲人所不齒,如今以浩大的軍隊之勢充當摸金一職,史冊上必將留下羞恥一頁。

“主子,有眉目了!”

荒原上軍隊雖人數衆多,竊竊私語的卻並沒有幾人,他們紀律嚴明幹勁十足,全無怠惰的意思,只有風呼呼刮過的聲響,刺痛着人的耳膜,刀一般鋒利。

雪原的高處立着一道白色身影,若非他的身邊佇立着幾名黑衣的親衛,他這一身與雪光同色的白衣恐怕不會引人注意。

一道身着鎧甲的身影喊了一聲,朝白衣男子奔去,跑了兩步又放緩了步子——雪崩不是沒有發生過,他們並非第一日開挖,已有諸多經驗。

聽見有人說寶藏有眉目了,白衣男子卻仍不曾回頭,彷彿絲毫不爲所謂的寶藏所動。

然而,他身旁的一位童顏鶴髮的老者卻轉頭朝來人看去,神色有些微異常,問道:“晏妃冢挖出了什麼?”

來人停下腳步,跪地答道:“桑先生,將士們起出了棺槨,可開棺後,卻未曾發現晏妃冢有何珍貴的物什,只有這一方錦盒,棺槨中甚至沒有別的隨葬品。不過,我們卻有另一個發現,在晏妃棺槨的正下方,興許方圓十里的範圍內、整個孤堆之下別有洞天。”

那個被稱爲桑先生的老者,這才注意到來人的手中託舉着一方小小的朱漆錦盒,看起來年代已久遠,朱漆剝落了些許。

“興許這錦盒中藏着什麼,世子,是否打開?”桑先生雖看起來德高望重,卻仍不敢造次,詢問白衣男子道。

白衣男子的目光從風雪肆虐的懸崖峭壁間收回,緩緩轉身看向了那方錦盒——

晉陽王世子韓曄那雙曾經清淡且深邃的星眸如今已變得凌厲且深不可測,他眸中的凜冽比風雪更甚。

他緊抿的脣角微張,開口道:“師父既然覺得蹊蹺,不如就打開看看。”

這一聲“師父”,顯然是喚那位叫桑先生的老者。

可每叫一句“師父”,韓曄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如同被萬千的針細細密密扎過,一次比一次深上幾分,疼得難以自已,卻不可爲外人道。

“世子……”桑先生嘆了口氣,他是韓曄武學上的師父,也同樣是鹿臺山的守陵人。

若是論尊卑,韓曄當爲他的主人,他即便歲數再大,也當不起一聲“師父”,在鹿臺山上逢場作戲時便罷了,如今卻大可不必。

然而,他多次提及不敢當這個稱呼,韓曄卻仍舊不肯改口。

鹿臺山師門“覆滅”,死去的多是覬覦寶藏的惡徒,打着拜師學藝的名號來鹿臺山尋寶,剩下的那些枉死的人,便真正是枉死了。

復國重任本就沒那般簡單,死傷在所難免,桑先生倒也不曾爲多少弟子可惜,然而他明白世子之所以久久不肯改了稱呼,是怕有人忘記那個已死去的女孩……

若他桑頡仍是鹿臺山的掌門人,是她尊敬的師父,那麼韓曄還是她的大師兄。

或許,韓曄並不是怕有人忘記了,是怕有一天自己忘卻了——他將他的丫丫丟棄在盛京法華寺的大火之中,他的餘生已沒了指望。

桑頡活到如今七十歲,心中明鏡似的亮,他不能點破韓曄的心思,只能裝作未曾察覺,示意韓武道:“打開看看。”

韓文韓武自從法華寺那場大火之後,行事戰戰兢兢,已成爲韓曄的眼中釘肉中刺,勉強仍做親衛,興許是因爲戰亂繼續,他們尚有可用之處,韓曄才未曾處決他們,這種時刻磨折着他們的忐忑心情,比死更難受。

韓武聽罷桑頡的話,忙上前來,小心地將錦盒的暗釦撥開——

盒子打開,裡頭空空,除了一根細長的用明黃色的絹布包裹起來的……竹簡。

竹簡看起來像是寺廟籤筒中的竹籤,只是略寬了些。

韓文見竹簡一面光滑,看不出頭緒,又擔心竹簡有毒,便先一步將竹簡翻了個邊,伸手在另一面上抹了抹,上頭有幾個古晉國的篆體文字。

“世子,桑先生,竹簡上有字。”韓文識不得這些篆體字,便捧了給桑先生瞧。

桑先生作爲鹿臺山世代承襲的守陵人,對古晉國的文字頗有研究,他盯着竹簡瞧了瞧,忽地眼眸睜大,急對韓曄道:“是了,世子!這竹簡上刻的字正好驗證了那個傳說,有關晉國國祚的傳說!”

“念出來。”韓曄的眉頭微微蹙起,也盯向桑頡手中的竹簡。

他作爲古晉國的後人,知曉一個連東興百里氏同西秦君家都無所知的秘密寶藏並不稀奇,可桑頡所言的有關晉國國祚的傳說他卻從未耳聞。

桑頡的手有些發抖,雪白的鬍鬚也顫了幾下,像是觸碰了什麼晦氣的東西似的,滿臉的恐慌道:“這竹簡上刻着,‘晏氏爲妃,天下必亂。晏氏爲後,澤被九州。’”

“何解?晏氏爲後?”韓曄的眉頭皺得更深,他不信區區幾句神叨叨的話能影響古晉國國祚。

桑先生的情緒卻仍未平息下來:“世子有所不知,古老的傳說興許不可信,可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古晉國時候,每一位晉王陛下的皇后皆爲晏氏女,晏氏根基穩固,多少能人異士出自這個古老的家族。相傳,晏氏爲九州天下第一個氏族,曾經掌握着天下近一半的財富和權力,甚至,他們還能操縱秘術,比如,起死回生……”

“荒謬。”起初還能聽下去,可當桑頡提起起死回生的秘術,韓曄的星眸鋒芒一閃,面色森寒了幾分,所謂的起死回生不過是設給活人的騙局罷了!

“若晏氏果真如此厲害,財富權力加上秘術,他們大可一統九州,爲何卻甘願屈居帝王之下?甚至本王從未聽說過晏氏任何一位能人異士的名號。師父是否傳說聽得太多,已分不清真假?”韓曄顯然不信,語氣略帶嘲諷。

見狀,桑頡卻仍舊心平氣和地嘆道:“晏妃冢,晏妃冢,世子可知這晏妃冢內葬的是誰?”

韓曄不語,桑頡也不賣關子,自行解釋道:“古晉國自晉文王時立國,至晉懷王時遭外戚之禍亡國,三百多年的江山社稷原本風調雨順相安無事。可懷王時壞了祖制,不知是聽信讒言,還是一時糊塗,想試試一直以來的傳說是否荒謬,遂以百里氏爲後,晏氏爲妃,刻意厚此薄彼。數年後,晏妃病故,葬於蠻荒之地,無人知其墳冢所在,且奇怪的是,顯赫的晏氏也自此銷聲匿跡。不想再幾年後,外戚禍亂,異端四起,數家瓜分晉國,懷王死於離亂之中,晉國皇族流落四海,甚至淪爲百里氏朝臣……”

寥寥幾語穿越數百年,理清了不少是非功過,韓曄雖爲古晉國後人,卻着實知之甚少,唯一記得的不過是父親心心念唸的復國大業。

“懷王駕崩前悔悟,自覺不該違背祖製冷落晏氏,曾命人四下探尋晏氏行蹤卻一無所獲……世子只知文王封禪時的鹿臺山藏有珍寶,卻不知晏妃冢纔是真正寶藏所在,如果老夫沒有猜錯的話,晏妃冢之下,便是王爺同世子找尋已久的藏寶之地……”桑先生的語氣十分肯定。

前人的故事,對韓曄來說,也不過是祖先的功過罷了,他無力挽回那些往事,也只願瞧見實實在在的東西。

這時,又一人帶着狂喜奔來,嘴脣凍得發紫,雙眸卻閃着光亮,跪地道:“世子,墳冢之下果爲皇陵所在,屬下已命盜墓人探過,皇陵中的寶物富可敵國!”

聽罷這個消息,桑先生、韓武韓文皆狂喜,費盡周折臥薪嚐膽這些年,總算能瞧見覆國大業!

“世子,有了這些寶藏,擴充軍備招兵買馬皆不是問題,大晉復國有望了!恭喜世子!”

“恭喜世子!”

衆人隨着桑先生稱賀,這的確是件振奮人心的喜事。

韓曄的臉上始終淡漠冷然,並沒有因此而露出一絲笑容,甚至,他也不曾着急去看地下皇陵內的寶藏何等富可敵國,只下令道:“既然找到了寶藏便挖吧,北郡府本是荒蕪之地,險成我等葬身之處。既然本就一無所有,便不妨放手一搏,待它日光復大晉,汝等皆是功臣!”

以謀逆之臣的身份起兵,無糧草無軍餉,被逼至如今的境地已近山窮水盡。

復國之路並不好走,從一開始所有人都知曉。然而,因了這份患難與共的情誼和生死一路的決心,倒令衆將士的士氣越發高漲。

天色漸暗,荒原上的天灰濛濛的,將士們正馬不停蹄地發掘着皇陵,桑頡道:“世子或許有疑問,爲何揭示晏妃冢所在之處的藏寶圖會被封於盛京法華寺的地宮之中?”

韓曄眯起眼:“……且地宮之門只能由百里家成年女子的血來開啓。”這是他的另一大心結和痛處。

桑頡緩緩點頭,嘆息道:“世子記得老夫方纔所說,懷王一心獵奇,以晏氏女爲妃,立百里氏爲後。然懷王違背祖制,心中卻也忐忑不安,故而在晏妃死後,派人去尋她的族人,還招攬各地能人異士,試圖以引魂燈招魂做法,挽回國祚的噩運。”

“然而,百里皇后善妒,百里氏同幾位心腹朝臣又掌控南方兵權,已是有所圖謀。他們一面計劃謀反,一面命人去尋晏氏族人,終於被百里氏找到墳冢所在,且發現了墳冢下的皇陵寶藏。”

“他們畫下藏寶圖,盜走用以起死回生的引魂燈,藏於法華寺地宮之中,且以秘術封起地宮之門,徹底阻斷了晏氏同晉王的聯繫。這便是爲何地宮的鑰匙……世子那塊玉佩是由王妃告知下落,而非王爺。百里家的秘密世代只告知太子一脈,百里堯當初起兵謀反,殺害先太子,自然落得名不正言不順之嫌,寶藏的來龍去脈他怎會比世子更清楚?如今皇天不負有心人,世子終於尋得寶藏……”

桑頡爲韓曄之師已數年之久,作爲古晉國皇陵的守陵人,代代相傳至今,知曉許多旁人不知的秘辛也不奇怪——

包括那位百里皇后死後仍與懷王合葬於鹿臺山地陵之中,且同葬的還有君氏的兩位妃子。

這便是爲何鹿臺山會成爲東興同西秦兩國皆不沾染的邊境之地,無戰事不得出兵,也算是兩國對古晉國這個曾經的主子最後的仁義罷。

“聽罷師父的話,許多疑惑倒也是解開了,像是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幾百年一般。只是這晏妃冢下的皇陵又是什麼來頭?倘若懷王病逝後葬於鹿臺山,晉國封禪之地早已修成地下皇陵,這筆富可敵國的財富又從何處而來?”韓曄的腦子清醒,絕不會因桑先生幾句話便困於其中。

桑頡似乎也正在等韓曄的這個問,他的手中還捧着韓武送過來的錦盒,裡頭的竹簡是關鍵所在。

桑頡的臉色重新變得凝重,嘆道:“世子問得好,老夫正是因此而不安。晏妃冢內這塊竹簡上的刻文,本就是預言和警示——晏氏爲妃,天下大亂。自懷王時起天下二分,至如今三分天下,再未一統,加之突厥數次南侵,天下從未有順遂之時。晏氏女之所以珍貴,不僅因爲她們絕色姿容天賦異稟,而且因爲她們活在傳說之中,代表着天命所在。其實,世子方纔說得對,若晏氏有如此大的能耐,何不一統九州自立爲王?”

桑頡瞧了韓曄一眼,見他在聽,纔敢繼續道:“……可世子有一點不明白,老夫在鹿臺山時,曾翻閱了古晉國時留下的前朝史籍,發現在古晉國之前,晏氏女的傳說就已存在。晏氏爲後,九州昌隆,天下一統,這幾乎成爲了不可逆轉的天命。晏妃冢下的那座皇陵,並非古晉國時的寶藏,也並非東興或西秦的寶藏,而是在此之前更久,久到興許傳說纔剛剛興起……那個時候的皇族的寶藏所在。換言之,對任何朝代來說,不過是帝王的姓氏在變,而晏氏女從來都存在,已不知是她們依附帝王而生,還是各朝代的帝王依附她們而生。”

“老夫這樣說,並非危言聳聽,只是想進諫世子,北郡三州不過是流放之地,即便世子光復大晉,也當存一統九州之志。世子可趁這亂世,命人去尋晏氏女封其爲後,借傳說之力,借晏氏女天命之所歸,成就大晉國千秋基業!”

桑頡的一番話說得生動,韓曄與他相識多年,素來知曉他的性情,並非信口雌黃之輩。

鹿臺山的守陵人,自古以來便與史籍打交道,又有口口相傳的傳統,因此他們知曉的秘辛有時比史載更爲詳細。

韓曄雖不會全信桑頡所言,可他倒是真正記住了“晏氏女”這個稱呼。

得晏氏女,可得天下一統……韓曄不自覺撫上左手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驀地轉過身,背對桑頡,重新望向懸崖峭壁。

風雪肆虐中,他還是最想念那個被他丟棄在法華寺藥師塔中的女孩,只要一想到她,僅僅是想到她,天真或哭泣的眼睛,他便無法再去瞧任何別的女人。

得不得晏氏女不重要,若是他的丫丫活着,只要她活着,他哪怕從一開始便沒有回頭路,哪怕她來歷不明身世莫測,他也定會站在她身後——

是啊,他從來都在她身後,他未曾離開過,哪怕蒼生覆滅九州戰亂,他都會護她,可命運不肯給他機會……

韓曄深深地吸了口氣,寒風灌進喉管……他的丫丫終是不在了,母親父親都不在了,韓家被棄於北郡府荒蕪之地,他年幼的弟弟也早已死在十年前,孑然一身的晉陽王世子,除了復國大業,還能有什麼指望?

若是所親所愛皆已泯滅,不如收起那些愛人之心和徹骨疼痛,將自己活成傀儡模樣,從此……只問國運天道!

韓曄星眸中的傷痛被風雪刮過,已然化爲烏有,放眼望去,河山盡在腳下,他定會讓史冊記住他的名字……

……

閉上眼,總有夢不分晝夜侵襲而來。

“赫,昨日有小太監和我說,護城河畔好多人在放風箏,風真大,風箏飛得好高,咱們也去放風箏吧?”

“赫,可以帶上黎戍他們啊,比比看誰的風箏飛得高!”

“你難道不會放風箏?赫,你到底會不會啊?我反正是不會。”

“赫,那兩個人在親嘴,我都看見了的……”

“赫,你去做大將軍,我該做什麼呢?我們一起去北疆,一起做大將軍吧?”

“赫,最最討厭的就是你了!”

“赫,狀元橋的烤紅薯,你喜歡吧?天天吃烤紅薯,天天都開心吧?天天都揹我回去吧?”

“赫,我知道你絕不會背叛大興,不會背叛司徒家,我們以後都不要吵架了好嗎?”

“赫……”

“赫,爲什麼不來找我,我太疼了,周圍都是火,我被壓在坍塌的藥師塔下頭,動不了,出不去,都是火,都是痛,你爲什麼不來找我?爲什麼不來找我?我一個人在這裡,我找不到你……”

睡夢中的人猛地驚醒過來,自牀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即便睜開了眼睛,他還是忘不了夢中的一幕幕——

從他五歲時第一次逗弄尚在襁褓中的她,到他牽着她的手蹣跚學步,再到帶她爬樹下河打架,廝混成爲盛京城四紈絝。

從她長成少女懵懵懂懂地說要嫁給長得最好看的人,到她任性地一走了之去了鹿臺山。

從她不管不顧地帶回韓曄對天下人宣佈這是她喜歡的人,到她連招呼也不打便隨意嫁了一個病秧子,他連她穿嫁衣的模樣也不曾瞧見。

從她處處護着夫君氣他傷他逼他遠走北疆,到她罔顧性命安危深入敵營,將他自突厥人的囚牢之中救出……

多恨啊,司徒赫多恨婧小白。已經過去三個月了,赫找不見婧小白已經三個月了,他又夢見她喚他的名字。從小一直粘着他到大的婧小白,叫赫的時候聲音和語氣總和旁人不一樣,永遠不一樣。

夢裡,她被火光吞噬,在一片廢墟中哭泣,仍是他熟悉的眉眼,痛苦掙扎,茫然無助,只是喚他的名字,她叫他,赫,你爲什麼不來找我?

頭疼欲裂,喘息急促,司徒赫雙手抱住頭,眼中灼灼猶如火燒。

三個月以來,一閉眼就看到她在哭,一睜眼卻哪兒都找不到她,他已不知是該往夢裡看她痛苦無助,還是該活在現實假裝不知她已不在……婧小白再也不會在……

埋頭許久,司徒赫這才鬆開捏緊的拳頭,藉着朦朦朧朧的月光,望着那一方繡着海棠花的帕子……

司徒赫忽地瘋了般翻下了牀榻,披衣便往外走。

二月,當北郡府寒風凜冽,中原亦春寒料峭時,江南的春色已悄然而至,伴隨着一陣陣布穀叫聲,護城河畔的垂楊柳早已抽芽,一片新鮮的嫩綠色。

盛京的海棠花開了,錦華宮前的那幾株海棠開得尤其好,嬌豔動人,明媚不已。

去歲,婧小白自這裡出嫁,他未能趕上。

而此番婧小白離去已三月,她未曾與他道別,他便一直覺得她只是嫁出了宮去,仍舊與那個一無是處的病駙馬住在城東左相府。

他只是惱她任性魯莽忽然嫁了,只要他不去左相府,她便會一直在那兒。

他總是以爲她還在,只是和赫鬧了彆扭,不肯妥協了先來見他罷了,待她脾氣過了,總是要來找他的。

走在長興街上,他總是莫名其妙回頭,四下張望許久,他聽見婧小白叫他,赫,我走不動了,你揹我吧,天天揹我回去吧?

婧小白,傻姑娘,赫願意揹你回去,多遠都揹你,你別藏着躲着,赫的眼睛不大好了,四下看了個遍,還是找不着你,你怎麼還是如此不聽話?

直至走過長興街,望見法華寺內的藏經閣,發覺藏金閣竟成了盛京城中最高的建築,他這才恍惚記起,藥師塔早已失火坍塌,據說,他的傻姑娘埋在了廢墟之中,屍骨無存。

長興街市集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京城的百姓們經過了戰亂,仍舊在討生活,好像每個人都在,只有婧小白不見了。

赫,赫……

總是聽到她叫他,總是回頭,一步分作三步走,她從小煩他到大,他恨她爲何不一直煩下去?

當着一身布衣的黎戍尋到法華寺的菩提廣場時,第一眼瞧見的是跪在菩提樹下的熟悉身影。

沒有留疤的那半邊臉英俊非凡,側面輪廓如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眼前這人是當年鮮衣怒馬冠蓋京華的司徒赫。

然而此番司徒赫卻並不是一身紅色錦袍,戴孝且逢國喪,他着了一身黑衣。

黎戍放慢了腳步繞過臺階走到司徒赫的另一邊,眉頭微微蹙起,那雙有些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線——

人的相貌會隨着心境和閱歷改變,昔日的翩翩美少年司徒赫,如今因臉上那道幾寸長的傷疤而顯得粗獷起來。

又因心境無法開闊,思慮鬱結於心,只過了三月而已,司徒赫的面龐蒼老了許多。

法華寺藥師塔的坍塌,使得這座前朝名寺一時間香火盡斷,甚至相傳當日大火燒死了許多人,沾染了血光的佛家聖地已無法再給百姓庇佑。

黎戍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刻意放重了腳步走到司徒赫身旁,笑嘻嘻道:“喲,赫將軍,還在拜呢?天天兒的來這裡拜,菩提樹還能成仙啊?不如剃度出家吧,也省卻了那些煩惱!”

司徒赫聞言,仍未回身,只雙手合十,對着菩提樹深深拜倒,如此叩拜了數次方起身,他倒是從不會和黎戍計較什麼,只是問道:“你來這做什麼?”

若仍是昔日繁華盛景,黎家一門權傾朝野,作爲富貴閒人的黎大少爺哪兒去不得?

可如今已今非昔比,黎家因犯上作亂被滿門抄斬,唯一剩下的只有一雙兒女,亦被貶作庶民,永不可爲官爲妃。

當初黎大少爺在長興街上搭了個戲臺子消遣,想唱時便唱幾句練練嗓子權當雅興。如今這倒成了他在京中安身立命的本事,靠着每日登臺做戲子謀些生計。

在自個兒的戲樓唱戲與爲他人的戲臺子唱戲助興,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因而司徒赫纔有此一問。

黎戍聽司徒赫問起,臉色倒是絲毫未變,在外人瞧來,他是天下第一無良心之人——黎家被抄,親爹死於非命,他由富貴淪落至此,卻一滴淚也不曾流,每日仍舊插科打諢好不自在。

哪怕看客們在他的身後指指點點,甚至當面嘲諷羞辱,他也能言笑晏晏連連稱是。

“赫將軍好生沒良心啊,從小到大就從沒記住過我的生辰,哪一年都得我求着賴着才肯來捧場,後來乾脆躲大西北去了,連捧場也再不必,真真沒良心!今兒個還是打算裝聾作啞呢?”黎戍笑道。

即便他着一身布衣,卻並不比着華服時失了顏色,“頹然”二字從不能與他沾上邊兒。

司徒赫的確記不得黎戍的生辰,聽他這麼一說,才隱約有了些印象。年少時,他們幾個初次去往碧波閣找樂子那天,可不就是黎戍的生辰嗎?

在碧波閣裡,婧小白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也是那一日,婧小白傻乎乎地親了他……

司徒赫不自覺抿了抿脣,脣上卻早已沒了烤紅薯的味道,婧小白,婧小白……

黎戍見司徒赫雙眼放空,似想起什麼開心事微微笑了笑,笑容轉瞬即逝化作更深沉的苦澀,他自然知曉他想起了誰。

黎戍咬緊了牙關又驀地鬆開,無聲地嘆息了一聲,隨後上前去,大大方方地攬住了司徒赫的肩膀,提議道:“赫,爺如今是庶民,雖蒙赫將軍一直照顧,倒也不曾遭人落井下石。可爺如今落魄,也沒銀子去什麼碧波閣,這生辰啊,也就不擺闊了,只邀你去喝喝酒聊聊天,如何?肯捧場嗎?”

此刻,若是有人瞧見黎戍一介布衣,敢將手臂橫在堂堂司徒家少將軍的肩膀上,恐怕要罵黎戍不知天高地厚膽大妄爲——因司徒皇后所出的六皇子浮出水面,司徒家又平叛有功,如今成了大興第一權貴,再無人撼動司徒家的地位。

本就出身卑賤黎家,向來爲人所不齒的黎戍,他怎的沒眼力見偏偏自討沒趣勾搭司徒赫?

“去哪喝酒?”

然而,司徒赫並未有一分不適,更未推開黎戍的手臂,他只是淡淡問了一句。

黎戍這下倒是正經了些,摸了摸鼻子沉吟道:“那地方嘛……我若是想進去,可還得靠赫將軍您領着啊。”

……

二月的郊外陵園,比之盛京城中更有春意,野草野花遍地,連婧小白的衣冠冢周圍也覆上一層層的黃色紫色紅色的小花兒。

黎戍着布衣,短打的衣袖緊扣着手腕,束髮的帶子也很粗陋,看起來像是司徒赫的馬伕或挑夫。

黎戍抱着一隻蹴鞠放在了婧小白的陵墓前,望着高高聳立的寬大墓碑上那幾列字,黎戍再不肯讀書,這些字還是認識的。

“吶,婧小白,你說你的名字前頭弄那麼多稱呼幹什麼?大興榮昌靖公主……爺險些都認不出了。”黎戍單膝跪着,還是那副欠揍的嬉笑模樣,若是婧小白仍活着,定是要瞪他的,可若細瞧,黎戍的眼神中分明透出難掩的痛。

他回頭望着司徒赫,道:“陛下爲婧小白諡號爲‘靖’,這倒是大興國的公主從未有過的吧?”

唯有帝王駕崩方有諡號,以記生前功過,死於非命的公主卻也有了諡號,的確會被載入史冊。

若是黎戍不同司徒赫說話,司徒赫的目光興許會一直盯着墓碑。

這會兒見黎戍發問,司徒赫纔算回神,腳步僵硬地繞過墓碑,去拔婧小白陵墓上冒出的雜草。

婧小白死後並沒有入百里氏的皇陵,景元帝專爲榮昌公主修築偌大陵園,與病駙馬同葬。

司徒赫不信婧小白已經死了,即便禁衛軍在藥師塔的廢墟中挖了半月之久,挖出了木蓮懷胎數月的屍首,也挖出了他贈予婧小白的那塊蜻蜓眼雷石,可司徒赫還是不信。

司徒赫不信婧小白已死,他可以繼續去找,可以找一輩子。然大興的百姓需要一個交代,過世的榮昌公主需要一個陵園。

人還沒有死,爲何要爲她立衣冠冢?她若是從別處得知,該如何心痛?

這三月以來,司徒赫每每去往法華寺的菩提樹下,總是祈願,若是他的傻姑娘還活着,無論她是否有所依傍,請讓他找到她。若她受傷、受苦,他願以後半生的性命、以此生所有的幸福換她脫離苦海,折壽也好,死於非命也罷,他願一命換一命,以身代死。

可瞧着眼前這衣冠冢,司徒赫的絕望一層漫過一層,蓋棺定論,代表着一生已過完。

即便是婧小白的衣冠冢,司徒赫多希望陪婧小白躺着的是他。埋骨他鄉也好,半生功勳隨塵土也好,能與婧小白生死在一處,便是此生最大的夙願。

景元帝賜婧小白諡號“靖”,一面是應了婧小白的名字,一面有平定北郡府叛亂之意。婧小白因戰亂而失蹤,罪魁禍首有幾人司徒赫不願說出口!

黎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從未懷疑過婧小白的身世,同整個天下人一樣……

“來,喝一杯吧婧小白,我敬你啊,你和赫一樣,都是沒良心的,從來也不肯先賀我生辰,爺大肚,也就不勉強了。”

司徒赫聽見黎戍的聲音,回頭望去,見黎戍抱着帶來的酒罈子仰頭喝了一大口。

這郊外的陵園佔地不小,婧小白的衣冠冢內也有無數的隨葬品,一直有不少官兵看守,以黎戍如今的身份想進是進不來的。

司徒赫除盡了陵墓旁的那些雜草,折身走回黎戍身旁,同黎戍一般席地而坐,順手接過他的酒壺喝了起來。

黎戍眯着眼笑:“痛快啊赫將軍,跟你喝酒我是從來不虧的,因爲你實在,哈哈哈!”

司徒赫輕抹了下脣角,鳳目盯着墓碑,擠出笑來:“瞧瞧婧小白,睡着了纔會這麼安靜。哪天醒了,又該吵得我頭疼。”

黎戍點頭:“嗯,是聒噪,就數婧小白最聒噪,小時候總想封住她的嘴,奈何打不過你啊。現在她玩累了,就讓她歇會兒吧。”

司徒赫許是醉了,見墓碑忽地化作一道海棠紅的身影,嫋嫋婷婷地立在那,他微笑,鳳目柔情無限,對黎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噓,別吵她,吵醒了要發脾氣的,她打你我可攔不住。”

黎戍很配合地捂住了嘴,小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很害怕似的。

從小玩到大的伴兒,就剩下兩人還能喝喝酒聊聊天,可這酒也不知還能喝上幾回——

司徒家雖成大興第一權貴,然而戰爭傷亡無數,司徒赫身上揹負的是整個司徒家和大興的重擔,與庶民的黎戍之間如隔雲端之邈。這是人所共知之事。

黎戍同司徒赫安靜地喝酒,悄聲地說話,忽地聽見背後傳來一陣很大的聲響,是車輪滾過地面的聲音,且來的車攆必定沉重巨大,否則絕不會有此等力道。

司徒赫同黎戍回頭看去,見一輛明黃色的馬車停在身後不遠處,無論是車的裝飾、馬的配置或是隨行的宮女太監,無一不昭示着來人的身份尊貴。

黎戍同司徒赫對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猜到來的是誰。

這時,一道身着素色常服的年輕公子在太監的小心陪護下走下了車攆,近旁的太監朝司徒赫黎戍喝道:“大膽,太子殿下駕到還不行禮!”

黎戍拽了司徒赫一把,自己先跪了下去,叩首行禮道:“草民叩見太子殿下!”

黎戍的眼睛盯着腳下的黃土,無論多少次瞧見這位太子殿下,他的腦海中總會浮現墨家老四躲在法華寺佛堂時怯怯可憐的神色。

可如今這位已被立爲太子的六皇子百里御,氣質完全不同於墨家老四的怯弱和稚嫩。

他長着英俊的面龐,數月前臉上的疤痕已痊癒褪去,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們,似笑非笑,不動聲色,讓人無法猜透他是個什麼角色。

倘若墨家老四同這位太子被放在一處,旁人或許會覺得他們面貌相似,卻絕不會有人誤以爲他們是同一人。

天下之大,皮囊相似的太多,氣質纔是判斷一人身份的關鍵。殺人惡徒墨譽早已死去,眼前這位是尊貴的太子殿下。

見黎戍跪了,司徒赫還沒有行禮,太子身旁的太監有些不悅地準備開口,卻被太子擡手打斷,他大度地笑道:“免了,本宮此來是爲了拜祭皇姐,沒想到碰見表兄在此。都是自家人,免了這些禮節吧。”

“皇姐”指的自然是與他同胞雙生的榮昌公主,這是景元帝詔書中公告天下的事實,榮昌公主同六皇子百里御本爲雙生子。

“你們都下去吧,本宮同司徒表兄在一處,定不會有意外。”太子對身後那些隨從道。

很快,隨從散去,各自等待,奢華的車攆留在原地,與這偌大陵園倒也般配。

太子手中拎着一個食盒,徑直走向百里婧的墓前,將食盒內的糕點一一端出來,糕點是新鮮剛做的,能聞着陣陣香氣,最後,他甚至還在墓前放上了幾枝開得極好的海棠花。

黎戍背對司徒赫,仍朝車攆來的方向跪着,太子彷彿並未瞧見他,也未讓他起身。

而太子則蹲在墓碑前,背對司徒赫,一身素色常服繡着金線的龍。

司徒皇后與榮昌公主相繼過世,國喪尚未結束,因此太子出宮着素色常服本也平常,可他出行的派頭如此之大,以沉重的車輪碾壓過墓園,鬧出這般動靜,已是讓司徒赫不滿。

可無論太子如何旁若無人地祭拜婧小白,或是有意無意地忽視黎戍不肯讓他起身,司徒赫同黎戍卻毫無辦法——

太子爲皇儲,是大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角色,司徒赫位極人臣、黎戍身爲草民,皆是太子的臣民,能奈他何?

司徒赫活到如今這個歲數,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情勢反轉,他成了旁人股掌中的物什,由不得自己半分如意。

太子百里御盯着墓碑上的兩列字,夫妻合葬,自然是刻了二人的名字,他的視線自百里婧的名字移向駙馬墨問,脣角忽地泛出一絲詭異的笑,眼神也隨之變暗了幾分。

他將糕點的盤子隨手往前推了推,開口道:“皇姐吃些吧,都是宮中御廚做的點心,若是覺得不錯,下回我再送來。”

無人應他。

地上還倒着兩個酒壺和一隻蹴鞠。

百里御拾起那隻蹴鞠,不知喜怒地摩挲了一下,又輕描淡寫地丟回原處。

隨後緩緩地站起身,回頭望向司徒赫,倒是頗爲和善地笑道:“司徒表兄來瞧皇姐,怎的還帶了酒?皇姐可不會喜歡這些酒肉罷?”

司徒赫眯起眼,他很想揍百里御,哪怕他是太子。

他同黎戍和婧小白的感情,豈是百里御能比的?婧小白生前數次要置他於死地,百里御就不會記恨在心?

人是可以換個名姓、換個身份、換副皮囊,卻永遠換不了心。

然而,司徒赫卻也再非當初的莽夫,失去了最心愛的姑娘,他尚且沒有死去,從此以後還有什麼忍受不了?

因而,聽罷百里御的笑問,司徒赫的面上連一絲惱也不見,只應道:“酒是敬婧駙馬的,可巧太子殿下帶了點心來,正好下酒。”

一聽“婧駙馬”這個稱呼,百里御面上的笑容放大了些許,又轉回身去盯着墓碑,不知真假地沉吟道:“人死不能復生,表兄可別太傷心了。本宮的親姐姐過世,若要哭,本宮倒真得哭上三日三夜無法閤眼了,只恐父皇擔憂,只得強忍着。本宮也無旁的本事,只希望它日能爲皇姐修築更寬敞的陵園。這兒風大,又閉塞擁擠,皇姐怎能睡得舒服?本宮瞧着真心疼的。”

他光明正大地說着心疼說着傷心,司徒赫無法反駁半句,由着他去說。

百里御圍着雙人合葬的陵寢轉了兩圈,嘆了口氣道:“想起皇姐,本宮心裡不舒服,幾回魂夢與君同,醒來卻再不見伊人笑顏。血濃於水,本宮的心思司徒表兄大約不會明白吧?”

司徒赫像是吃了一口蒼蠅般噁心,幾回魂夢,婧小白入誰的夢也斷不會入百里御的夢!

然而,司徒赫口中卻能笑應:“殿下所言極是,微臣自然不明白。”

百里御聽罷,笑容深了三分,彷彿極其滿意司徒赫的答覆似的,他轉過身來,微微挑起眉,英俊的面龐又帶了三分稚氣,讓人想起他纔不過十七歲。

這一回頭,百里御的目光微微低垂,才瞧見地上跪着的黎戍般,疑惑地問道:“咦,跪着的那是誰?”

黎戍聽見他的問話,忙以跪着的姿勢轉過身,面向百里御的方向繼續跪着,答道:“草民黎戍,給太子爺請安。”

百里御“哦”了一聲,恍然道:“哦,原來是你啊,本宮可是記得你會唱戲的。可惜了,父皇已久不聽戲,否則倒是能叫你入宮給父皇解解悶。這樣吧,明兒本宮去長興街戲樓子,專點你的戲!”

黎戍從來能屈能伸,像是個天生奴才般惶恐道:“多謝太子殿下恩典!草民榮幸之至!”

百里御顯然對黎戍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模樣最滿意,哈哈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司徒表兄也一塊兒去聽戲,如何?父皇還想請司徒表兄教本宮習武,本宮想了想,也好趁此機會同表兄聚聚多親近親近。”

一句一個“父皇”,一句一個“本宮”,大興最尊貴的父子二人,說出的話便是聖旨,誰人敢不從?

司徒赫心中冷笑,面上卻毫無變化,應道:“微臣遵旨。”

“殿下,時候不早了,您該回宮了。”

直至百里御身旁的隨從小心翼翼地來提醒,百里御這才望瞭望天色,嘆了口氣道:“本宮不過想多陪陪皇姐,該死的奴才,一刻也不肯讓本宮安生。”

又去吩咐看守陵園的禁衛軍,道:“好好守着,莫讓閒雜人等進來擾了公主安息,尤其是那些乞丐流民,衣衫襤褸,心腸惡毒,偷雞摸狗之事他們最在行,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榮昌公主的陵寢也能隨便打擾?若是抓到,嚴懲不貸。”

禁衛軍忙齊聲應:“是!”眼神有意無意地掃過黎戍。

這般含沙射影的一番話說完,太子百里御又深深望了一眼百里婧的墓碑和墓前的海棠花,柔聲道:“皇姐,我走了,你喜歡海棠花,每日我都會吩咐宮人送來新鮮的花枝。你喜歡的話,託夢告訴我,我什麼都送來。”

聽在旁人的耳中是姐弟情深,聽在司徒赫和黎戍的耳中卻怎麼聽怎麼奇怪,摻雜了一絲不明不白的情愫。

直至太子上了車攆重新離去,黎戍的腿早就跪得廢了,他撐着手臂慢慢地挪動膝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楚地揉着發麻的膝蓋和小腿。

“赫,你別說,這滋味兒比上朝跪陛下還累……噝,爺的膝蓋喲……”黎戍哀嚎着,眼神瞥見跟隨太子而去的守陵禁衛軍的背影,他自嘲般嘆了口氣道:“權勢終究還是個好東西吧?有權勢傍身,誰都能活得人模狗樣的,比如我家老不死的,還有剛纔那位……”

說着,又笑起來,黎戍試着爬起身,語氣盡量輕快道:“當然了,赫將軍,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貪戀權勢啊,但起碼呢,有了權勢,你想來看個人,隨時就能進來看她……成了草民,唯一的壞處就是這個吧。”

司徒赫已忍得肝膽欲烈,他緊緊握着拳頭望向黎戍,卻見黎戍的視線定在婧小白的墓碑上……

司徒赫頓時閉上了眼睛,心裡空了的大窟窿呼呼地颳着冷風。

黎戍是天下第一明白人,回頭瞥見司徒赫青紫的臉色顫抖的脣,他走山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酒也喝了,人也見了,我是知足了,你呢,也別愁眉苦臉的。婧小白若活着,是最見不得你這個樣子的。”

“對了,雖說有些事不該我去問,可我也就想和你說說。”黎戍忽地正經起來,道:“你曉得戲樓子那地方是最人多口雜的,什麼大人物小人物都有,我在那地方呆久了,也能聽到些風聲。這六皇子什麼來頭你我也都清楚,那墨家老四好歹是狀元,是曾金榜題名打馬御街的人物,朝中的那些大臣能不認得他?如今最慘的當屬左相府了吧?病駙馬一死,墨老四一死,又換了個嚇死人的身份回來。當初因病駙馬被殺一事,墨家老四可沒少受苦,他能不對墨家耿耿於懷?”

“我幾次碰着墨覺墨洵,他們倆可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比我還落魄呢。可悲的是,左相府明面兒上還好端端地掛着,誰曉得幾時災禍臨頭呢?”

黎戍的嘴皮子厲害,說完這番話連大氣都沒喘。

“當然了,我說這些,也不是真擔心墨家老二老三有什麼災禍,那也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只是想給你提個醒兒,按太子如今捉摸不透的性子,赫,你得多留心眼。以你當初的莽撞,也許真不夠他玩兒的!”黎戍的眼神凝重,俱是擔憂。

春風拂面,吹來陣陣糕點和青草的香氣,那隻蹴鞠被百里御拋在一塊凸起的石塊上,風一吹,蹴鞠滾向了那幾枝海棠花,花瓣抖落了幾片,墓前點點落紅。

司徒赫木然瞧着這一幕,獨望着海棠花時鳳目帶着柔情憐愛,他輕輕地笑了笑:“放心吧,即便朝堂雲波詭譎,我卻已無軟肋在任何人手上,且陪他們玩玩兒吧。你做你的閒雲野鶴,我入我的骯髒泥淖……”

------題外話------

咳,啪啪啪臉都打腫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過清明節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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