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百里婧不知道她殺了多少人,韓曄卻瞧得清楚,地上橫屍一片,而她,周身都沐浴在血光之中。舒殢殩獍迷津谷下的確蛇蟲遍佈,毒物橫生,然而,這裡卻也是第一清淨的去處。
韓曄帶着百里婧跳下斷崖,在半山腰攀住樹藤,蕩入了一處隱秘的山洞。韓曄在洞中乾淨的地方放下她,繼而撒了些粉末狀的東西在洞口處,再生起一堆火,這才走回她的身邊,熟稔地撕去她染血的外袍,將他稍稍乾淨些的白衫裹在她身上。
這個山洞視野開闊,可以將外面的一切瞧得清楚,而從外看卻不容易瞧出洞中有何端倪,連生火後的煙塵也不會鑽出洞口,自然而然地散了。若非他曾來過,斷不敢如此輕率爲之。
女孩昏睡了過去,閉着眼睛,眉頭皺成一團,這是韓曄數月來第一次敢這麼仔細地看着她。
山洞的壁上有“滴答滴答”的滴水聲,襯得洞中越發靜了。韓曄默不作聲地爲她清理傷口,傾身時,他肩頭中的箭便更深地刺入肉裡,疼得一顫,他低頭望了望,繼而握住箭身,一用力將露出來的部分折斷,只剩埋入血肉中的箭鏃,血順着他的白衣流下來。韓曄渾然不在意,撕下襯衣的一角將她的傷口包紮好,他的手上有血,乾淨的白布上便染了血腥味。
仔細檢查過後才發現她的傷多是皮外傷,只是因爲被旁人的血濺了太多,才顯得格外可怕,然而,即便如此,韓曄心內的恐慌卻仍舊沒有散去,他最怕她受傷,卻親眼瞧見她一次比一次傷得更厲害,自從他離開她以後……
原本昏睡過去的百里婧忽然醒了,在火光照耀下瞧見頭頂處韓曄的臉,她怔怔地望了他半晌,他也望着她。百里婧這才恍惚地發現她枕在韓曄的腿上,下意識地想推開他,卻推不遠,身子虛也起不來,有氣無力地喃喃:“我要死了,你何必救我?!”
韓曄終於肯開口說話,將她扭動的身子按住,他淡淡地說:“你不會死……別胡說。”百里婧聽不出他聲音裡的顫抖。
“我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死不死與你何干,我恨你……”她拿開他的手,別過頭去輕飄飄地說,卻沒有再哭,這些話似乎在心底重複了無數次,所以出口才這般熟練。
“嗯,我知道。”韓曄笑了笑,順着她說,被推開的手也不再碰她,他的語氣與從前一樣溫柔。
百里婧恨透了他這種溫柔,爲什麼到現在他還能語氣平靜,他知道她恨他,連她恨他也無所謂了!她真想撕破了韓曄平靜的麪皮瞧一瞧他到底有沒有心,看一看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恨他,他也該恨她,老死不相往來最好!他卻在她孤立無援時第一個出現,他什麼責任都不需要負,他隨心所欲地做他的選擇,她真是恨透了他!
今夜,百里婧殺了太多的人,那種從未有過的排山倒海般的絕望將她淹沒殆盡,於是,藉着這種毀天滅地般的瘋狂情緒,她努力坐起來,狠狠將韓曄推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走開!我不要你救!你滾開!離我遠遠的!我是生是死與你何干!你爲什麼要救我!你想讓我欠你什麼!”
韓曄居然被她推得往後跌坐了下去,後背撞到了堅硬冰冷的石壁上,那裡所中的箭矢更深地刺入肉裡,傷口劇痛,他忍着一聲未吭。
夜越深,山洞內越是冷清,一陣陣的風自洞口吹來,生起的柴火火光搖曳,不知道有多少雙毒蛇毒蟲的眼睛正注視着他們。百里婧驕縱的性子被這可怖的夜色激發,越發惡劣了,韓曄不走,也不出聲迴應,他越是這樣,百里婧越不能忍受。
隨即,她憤怒地向韓曄撲過去,一雙手沒輕沒重地打在他身上,如發了瘋的潑婦似的,口中一而再地逼他:“我討厭你!你害得我一無所有,害得我成爲天下人的笑柄,你毀了我最美好的愛情,毀了我此生所有的快樂和幸福!我恨你!你不愛我,爲什麼要騙我!不!你、你不是韓曄!你不是!你不是!你走!你走!你把大師兄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韓曄低垂着眼睛,木頭似的任她打,任她罵,衣衫被她撕扯得不整,他卻仍舊不給一句答覆,沉默如永夜。半晌,待她打得累了,他才輕輕咳嗽了一聲,自脣邊漏出一絲血跡。
忽然,一個東西,自緊貼着他胸口的位置被她抓落,韓曄總算臉色驟變,伸手想奪回,卻已經遲了。百里婧傻了一般,凝視着手裡的那樣東西,停止了所有的吵鬧,許久不見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而下,她轉頭對上韓曄的眼睛,喃喃道:“碧桃樹下,鴛鴦戲水……大師兄,你不愛我,爲什麼要帶着我送給你的荷包?這麼醜的東西,難爲你肯貼身收着,會讓我以爲……以爲你愛我愛得快瘋了,哈哈哈哈……是不是?”
她咄咄逼人地湊近韓曄,一雙含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視着他,窮追不捨地問:“大師兄,你愛我,對不對?你說話啊,你說啊!說啊!”
她的聲音近乎撕扯,將韓曄抵在石壁上,退無可退,她的眼裡藏了太深的絕望。
韓曄終於被她逼到了盡頭,張了張口準備答覆,卻不想她在歇斯底里後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身子軟軟倒了下去。
“丫丫……”韓曄慌忙抱住她。
她的身子冷得像冰。
韓曄大驚失色,伸手貼上她的額頭,呼吸急促地撥開她頸後披散的亂髮,一道長長的血痕若隱若現。
怎麼會?
十五年才發作一次的毒,爲什麼只隔了短短兩年便復發了?他早已想過,十五年後,她已爲人妻爲人母,早將韓曄忘記得一乾二淨,年少時做過的夢只是夢,她不會如現在這般虛弱憔悴,只爲了不值一提的愛情……
韓曄傾下身,脣貼着她冰涼的額頭吻了吻,喃喃哄道:“別怕,丫丫,別怕,韓曄的妻子、孩子……所有人,甚至韓曄自己都可以死,但是丫丫絕不會死,因爲丫丫是韓曄這一生……做過的最美好最不忍醒來的夢……”
他在她昏睡後纔敢說這些話,百里婧若是清醒着,看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她只會陪着他痛不欲生。
正如她所中的毒只有他知道一樣,解藥他也早就放在了她的身上,韓曄拂開她的左手衣袖,摸上她纖細手腕上那串珠子,一觸之下,驚得怔住……並不是那串辟邪木佛珠。
他的呼吸漸漸不穩,手顫抖着解開那串鮮亮的紅珊瑚,“啪嗒”一聲,珊瑚珠串滑落在冰冷的地上,而她雪白而纖細的腕上橫着一道猙獰的傷疤。
千年冰蠶絲刀劍難斷,正因爲如此,他才用它來串起辟邪木佛珠,戴在她的手上。冰蠶絲一日不斷,解藥就一日不會離身,哪怕韓曄死了,她也能好好活着。
可是,冰蠶絲斷了。
韓曄捧起她的手腕,那道傷疤分明是被削鐵如泥的利器所劃,一刀接着一刀,不知劃了多少次才能留下這樣層層疊疊纏繞着的傷口,如一條小蛇般猙獰地盤在那裡,而她的左手……廢了。
第一次,韓曄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並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樣,他愛着她,而她的愛情只是因爲年幼無知隨口說說,等時日一久,她便會從失去他的痛楚中痊癒,安心地相夫教子,過平靜無憂的生活。可她一開始就已經如此決絕,決然嫁給了一個不知底細虛弱不堪的病秧子,將餘生放逐,根本不計後果,這樣一個她,又怎麼會在他離開後,還留着他送的佛珠呢?
如果千年冰蠶絲真的無法斬斷,她會不會因爲嫌惡,而決然斬斷自己的手臂只爲了擺脫他的一切痕跡?他開始相信,她做得出。
出了這麼大的事,木蓮爲何沒有告訴他?木蓮從什麼時候開始背叛他……
韓曄的理智已然不復存在,然而,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最重要的是,佛珠去了哪裡?解藥去了哪裡?
原本他知道迷津谷內設了埋伏,無論是要殺她的,還是來救她的,任何一夥人他都不能信任,沒有哪一處比這蛇蟲遍佈的迷津谷下更爲安全,所以他帶着她跳下來……
如今,哪裡都不安全,除非找到解藥。
“咳咳……”懷中人忽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咳嗽。
韓曄忙摟她入懷,他知道她冷,遂將她抱得緊緊的,臉貼着她的臉,他的聲音異常低沉不穩,柔和地問她:“丫丫,佛……佛珠呢?”
百里婧的另一隻手上仍舊緊緊攥着他的荷包,眼睛睜開了一小半,也不知她有沒有聽清他的問,她喃喃道:“我不要你的東西……”又咳嗽了一聲,“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將我的屍首帶回去,交給我的……夫君……讓他將我埋在那片桃林裡,春天來了,開滿樹的桃花……”
韓曄快被她逼瘋了,他怎麼會讓她死,即便是死了,又怎麼會將她交給她那不知底細的夫君?
“丫丫,別說了,乖,別說了……”韓曄再怒,也不對她發脾氣,許是這柔和的語氣太過熟悉,百里婧的眼睛完全睜開,韓曄以爲她又會說出什麼讓他痛不欲生的話來,她卻忽然哭起來,身子蜷縮成一團。
韓曄慌了,已經顧不得她是不是神志清醒,是不是會誤會他愛着她,懷抱鬆開些許,急問道:“丫丫,哪裡疼?冷麼?”
百里婧沒出聲,哭得全身打顫,忽然擡起頭,一口咬上他的肩膀,牙齒深深陷進肉裡,韓曄疼得額頭青筋一跳,手掌卻撫上她腦後的發,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百里婧用力地咬,韓曄靜默地承受,山洞裡一時間寂靜無比,只聽見柴火的“噼啪”聲。
山洞前用了奇門遁甲的障眼法,找到此地十分不易,洞口撒了毒物不敢親近的藥粉,不知對人是否有害,帶着面具的男人透過樹藤的縫隙瞧見這一幕,黑眸冷得像冰,韓曄這廝真當他不存在麼?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的妻身上穿着別的男人的衣服……
男人剛想掀開樹藤進去,卻突然聽他的妻哭道:“韓曄,我做了個好長好可怕的夢。夢到你說你不喜歡我了,要和別人成親,我哭,你不理我,我鬧,你恨我……夢到有人告訴我她懷了你的孩子,夢到三師兄死了,師父不在了,夢到我嫁給了一個完全不像你的人,他的手好涼,冰一樣冷……我害怕那樣的夢,害怕和你分開,害怕以後嫁的人不是你,害怕我親手繡的嫁衣穿不了,我害怕……”
男人的腳猛地剎住。
韓曄也完全怔住。
懷中人似乎將前塵往事全都忘了個乾淨,孩子一樣求他:“韓曄,我不想做那樣的夢,不想嫁給別人,你帶我走,帶我走……若是有人阻止你,你就帶我去一個只有我們倆的地方……我們、我們回鹿臺山,或者去別的任何地方,只要有你在,都可以,去天涯海角都可以,好不好?好不好?”
韓曄的眼眶被這幾句夢囈一般的祈求逼得溼透,從沒有任何人見過他此刻的失控,他深愛的女孩像個孩子一樣祈求他,她還帶着許多天真,她還深深愛着韓曄,而不是刻骨地恨着他。
韓曄從未想過,這可怕的毒,竟能讓人生重新來過,給了他重新選擇的機會。
望着女孩紅腫的淚眼,聽着她卸下所有尊嚴的哀求,韓曄苦苦掙扎,終於摟她進懷,顫抖着聲音答覆:“……好,丫丫,我帶你走!去一個只有我們倆的地方,再……再沒有什麼能將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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