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吧檯後面,取出CD,重新放上一盤,按下播放鍵。旁邊一個長着娃娃臉的服務員好奇地問她:“晴姐姐,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張專輯呢。”
她微笑不語,這時,幾個花季少女手挽着手走了進來,被玻璃門碰到的風鈴發出一陣脆響,服務員立刻笑容滿面地說着“歡迎光臨”,然後將女孩們領向不遠處的一處空位置。她繼續安靜地聽歌。
這張從未在店裡放過的專輯是她今早收到的快遞,寄快遞的人是一年前的一個常客,一個有着披肩的長髮和明亮的眼睛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小可。她沒想到時隔這麼久,在小可離開這個城市之後,她們還能以這種方式保持聯繫。
她將目光轉向一邊的照片牆,上面還貼着一張明信片,那是去年聖誕節前夕小可從西藏寄來的,畫面上是虔誠朝拜的藏民背影,遠處的靛藍天空下屹立着千年的布達拉宮。將明信片翻過來,背面寫着幾行秀麗的小字“晴禾,旅行開始讓我信仰遠方,你說的對,沒有時間解決不了的問題。”
那時正臨近傍晚,天邊一片黑雲壓地,預示着即將來臨的暴雪。她忙忙碌碌了一天,拿着來自遠方的問候,笑得很釋然。
“晴禾,小可囑咐我趕快給我們找個姐夫呢!”戴着灰色針織帽的陸婉婷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腳還沒站穩就肆無忌憚地衝着她大喊。
門外已經開始飄起點點雪花,雪花純白如同衛河最愛的海芋顏色。
轉眼冬去春來,門前的懸鈴木冒出嫩綠的枝葉,在每天的忙碌間,樹葉也漸漸茂盛,她這才發覺夏天即將到來,而往事卻依舊曆歷在目。
小可的心病治好了,而她的呢。在多少個日日夜夜,她還是忍不住會懷念衛河,傷心無以復加,失眠也隨之而來。昨晚她睜着眼睛等天明,在第一束曙光照射進窗之前就開始起牀洗漱。
她沿着清晨冷清的街道一直跑,跑到了城郊的一處小山。此時此刻唯有奔跑才能讓她的大海停止思考,血液源源不斷涌入四肢,還未經過陽光照射的清風似乎要穿透身體,將她撞得靈魂出竅,她感覺自己的自己的靈魂高高在上俯視着自己的身體。
她發瘋般地跑上山頂,手背被低矮的灌木劃出一道傷口,沁出幾滴鮮血。她像一個令人憐惜的落魄公主,被鋪天蓋地的傷心追殺着。
“你好嗎?”她站在山頂,將雙手合起放在嘴邊,衝着遠方大喊。太陽緩緩從一片摩天大樓中升起,懸掛在城市上空,按時喚醒了沉睡的人們。
“你好嗎!”他又喊了一聲,被山頂的風嗆出眼淚,頭髮亂糟糟地胡滿臉。她的聲音沙啞,漸漸抱住肩膀蹲下身子,把腦袋抵住膝蓋,深深埋在手臂裡,再也說不出話來。
回到家時,已經比平時的上班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不過店裡的服務員有一把備用鑰匙,所以她不用再像以前一樣每天起早貪黑,最早到店最晚離開。
她回到小區之後,小區門口的保安攔下她,一邊比劃着一邊跑回保安室,遞給了她一個快遞包裹,她衝着保安感激地笑了笑,不論天氣燥熱與否,保安都會將淺藍色的制服釦子扣到最上的一個,遇見小區居民的時候也會友好地跟每一個人打招呼,所以她對他特別有好感。
她的奶茶店在經營了四年之後,她手中有了一些積蓄,便在這裡買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反正是一個人住,空間太大反而寂寞。
第一天搬來這裡的時候並不知道保安其實是個聾啞人,不過他並沒有完全失去聽力,而是耳朵有一些背。那天,她託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從出租車上下來,沒走幾步,被絨布裹着的衛河的遺照從她懷裡掉了下來,保安見狀立即熱心地跑過去幫他撿起來,她說着不用,可是保安卻像沒聽見一樣。
她幾次想從他手中奪過來,嘴上說着“我自己拿”,但是保安一邊發出奇怪的聲音一邊攔下她的手,她以爲對方是故意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喜歡戲弄人也不是不可能。突然,她的高跟鞋卡在了下水道的縫隙上,她沒站穩一下子摔在地上。
於是,她氣急敗壞地坐在地上跟保安吵起來,對方卻一臉癡呆的表情,不停用手撓着後腦勺,也不知道將她扶起。一個大媽經過他們的時候,無奈地勸她說,保安是個聾啞人,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她這才恍然大悟,立即轉變了對待他的態度。
他看上去二十五歲上下,她聽說與小區的開發商是親戚關係,所以才能得到保安這份清閒的工作,一做就是好幾年。作爲一個殘疾人能找到一份工作就已經十分不易,所以他剛上崗的時候有不少居民對他不滿,後來是他的老父親求着鬧事的居民纔沒有把事情鬧大。
有幾次她在小區散步的時候,會聽見喜歡談論家長裡短的婦女們圍在一起討論保安的年薪,他沒有女朋友,家中還有一個參加工作的哥哥,對父親的贍養自認而然就落在了哥哥身上,他自己看上去也很省,除了一年兩套制服之外很少看見他穿別的衣服。
她們喊他小啞巴,言中淨是居高臨下的語氣。有人說,他幹了這麼多年,買一套便宜的小公寓是不成問題的,衆人一聽便立即眼紅一片。
有一句耳熟能詳的古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們總是對比自己好和比自己差的人充滿敵意,這個道理她不時不懂,她已經走過了那段憤青的歲月,所以遇見這種事情就避而遠之,反而對保安更加友善,店裡出了新飲品也會帶回來送給他。
回到家後,她衝了一個熱水澡纔開始將包裹打開。裡面是一張專輯和一封信,信很簡短,寫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是落款者讓她大吃一驚,她沒想到竟然會是小可。
她想起了以前經常陪伴她一起來的陸婉婷,她看着她從高中升到大學,又從大學邁入社會,如今她應該正忙着進入職場了吧。晴禾站在窗邊不禁感慨白駒過隙,自己正快速地邁向四十歲。
但是由於她的心性淡薄,又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平日注重鍛鍊,所以雖然年近四十卻依然像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獨具風韻。
她將自己的心情收拾整齊,在出門前擦了擦牀頭櫃上放着的衛河的遺照,剛下樓梯又折返回來,拿上了那張專輯。
今天上午的生意有些慘淡,幾個女生在不遠處的座位上嘰嘰喳喳地聊着天,像一羣快樂的小麻雀。她將腦袋倚在支起的手臂上看着她們,羨慕着她們的年輕。
“兩杯香芋奶茶,加紅豆。”
她猛地轉過頭,看見陸婉婷笑吟吟地看着她:“我一杯你一杯,我請你。”
“婷婷,你怎麼來了?”她趕忙從吧檯後面繞出來,拉着她的手親切地問。
“突然想起你來了,就打車過來看看。”她站在原地環視了一圈,“你把壁紙換了呢。”
她招呼服務員準備奶茶,又要了一些堅果:“你難得來一回,姐姐請你。”接着兩人找下一個空位置坐下來,她們再次見到彼此都格外激動,彷彿有說不完的話積壓在胸口,又不知怎麼開口。
陸婉婷最先問起她最近的生意,晴禾只是搖頭不語,她看了看她們周圍空出這麼多座位,立即明白過來。於是她立即轉移話題,可是她的思緒突然被店裡的音樂聲吸引,她仔細聆聽了一會,終於意識到這是當年小可最喜歡聽的一首歌。
晴禾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呷了一口香氣濃郁的奶茶,說:“現在放的這CD是今早收到的小可寄來的包裹。”
她露出更加不可思議的表情,小可離開了這麼久都沒再與她聯繫,她一個大活人卻彷彿人間蒸發了一樣,再次聽到關於她的消息,真是恍若隔世。
她與李海的事情不知道阿地會不會告訴小可,她一度以爲她不再與她聯繫的原因是已經知道她曾和李海在一起過,她想解釋,但是對方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給過她,她早已做好會失去這個閨蜜的準備,只是沒想到去年聖誕會受到她從西藏寄來的明信片。
那年的農曆新年與藏曆新年在同一天,小可在一個熱情的藏民家中度過了她人生中海拔最高的一個新年。
大家歡慶到第二天的凌晨,她在悠揚的歌聲與激昂的馬頭琴聲中給陸婉婷寫明信片,告訴她自己的心現在被這個世界的美好塞地滿滿的,並且讓她給晴禾找個好男人,是她的一番話讓自己從陰霾中走了出來。
風鈴聲再次響起,兩人同時看向門口,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陸婉婷感覺有些眼熟,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來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是衛河的媽媽。”晴禾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