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即將墜入地平線,小千的聲音細若遊絲,環繞在陸婉婷的耳邊:“因爲我不想看到你哭啊,我承認了大不了是捱罵,可你就不同了,你爸媽把你管地這麼嚴,我幫你擔下來他們就不會把你帶走了。”
小千是她的初中同桌,也是她小時候最好的玩伴。學士時代的早戀在大人們嚴厲的眼神中往往被輕易折斷,如同折斷一根脆弱的葦草,可傻傻的小千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爲她擔下這個無辜的罪名,卻依然微笑着拭去她臉上的淚。
那天放學後,小千站在轉彎處回頭張望身後的她,與滿天熱烈的紅色一同融爲她今生難忘的晚霞。
初中結束後,她還是被父母帶回了C城,他們的工作已經穩定下來,不再需要攜兒帶女地在外地輾轉。她沒有告訴小千,無論如何她都會回去老家上高中、上大學。
而幾年之後,小可也向她說過同樣的話,在她與陳樺鬧僵之後,小可像是自己受到委屈一樣將他大罵一通。她不解她爲什麼這麼生氣,她說:“因爲我不想看到你哭啊。”聽完這句話她心頭一震,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幸運,從小到大身邊都會出現這麼好的閨蜜陪自己走過一段難忘的旅程。
所以,她要保護小可,不再讓她受到傷害。可是它該怎麼跟她說那個叫李海的男人呢?她意外撞見他跟其他的女人打情罵俏,卿卿我我。“你男朋友人品不行,他劈腿了。”這句話她還沒有說出口,他倆就分手了。
男人就是喜新厭舊的傢伙,這個社會是個大染缸,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使再純真的人被身邊的事物誘惑之後也會走上邪路。李海就是個例子,幾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他疲憊。
她無法忍受他這樣傷害自己的閨蜜,讓對方傷透了心。於是,她騙了他的感情,還揪出了那個令他劈腿的女人,她與他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在財務科,不僅姿色平平,而且事業碌碌無爲,因爲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放棄了小可,她真爲他感到可惜。
她對他暗送秋波,而他竟然能夠輕易上鉤,她已經事先計劃好,要肆無忌憚地把他的信用卡刷到爆,還要讓他一個人躲角落心疼錢,然後不出幾天便跟他分手,狠狠地宰他一頓,替小可報仇。
這是他應得的,她不能說是給他的懲罰,她不時上帝,決定不了誰受罰誰得利,她只願爲閨蜜傾盡全力,即使連阿地都覺得她在冒險,罵她傻。
當她拎着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去出租房找小可的時候,卻是房東開門告訴她小可已經搬出這裡。她手中的購物袋裡是她在商場看了幾次都不捨得買的衣服,上樓梯的時候她想起李海氣急敗壞的表情時還忍不住偷笑,而此刻她呆立在門前,若有所失。
後來,她去找到晴禾,晴禾告訴她,小可之所以沒告訴她離開的原因,是害怕她又哭得稀里嘩啦。
她不禁想倒,是誰會哭得稀里嘩啦,是誰會吐得一塌糊塗,又是誰會紅着雙眼說該忘記的就要忘記。
“晴禾,你經歷過愛情的得失嗎?認識你這麼久,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男朋友?”
“來,婷婷,讓我給你介紹我男朋友。”晴禾將她拉到照片牆前面,手指指尖點在最角落的一張黑白照片上,“他叫衛河,他去世的時候是27歲。”
看着陸婉婷瞪大的雙眼,她微微一笑,開始將她與衛河的故事娓娓道來。
每週五她都會拎着空籃子從山上的公墓下來,身上沾着冰涼的露水,然後步行五百米左右去距離最近的一個公交車站,坐四十分鐘的公交回到市區。
那個時候天色尚早,他可以看見太陽從雲層中升起,迎來這個城市嶄新的一天。
三年了,她持續着這個習慣風雨無阻,從來不曾間斷過,帶他最愛的海芋與奶茶店裡推出的新產品,在他的墓前一坐就是半個小時。她再也不會在受欺負後就向他尋求安慰,也不會再在無聊的時候拉着他的手滿大街轉悠。
她說過她會好好活下去,爲了他,也爲了她的外婆。
店裡人滿爲患的時候,她總會盯着那張黑白照片,在心裡默默地告訴她,衛河你看,我堅強地守住我們的夢想,一守就是三年。
衛河在她眼中就是一個如同河一般沉默安靜的男人,在他去世之後,她仍然把他殘留的味道嵌入了自己的靈魂,去安撫那道久久無法癒合的傷口,然後繼續自己的生活,成爲了一個隱忍而美好的女子,日日看風輕雲淡,歲歲榮枯。
她從記事開始便生活在孤兒院,長到7歲時被素不相識的一個老太太領養,老太太讓她喊自己外婆,從此一個孤獨的老人和一個孤獨的小孩相依爲命幾十年,直到外婆去世。
他們相識那年她還是一個23歲的淘寶店小老闆,每天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亦可乎。外婆離開之後,他帶她去過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們鑽進一間面積很大的溫室,裡面從頭到尾種滿了海芋,那片白色的海洋席捲着溫熱瞬間壓在胸口。
“此情永不渝,這是海芋的花語。”他說,“我會陪你一起將外婆的骨灰按照她的遺願送回她的老家,我們回來之後你就別開淘寶店了,加上我的一些積蓄,我們一起開一家奶茶店,過簡單的日子,白頭偕老。”
可是就在他們準備出發的前一天,幾個買家打來投訴電話,她由於外婆的去世而精神恍惚,不小心發錯貨,她不得不在第二天聯繫廠家重新發貨,而按照外婆老家的規定,骨灰只能在中午之前下葬,如果等她的話便會耽誤行程,無奈之下,她便讓衛河下去,自己處理完事情隨後就到。
天有不測風雲,他們誰都沒有料到他乘坐的大巴車會在半路遇上山體滑坡,一夜的暴雨使得沒有樹木支撐的土壤變得格外稀鬆,大巴被撞下山,等到救護車趕到現場的時候,只有幾個孩子和一箇中年婦女倖存了下來,其他人難得厄運。
她得知這件事情之後立即昏過去整整幾個小時,醒後便是無休止的哭泣。她一直在內疚,爲什麼在車禍中死去的不是自己而是無辜的他,哪怕自己跟他死在一起她也是願意的,可是命運弄人,外婆走了,愛人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個世上掙扎。
每次尖利的刀鋒即將落在她的手腕的時候,這句溫暖而真摯的承諾立即迴響在耳邊,令她淚流滿面,雙手顫抖地拿不住刀子。她不時懼怕死亡,她是害怕一刀下去之後就再也無法回憶起他的點點滴滴,再也完成不了他們沒有完成的夢想。
在那段暗無天光的日子裡,衛河的母親來找過她一次,把他們家祖傳的銀鐲子戴在了她的手上。這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女人說,鐲子本來就是屬於你的,孩子,人命在天,他如果能在天上看到你的話一定會很難過的。
她再次從頹廢中走了出來,她想着,她要好好活下去,活出兩個人的精彩讓他看見,活出滿心與日同輝的希望讓他看見,活出不貪圖不享受珍惜當下的人生讓他看見。
三個月後,她的奶茶店順利開張,她用外婆留給她的遺產預付了一年的房租。開業那天不是很熱鬧,只有一個朋友聚一聚,可是她還是興高采烈地忙前忙後,將他的照片貼在不顯眼的位置,努力讓他看見一個不悲傷的自己。
春去秋來,她的眼角漸漸出現皺紋,她昔日圓潤的臉龐也變得菱角分明,她終於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也習慣了獨自摸着衛河冰涼的墓碑與他隔着生死的距離說話。
陸婉婷自小生活在C城,因爲她的奶茶店與她的高中只有一街之隔,所以她多年前便開始光顧她的店,她們很早就已經熟絡。她第一次見到小可時,是陸婉婷挽着她進來,她注意到那個女孩有着和陸婉婷相同的眉宇,臉上的笑容似乎隨時都能開出花來。
再次相見,她便一個人坐在一個照片牆對面的位置發呆,託着下巴打量着上面花花綠綠的照片。兩個女孩大學畢業之後,來店裡的次數明顯減少。直到有一天,小可獨自前來,帶着一張看上去嶄新的照片交給她。
“那時候我第一次看見這面照片牆的時候便開始幻想,自己會把什麼照片貼在上面呢?今天我終於把它給帶來了,你看,”她興奮的表情就像一個初戀的小女孩,兩片薄薄的嘴脣像花瓣一樣,讓晴禾至今難忘。
然而一段時間過後,她便從陸婉婷口中得知小可失戀的事情,她沒想到她的幸福來去都如此迅速。但是小可若不說,她也閉口不談,而是以別的事情暗示她,愛情不是全部,她已經失去了他,那就不要再失去自己。衛河生前對她說過,生活遠比你想象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