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裘錦,與他的面容是極般配的,蓮兮不懂面相,在她眼中,素茴本就應當是一個天真的女子。房中嫋嫋淡淡的荷香,並不適合他。他就該是那在雪中盛放的綠萼白梅,暗香越是凜然,越是叫人酸楚。
蓮兮生平頭一次發覺,自己的懷抱竟是如此狹窄。不似銀笏的胸懷那般寬廣溫適,閃動着月光的雍柔。即便她努力將素茴纖細的身軀擁進懷裡,仍舊不能讓他的顫抖有所止歇。
她終於將嘴邊猶豫了許久的話,傾吐了出來:“素茴,銀笏已死,你不必再等他來了。”
“……原來真的死了。”
素茴弓身埋首在蓮兮的懷中,聽着她的話,卻止水一般平靜。
“他曾跟我說起,自己是青丘的狐仙,壽歲將近。百年中不曾見他一面,我想大概也是死了吧。但是爲何心中明白,身體卻不聽使喚呢?小哥哥,你說說,爲何情愛非要如此荒謬折磨呢?”
他重又叫蓮兮小哥哥,聲聲清脆,令她心神震動。
爲何要愛得這樣卑賤?爲何要愛得這樣荒謬?
假若世間姻緣都是宿命,那麼蓮兮又要從何答起?
素茴探出手環過蓮兮的腰際,想要反抱住她。
封鬱站在一邊抱臂默默旁觀了許久,這時突然伸手揪住蓮兮身上的狐裘,把她往後猛地一扯,清清嗓子問道:“咳咳,夫人要在這磨磨唧唧到什麼時候?朔陽想找的人既已死了,我們便當速回南海去,實話向他覆命。”
蓮兮還未吱聲,素茴卻先搶問道:“果然是南海鮫王遣兩位來帶我娘回去的?”
封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請兩位帶我去吧……素茴雖是半人半鮫,卻早已厭棄凡人的世界。我曾聽孃親說過,南海的遊鱗羽衣可以將凡人變作鮫人,素茴總歸也有一半血統,變回鮫人想必也不難吧?多年前我遠赴南郊海角,只可惜滿眼汪洋卻不能得見同族的蹤跡。今日兩位既然找上門來,不能帶回我娘,好歹也帶走我吧!”
素茴突如其來的請求,讓蓮兮詫異。若是他那千方百計從南海脫身的鮫人孃親泉下有知,不知會是如何的心情。
封鬱勾了勾嘴角,淡漠地回敬素茴道:“鮫王朔陽想要找的,是棄他而去的妻子。我二人不僅沒有令他如願,反倒還將他老婆與別的男人生下的孩子領到他面前。素茴姑娘,你不妨猜猜,他見着你會是怎樣的表情?”
封鬱所言不假,朔陽當初隱瞞找妻之事,本就透着古怪。若是見着素茴,指不定還會如何大發其作。
“可……”素茴面上失落,還欲來扯蓮兮的袖管,哀求上幾句。
封鬱卻又搶先了半頃,揪住蓮兮倒退了兩步,向素茴請辭道:“我二人實是有要事在身,不便與素茴姑娘漫話家常,姑娘請多多保重罷。”
依照從前看過的戲本,這種時候,約莫應當說上一句“今日一別,後會有期”云云。
然則素茴悽楚無助的眼眸,閃動在燭火下,卻讓蓮兮心中沉重,半句話也說不出。
她不知封鬱爲何突然火急火燎起來,直像踩着風火輪一般,疾走飛速。他倒提着她的後領,從素茴房內退了出來,又抓起她的手,沿着龍形的環梯一路向樓閣底端走去。
蓮兮察覺他的神色有異,連忙問:“怎麼?我見你前一刻還是慢條斯理的模樣。”
封鬱擰着眉,一面腳步沉沉往階下踏去,一面側過臉說:“鈍成你這副德行,直叫人急得掉淚。你竟沒覺出半點古怪麼?”
“古怪?”
此時窗外夜色沉鬱,約莫是丑時前後。朝顏閣中仍舊是燈火通明,廂房之外的走道上,不乏相偕着調笑品酒的男女,更有端菜侍候的僕役在樓閣中上下忙活。誇讚之聲,嬌笑之聲,吆喝之聲,混雜在樓閣內,熱鬧之餘並無特別之處。
“我雖不能掐指演算,但方纔在樓閣頂層,猛然只覺有一股兇烈的仙氣直指向此處,正洶洶而來。樓閣內嘈雜逼仄,去外頭寬敞的地方纔好分辨他的形跡。”封鬱炯炯的眼色望向蓮兮時,鋒銳如刀口一般,擦臉而來,令她起了一身寒慄。
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叫蓮兮摸不清腦袋,她眨眨眼,莫名其妙道:“這有什麼了不得的?指不定是哪一路仙友圖個酒後風流快活,來漢陽花街耍耍罷了……你何必大驚小怪……”
封鬱扣在她腕上的手驟然一緊,將她後半句埋怨全堵回了喉嚨裡。
蓮兮早吃慣了封鬱的我行我素,這時索性便由他拉扯着。
不想,兩人剛從朝顏閣底層的圓廳穿過,就見身邊的人羣騷動起來。
“小哥哥……”
自高處悠悠傳來的一聲呼喚,直貫蓮兮的耳中,天籟一般的音質,卻是嘶啞泣血的模樣。
蓮兮聞聲驚轉,仰首時,只見樓閣頂端的至高處,素茴一手環抱着廊柱,一手抓着白蓮玉冠,正赤腳踩在走道邊沿的欄杆之上。他的半截身子在高空中探出,長可及地的斑斕裘錦順着欄杆拖行着,像是自他身上生長出的繽紛翎毛,在燈火璀璨中,徒然地閃耀着妖冶的光彩。
朝顏閣中的衆人,不約而同地望向素茴立足之處,卻彷彿只是仰望着一隻羽色豐美的鳥兒,等待着它下一刻展翅高歌。人人都凝神於眼前的美麗,忘了素茴腳下正是千鈞的
險境。
蓮兮驚愕地從封鬱掌中抽出手來,返身奔回圓廳中央,疾聲呼道:“素茴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小哥哥,我聽說東海之中,有一種海魚每年會成羣結隊地倒溯河川產卵,這可是真的?”
素茴的右腳一踮,離開欄沿,踏向了半空,宛如踩上了透明的階梯。
眼見他在高處搖搖欲墜,似有輕生之意,衆人這才醒覺過來,一時間朝顏閣上至賓客下至僕役,人人都騷亂了起來。一疊聲的勸誡與驚叫,在蓮兮的耳邊混淆成一團。
蓮兮眼中緊抓着素茴的一舉一動,一面鎮定道:“不錯,鱘魚鰣魚皆有海川洄游的天性。”
“爲何海魚卻要在河川中繁衍後代?素茴從前曾想過,或許遠古之時,河川纔是它們的家園所在吧?”
素茴深深望着蓮兮,他月牙一樣的眼睛,天生便該是這樣笑着的。
“素茴其實一直是明白的,爲何當年她要爲我起名作溯洄。”他鬆開環抱在柱子上的手,身形晃了兩晃,引得樓底下的姐妹們驚叫連連。
他卻笑得快意,對着蓮兮高聲說:“小哥哥若是不願帶我走,那麼就此轉頭離開也好。”
蓮兮隱約聽着背後的封鬱重重“嘖”了一聲,低聲道了一句“不好!”
究竟是哪一處不好,此刻她卻無暇顧及。
樓閣的至高處,只見素茴足下一蹬,抿着笑意一躍而下。
趕去素茴身邊的衆多紅顏美人,連他的半片衣角也未撈着,眼睜睜便看着他身形騰空。斑斕的裘錦,自空中絢麗地拖行而過,猶如鳳凰的尾羽,裹纏着他纖細的身形,隨他一同,向着那閃耀着萬千燈火的明珠,直撲而去。
半刻遲疑也無,蓮兮飛快地掐起一道騰身術法,旋即足下一點,直躍上半空之中,將素茴當空橫抱了下來。他的體態雖是纖細瘦弱,但伴着下墜直貫而來的強勁力道,仍是將蓮兮的一雙手震得通麻。她懸空接下素茴,倒撤回地面時,碎碎退了幾步,好不易才穩住身形。
素茴腳下乍一沾地,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哥哥,你的手勁這樣大,真是女子嗎?”
他的聲音脆生生,在偌大的廳堂裡響起,這才叫蓮兮察覺到朝顏閣中死水一般的沉沉靜寂。
時間的河流,彷彿在此停止了淌動。滿廳滿樓的人,仍舊維持着前一刻的姿態,高舉着雙手,後仰的脖頸,焦急的皺眉,大張的口鼻,人人都似泥雕玉塑,被定身在了原地,不得動彈。
眼見衆多活人石像環繞在身邊,一樁樁森森豎立着,素茴也覺出異樣,一時噤若寒蟬不敢言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