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杏花三月。
一樁天大的笑話很快傳遍了整個上京城。
街頭巷陌,茶寮酒肆裡都能隱隱聽見流言。
就連等待春闈放榜的士子們,也或多或少地議論起這位——明明出身門風嚴謹的清貴世家,理應端莊賢淑,偏偏因爲容貌日漸妖魔起來的賀蘭小姐。
“……賀蘭家小姐當真美貌如此?咱這有人見過嗎?”
“我纔來京不過月餘,哪有機會得見。”
“哎,林兄你應當見過吧?你和賀蘭家少爺不是熟得很,進府拜訪時,難道沒見過一次他家小姐?”
被點到名字的少年臉頰驀然紅了。
他遮掩地攥緊衣袖,低聲道:“妄議小姐相貌,非君子所爲。”
“林兄你也太迂腐了!現在全上京誰不知道賀蘭小姐貌美。”
“就是、就是。少彥,這麼說你是見過了?”
“快說說,賀蘭小姐到底是美成什麼模樣,才能叫那曹國公世子爲她神魂顛倒,尋死覓活,好好一樁親事毀了不說,還害得老國公大怒,差點想上奏奪了他的世子之位。”
這一樁事便是近來津津樂道的大笑話。
前幾日,曹國公府成親,世子迎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郡主。
原本是要辦流水宴好好慶賀一番這天大喜事的,奈何迎親當日,吉時都快到了,新郎卻遲遲不肯出府迎親。
最後竟是被家僕壓着出來,臉上表情不像成親,倒像出殯。
總算接了新娘,到堂前,要行那天地之禮時,這位新郎官又遲遲不肯下跪。
再三催促後,他彷彿是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中的紅綢一扔,衆目睽睽之下,跪地道:“爹孃,兒子不孝,不想娶她,我想娶的……是別人!”
此話一出,那真似水入滾油,炸開了鍋。
親家那位王爺據說當場就氣得背過氣去,新娘子也哭着被嬤嬤攙扶下去。
老國公早年行伍,拿着手杖當場就想抽死這個不孝子,喜堂之上鬧得是雞飛狗跳,若不是國公夫人死死攔着,說不定真要鬧出人命來。
偏偏那曹國公世子還一副爲愛癡狂的模樣,都被揍得鼻青臉腫還是不肯悔改。
消息掩藏不住,很快衆人就知道了。
那個讓曹國公世子魂牽夢縈的女子,正是左都御史賀蘭大人家的小姐,賀蘭瓷。
若說是別人,恐怕其他人還會有些半信半疑,可一說是賀蘭瓷,頓時所有人都悟了。
實在是,忒不稀奇了。
上京城裡絕對是不缺美人的,叫得上名字品貌出衆的大家閨秀不勝枚舉,可美成賀蘭瓷這樣驚心動魄的,卻是獨一份。
她還未及笄時,就已經有別家公子爲她回眸一眼爭風吃醋到大打出手。
之後更是每每出府都能引起騷動,什麼某家公子爲了爭看賀蘭小姐落水,又或是聽聞她出城進香,十數輛各家公子的車駕競相出城,竟一時造成城門擁堵,更有甚者還有想翻/牆入院進賀蘭府的,一年下來能抓到個七八回想要擅闖的登徒子。
如此這般,賀蘭小姐的容貌越發傳得神乎其神,慕名想要一睹美人芳容的更是數不勝數。
若賀蘭瓷真的言過其實倒也罷,可她確實長得其色傾城,言語難以盡述。
上京城裡有些風流文士吟詠贊其容貌,有說“麗色姝豔”,有稱“清雅無倫”,還有形容她“妖冶柔媚”,種種不一而足,氣得賀蘭大人恨不得直接下令抓人。
賀蘭瓷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容貌被世人拿來當談資本就不妥,而且有些還語帶狎暱,更是大大的不妥。
換誰家都不可能高興。
更何況賀蘭家一向家風甚正,端方嚴謹到近乎刻板。
自賀蘭瓷少女初長成後,賀蘭大人三不五時便要因女兒的傳言被氣得暴跳如雷。
都察院裡也經常能看見這位臺長面色鐵青,平日裡誰都敢罵的御史們噤若寒蟬,全都埋頭寫奏疏,生怕觸了他的黴頭。
賀蘭大人也不是沒想制止過這些傳言,奈何那些文人墨客溜得飛快,又不好真的爲此事動手抓人,更難堵悠悠之口,只能回家越發教育女兒謹言慎行。
可謹言慎行、謹言慎行着,誰也沒料到會出這檔子事。
曹國公世子在婚宴大鬧之事,不消半日便傳遍了整個上京城,成了天大的笑料,連帶着賀蘭瓷也清譽受損。
若說從未接觸過,曹國公世子卻爲了她要死要活,委實有些說不過去,若是私底下有過接觸,那可就……
於是便有人酸溜溜道:“難怪賀蘭家把那些上門求親的都拒之門外了,說是待到十八再議親,原是想攀高枝。”
“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下子曹國公府上就算是死也不可能讓她進門的。”
“實在是紅顏禍水。”
“所謂娶妻娶賢,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娶這種女子的。”
最後這句話引起了周圍士子廣泛的認同。
方纔那位林公子忍不住想要分辯:“賀蘭小姐她不是……”
可惜聲音太小,瞬間便被蓋了過去。
“對了,霽安你怎麼看?”
“霽安兄受女子青睞的程度,比之那賀蘭小姐在男子中也不遑多讓啊。”
“是不是明日又有宴請,令我等好生羨慕。”
純白儒衫的少年倚窗而坐,聞聲微微側頭,露出一個沉靜又謙和的笑來,一雙桃花目斂了斂,縱然是同性都很難不被他的容貌氣度所攝。
更何況這傢伙可不是個草包,而是士林裡風頭正勁,青州去年的解元陸無憂。
“我與諸位一樣,都覺得娶妻還當娶賢。”
他目光澄澈,聲音清潤至極,半點聽不出他其實對剛纔討論的事情毫無興趣。
“霽安兄好狡猾,我們是問你怎麼看賀蘭小姐!”
話音未落,突然一個小廝滿臉激動地跑了過來。
“賀、賀蘭小姐好像要出府了……”
沒等他把氣喘勻,剛纔還在文質彬彬閒聊的士子們,一窩蜂從酒樓二樓衝了出去。
片刻後,只剩下林陸兩人面面相覷,只好也跟去。
誰也沒料想到賀蘭瓷會這時候出府,還是堂而皇之的從正門口出去。
按照衆人的預想,她此時應該因爲避嫌而禁足於家中,畢竟賀蘭瓷現在去哪都會遭到非議。
***
賀蘭府在城北,左近是戶部侍郎張大人的宅第,右邊是大理寺卿展大人的祖宅,賀蘭府的門庭被夾在正中,有些小得滑稽。
不過沒人在意這個,因爲周圍人熙熙攘攘,來得比想象中還多,間或還夾雜一些帶着家僕的富商公子。
故而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寒暄。
還時不時有些摩擦。
“誰踩到我的腳了!”
“別擠了、別擠了,賀蘭小姐什麼時候出來?”
正說着,就看見一個穿着水紅色描金線織錦短襖,百褶蝴蝶月華裙的少女領着四五個丫鬟從裡頭走出來。
少女頭上是金累絲牡丹形的珠釵,耳垂旁一對紫玉金流蘇的耳璫隨風輕晃,衣襟前還掛着一圈金項圈,周身環佩叮噹,珠光寶氣。
頓時外頭的人抻長脖子瞪大眼睛去看。
但見那少女細眉杏目,櫻脣瓊鼻,着實美貌,可……美雖然是美的,總讓人覺得有點言過其實,哪有傾國傾城那麼誇張。
馬上便有人失望道:“不過如此,害我剛纔跑那麼辛苦……”
旁邊的公子搖了搖摺扇,冷笑一聲道:“那是賀蘭小姐的表姐姚家小姐。”
果不其然,珠光寶氣的少女上了門外停的馬車後,又有人走了出來。
這一次出來的是個戴着帷帽的白衣少女,身後只跟了一名丫鬟,她衣裙素淨不說,手上身上沒有半點飾物,只隱約可見腦袋上一隻做工尋常的桃木簪,耳墜亦十分簡潔,看不清面容。
初次來的還當是府裡的大丫鬟,根本沒多看一眼,然而已經來過數次的當即按捺不住激動迎了上去。
“賀蘭小姐!”
“???你在開玩笑?那是賀蘭小姐?賀蘭大人堂堂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家中女眷怎麼也不至於……”這麼寒酸吧!
搖扇公子繼續冷笑:“賀蘭大人清廉上京皆知,你在犬吠什麼?”
“兄臺怕是第一次來吧,賀蘭大人兩袖清風可是出了名的。”
“再兩袖清風也不至於……”說話之人已經有些失望了。
所謂人靠衣裝,佛靠金……
忽一陣風驟起,掀起白衣少女帷帽上的白紗,她似乎也不甚在意,只側眸看了一眼風起處。
一直遮掩的面容霎時映入衆人眼簾。
日耀灼灼從高天之上漫射而下,變成淺淺一籠紗光,恰好落在她膚白勝雪的面龐上,浮起一層極不真實的朦朧光暈,鴉羽似的細密長睫輕輕顫動,遮掩住那雙輕靈通透的瞳眸,像振翅欲飛的蝶,脆弱美麗,彷彿一碰即碎,渾不似真人。
她立在府門外,周身光華珠玉難及,竟映得滿室堂皇。
穿戴的幾樣便宜貨也似乎一下變得精雕細琢價值連城。
無論怎麼看都覺得是人間不該有的顏色。
方纔還吵吵鬧鬧的人羣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連腳步聲都不再有。
彷彿所有人都呆了。
時空好似也停滯了一般。
賀蘭瓷眸光從天邊落下來,在某處略一頓,好巧不巧和某人笑意敷衍的眸撞上,視線一觸即分,快得像是在攀比誰更薄情一般,她脣角微微抽了一下,轉瞬便收回目光邁步上了馬車。
待馬車已經漸漸駛遠,有些人才如夢初醒。
“……那、那就是賀蘭小姐?”
“這、這天下竟有人能長成那副模樣?!”
“賀、賀蘭府上還收僕從嗎,念過四書五經那種……”
“在下瞬間能理解那位曹國公世子了……”
陸無憂身旁剛纔還說着“娶妻娶賢,我是絕對不會娶這種女子的”的士子此時正攀着他的肩膀,癡癡呆呆地望向賀蘭瓷離去處,顫聲道:“霽安兄,賀蘭小姐她、她剛纔好像對着我笑了,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希望啊?”
不動聲色地移開肩膀,陸無憂心道,醒醒,做夢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