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準備出發回青州省親, 賀蘭瓷在書房收拾東西。
收拾着翻出了一本手抄的小冊子,字跡還很稚嫩,賀蘭瓷翻了翻, 不由脣角揚起一點弧度。
是她當初在江流書院時, 記下的自己覺得精妙有趣的破題之法。
賀蘭瓷側坐在貴妃榻上, 津津有味一頁頁翻來看, 不留神有人走了進來。
陸無憂從她身後靠過來, 微微俯低了身子,一隻手撐着榻上小几,下頜幾乎貼上她的額角, 慢條斯理道:“在看什麼……”他掃了眼,輕笑, “想起舊事了?”
賀蘭瓷側過頭, 就對上他的笑眼。
她誠實地點了點頭, 纖長手指按着紙頁道:“一點點吧,回憶起來恍如隔世, 但好像也挺有趣的。”
陸無憂很自然而然地在她耳尖上親了一下道:“那肯定沒我們現在有趣。”
賀蘭瓷微微偏頭,又縮回去一點,眼瞳微閃,似乎陷入了某種遐思:“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呢,覺得你特別的……”
陸無憂道:“特別的什麼?”
賀蘭瓷咳嗽了一聲, 含糊道:“不太誠懇。”
陸無憂略微不滿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 道:“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吧。”
賀蘭瓷道:“有嗎?”她回想了一下道, “好吧, 確實……”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
***
青州。江流書院。
小堂妹湊到賀蘭瓷耳邊, 面帶嬌羞與興奮道:“那邊、那邊就是……”
她們下了車轎,剛從藏書閣取了分發下來的書冊和書院的弟子服, 一轉彎便碰到了同樣列隊取書的男弟子,不論富庶貧寒,一律衣着齊整斯文。
賀蘭瓷循聲望去,只一眼就猜出了她堂妹指的是誰。
他應當是陪着人來的,身上已穿着江流書院那身天青儒衫,身量頗高,修長挺拔,烏髮以碧青玉簪而綰,姿容清雅,眉目柔和溫文,氣質清冽如潭,只一雙眸子生得沾染桃花,看之便覺六根不淨。
因爲身量高,站在男弟子中更顯鶴立雞羣。
小堂妹繼續嬌羞道:“那位就是陸無憂陸公子了。”
賀蘭瓷不置可否地應了聲,面上端着淺笑。
她身旁亦有不少視線和嗡嗡議論之聲,許是聽見周圍人的聲音,那位陸公子也擡眼望來,長睫緩慢眨動間,一抹溫柔繾綣的笑意浮現,他溫和有禮的一笑。
小堂妹突然一把揪着賀蘭瓷的衣袖,手指驟然收緊。
都勒到她的胳膊了。
賀蘭瓷不由轉頭道:“你冷靜些。”
小堂妹努力掩飾住自己的激動,見那位陸公子回過頭去,才壓低聲音道:“小瓷姐姐,你不覺得他着實生的……”說話間,她看到了賀蘭瓷的臉,後半句頓時改口道,“他着實是個翩翩君子嗎?”
老實說,賀蘭瓷沒看出來。
只覺得他笑起來彷彿刻意勾人魂魄——當然,也可能是她第一眼的偏見,畢竟人之相貌沒得選,這點她也很清楚,興許他就是平常笑笑也這般模樣。
不過,很快賀蘭瓷就感受到了這位陸無憂陸公子在江流書院女弟子中的名聲之大。
江流書院應山長夫人的要求,隔幾年招收一次女弟子,條件嚴苛,要求也多,不止年紀設限,還需先識字,能熟練誦讀,且入書院後一律不準帶丫鬟、僕從,釵環首飾概都從簡,衣着也只准穿書院發下的儒衫,可能是防止書院內弟子過早知慕少艾。
當然對男弟子管束也很嚴,但凡有敢輕薄女弟子欲行不軌者,揭發後一律逐出書院。
事實上對抑制年少春心動並沒有什麼用。
江流書院男女雖是分班授課,但從迴廊經過時,往往會路過對方的班堂。
賀蘭瓷低頭書寫時,常能聽見四周少女竊竊私語議論着哪家公子相貌好,哪家公子文采更出衆。
本來大多數人家送女兒進書院也都是爲了挑個學識好,將來能科舉登第的好夫婿,後來甚至還排出來個榜。
陸無憂以毫無懸念之優勢,登了頂。
他每每經過窗邊,賀蘭瓷都能聽見格外大的議論聲,對他評頭論足,似乎這位公子從頭髮絲到腳尖都是完美無缺的,還有人管他叫“無憂公子”。
賀蘭瓷聽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的小堂妹亦是其中之一:“小瓷姐姐,你真的不覺得他很好嗎?你看他每次考覈放榜後,名字還都掛在榜首呢。”
賀蘭瓷想了想道:“這倒算是不錯。”
她是知道自己遲早要回上京的,對其人實在是興致缺缺。
然而不巧,之後賀蘭瓷再遇上這位陸公子,是在她躲避狂蜂亂碟似的給她塞條子遞詩文的男弟子時。
江流書院後山的隱秘處,她親眼看着這位美名遠揚的翩翩公子哥,上一刻還在對着小姑娘笑,下一刻就面色淡淡的掏出火摺子燒了帕子。
賀蘭瓷歎爲觀止了一會,才聽見他出聲淡淡道:“姜小姐切莫誤會,我只是怕留着姑娘家的帕子,將來有損姑娘清譽。”
——賀蘭瓷化名姜瓷,用的是母姓。
“陸公子不必同我解釋。”賀蘭瓷也語氣淡淡道,“我只是恰好路過,並不在意。”
他笑了笑,很溫和的樣子:“姜小姐也頗受其擾,想來應能諒解。”
賀蘭瓷思考了一下他的顧慮:“陸公子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也沒有這個必要。”她頓了頓,還是多了句嘴,“只是我覺得下一回陸公子你不妨直接婉拒。”
陸無憂眸光一轉道:“她是還我帕子,而非送我帕子,並未點名心意,我過度婉拒,反倒像是心中有鬼。此之謂坦蕩。”
好會詭辯。
至少不管還還是送,她都是不敢收的。
不過各掃門前雪,賀蘭瓷自己都麻煩一堆,她當即也只道:“我只是提議,陸公子自己斟酌便是,告辭了。”
她剛擡腿要走,又聽陸無憂道:“往右邊走吧。”
賀蘭瓷:“……?”
她沒聽他的,還未走回弟子入住的廊房,就又被人攔下,對方好一通情之切切的剖白,另附上一份詰屈聱牙生搬硬套的情詩。
賀蘭瓷敷衍了兩句並不肯收,然而對方直接塞進她手裡,轉頭便跑了。
她看着手裡的詩文,怔愣了一會,剛無奈地思忖着怎麼辦,難不成她也燒了,擡眼又看見慢悠悠走回來的那位陸公子,他脣角勾着笑,意有所指地看她。
賀蘭瓷:“我……”她剛想解釋,又住了口。
跟這個陌生人有什麼可解釋的,更何況她才說過“不必同我解釋”,當下把詩文一卷,不看他,也不多言語,提步走了。
再見到陸無憂是在江流書院辦的詩文集會上,一年一度,着實熱鬧,是給衆人交流詩文的,平日裡多少還有點拘着,此時卻是不避男女。
賀蘭瓷沒走兩步,就被圍住了。
“聽聞姜小姐好讀,不妨看看在下這篇文章……”
“這篇詩作是我近日得意之作……”
“上回我看姜小姐的文章,着實才華橫溢,就是這裡有幾處想與姜小姐再聊聊……”
此外還有些別的。
“姜小姐口渴了嗎?”
“姜小姐,我這裡有點心……”
真正自矜才學的自然不會如此,賀蘭瓷面上掛着矜持笑容,實則逃命似的想往外走。
不留神,撞見陸無憂同樣被一羣姑娘圍在當中,不過他就遊刃有餘地多,不止一篇篇文章看過來,還客客氣氣評點,溫和有禮的笑容就沒從他臉上下來過。
她擡頭望去時,陸無憂似有所覺,倏忽擡睫,視線短促相撞。
兩人臉上俱掛着完美又疏離的假笑。
相撞的一瞬,卻又感覺到彼此無言的一抹嫌棄,彷彿同類相斥一般。
小堂妹還對他癡迷不已。
賀蘭瓷斟酌着道:“我覺得他人似乎……”
小堂妹疑惑:“嗯?”
賀蘭瓷繼續道:“……有些不堪爲良配。”
小堂妹不能理解:“他哪裡不堪爲良配了!要是能嫁給他,要我這輩子再也不沾葷腥了都可以!小瓷姐姐你是不知道,光看他那張臉我都……”她傻笑了一聲。
賀蘭瓷覺得自己大概是無力迴天,只得道:“這便隨你吧。”
然而,賀蘭瓷也沒料到小堂妹的打擊來得如此快。
她前一日還在叨唸着“陸公子真好”,後一日便回來撲倒在榻上,哭得眼淚滂沱,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賀蘭瓷都大爲震驚,嚇得連忙道:“怎麼回事?”還以爲她出了什麼事。
小堂妹也不過十三四歲,她嚎啕大哭了一會,吸着鼻子道:“他拒絕了,他不喜歡我,根本不會娶我……”
賀蘭瓷更爲震驚:“你幹什麼去了?”
小堂妹哭紅了臉不肯說,只在榻上撒潑打滾。
“是他的錯,不能怪你,別哭了,哭腫了眼睛明日……”
賀蘭瓷連哄帶勸都沒用。
小堂妹悶在榻上哭得枕頭都溼了,抽噎着道:“我再也不要喜歡他了……”
她也不是沒勸過。
賀蘭瓷無奈至極,前事種種,再加上她近來也益發煩惱,她琢磨着,想出了一個缺德主意。
她放出風聲說心慕才學高者沒多久,全書院的人都對號入座安到了陸無憂身上。
兩人在書院遠遠擦肩而過,都有人竊竊私語。
賀蘭瓷反正用的是化名,也不怎麼在意,別人來問她是不是真的對陸無憂有意,她也笑而不語。
這一招禍水東引,效果斐然。
本來一窩蜂騷擾她的,現下不少都去找陸無憂麻煩了,當然,因着賀蘭瓷貌美之名遠揚,也有少部分女子見之露怯,心生退意。
——連這般美貌的姑娘都打動不了陸公子!其他人只怕更沒希望。
很快,本就和她不太對付的陸無憂冷颼颼笑着看她道:“我何時得罪過姜小姐?”
賀蘭瓷也很客氣道:“陸公子哪裡的話?”
“你心慕才學高者?”
賀蘭瓷點頭道:“確實。”
這還真是句實話。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那你心慕我?”
賀蘭瓷也笑道:“公子何出此言?這話我可沒說過。”
陸無憂勾着眼睛看她,笑意越發冰冷了:“全書院現在都這麼覺得了,姜小姐也不介意?”
賀蘭瓷提議道:“陸公子不妨下回考差些,別人自然不會往你身上作想。”
陸無憂差點被她氣笑,面上仍是不變道:“姜小姐不仁,那就莫怪我不義了。”
小堂妹期期艾艾來問她:“小瓷姐姐,陸公子說他就喜歡長得美的,而且只喜歡最美的那個,他指的……會不會是你啊?”
賀蘭瓷不由驚訝道:“你不是再也不喜歡他了,怎麼還關心這個?”
小堂妹糾結着道:“可、可是我也沒有那麼討厭他。”
“你哭得那麼傷心你都忘了?”
小堂妹道:“那也不能全怪陸公子嘛。”
賀蘭瓷眉梢挑起道:“……嗯?”
小堂妹扭捏道:“雖然他拒絕了我,他人還是很好的,我一時有些想不開罷了,我現在想開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是不能讓他喜歡上。小瓷姐姐,你先前跟我說對他無意,應該不是騙我吧。”
賀蘭瓷對這種海底針似的少女心事無法理解。
“當然,但你不會還想……”
小堂妹笑靨如花道:“只要小瓷姐姐你對他無意就行!”她還對鏡整飭了一番自己的容貌,“我也挺好看的。”
賀蘭瓷:“……”
小堂妹好應付,爲了應付其他對陸無憂虎視眈眈的姑娘,賀蘭瓷還得裝出一副黯然傷神她和他絕無可能的樣子。
然而全書院上下依舊都跟看他們熱鬧似的,只要陸無憂在的地方,賀蘭瓷一出現,立刻便會聽見嘰嘰喳喳議論的聲響,反之亦然,比夫子、山長來的通傳還靈敏。
有人的地方,兩個人都還算客氣守禮,當只有他們二人時,就只剩下脣槍舌劍,爭鋒相對。
後來,賀蘭瓷也覺得自己當時確實是衝動了,年輕氣盛,一時頭腦發熱,纔會如此,然而再見到陸無憂,卻又本能地沒什麼好話。
陸無憂陰陽怪氣地對她道:“姜小姐這篇文章倒是寫得不錯。”
——故意挑她寫得最差的一篇。
賀蘭瓷也回嘴道:“陸公子謬讚,只是我三篇文章,你卻獨獨挑中這一篇,品鑑能力着實令人佩服。”
陸無憂輕笑道:“畢竟三篇看起來都差不多。”
賀蘭瓷下意識道:“陸公子睜着眼睛,亦目不能視,着實可憐。”
陸無憂道:“我目不能視,怎麼看到姜小姐的絕世姿容?”
賀蘭瓷道:“陸公子……能好好說話嗎?”
陸無憂轉眸道:“姜小姐要求還挺高,我現在不正是好聲好氣跟你說話嗎?”
賀蘭瓷道:“那可能陸公子理解的‘好聲好氣’異於常人。”
***
賀蘭瓷結束回憶,又轉頭看向正貼着她靠過來的陸無憂,手指在他頰上點了一下道:“真的還挺有趣的。”
陸無憂捉着她的手道:“哪裡有趣了?”
賀蘭瓷忍不住笑着道:“互相吵嘴的時候吧,我們成親之後好像就不大這樣了。”
陸無憂擡眸看她,隨即勾起脣角道:“想跟我吵嘴還不簡單?只要你想我可以跟你吵到明天早上。”
賀蘭瓷道:“……?那倒也不用。”
“先從哪裡吵起呢。”陸無憂坐到她身側,似在思忖,“就從你爲什麼現在還沒對我換個更親暱的稱呼開始好了,夫人,考慮一下。”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賀蘭瓷張了張嘴,小聲道:“夫君。”
陸無憂:“……”
賀蘭瓷道:“嗯?怎麼了……不是你讓我叫的?這個還不行?”她嗚咽了一聲,“等等,我還要繼續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