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賀蘭瓷有點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爲她和陸無憂親得又差點被進門的花未靈撞見, 而是因爲陸無憂的話。
現在想起來還有種令人手腳蜷縮似的羞意與恥意。
雖然陸無憂私下跟她說話一貫沒遮沒攔,但她也一貫沒當回事,可這會莫名其妙思忖起來, 心底也漸漸有個聲音在說:
——其實他說的好像也沒錯。
和他親吻是喜歡的, 甚至帶一點不適, 身體無法自控的事情也是喜歡的。
不然不會覺得自己能接受的, 一再往下突破。
她不得不在忙書院的事情時, 努力摒除雜念。
跟提學打過招呼,宅子買好了,夫子、膳夫、雜役和護院也都談妥了, 除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有重新刊印的一批《幼學瓊林》未到, 賀蘭瓷抽時間仔細添加了一些更爲淺顯的校注, 以便閱讀。
爲了得知效果, 她還讓周寧安幫忙讀了一遍。
周寧安頭大道:“……我是真的不想看書!”
賀蘭瓷納悶:“你真的是他的親表弟?”
周寧安振振有詞:“龍生九子還各個不同呢!我不愛讀書有什麼稀奇的!”
花未靈認真幫她讀了,就是還很熱心地掏出她最近愛的話本給賀蘭瓷道:“嫂子,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話本嗎?我覺得這種看起來比較有趣。”
賀蘭瓷堅定搖頭,轉而問道:“那個……慕凌這兩日如何了?”
花未靈道:“他啊,挺正常的,該吃吃,該睡睡, 手臂上傷都養好了呢!”
那確實, 本來也就是擦了兩道血痕。
賀蘭瓷又思忖着道:“那你, 怎麼看他?”
花未靈有些奇怪道:“是我朋友呀。我朋友可多了, 就是……他可能是比較倒黴的一個。嫂子大抵你看不太出來, 他應該以前就挺常受傷的,所以現在才傷好得這麼快。”
賀蘭瓷放下點心來。
最後纔看見悠悠閒閒地陸無憂又坐在院子裡泡茶, 眼尾上揚似笑非笑地對她道:“怎麼不來找我看?”
賀蘭瓷只覺得那股不太自然的情緒又滾上來,連帶着都不太能去看他的臉,便掩飾道:“你看了沒有效果。”
陸無憂又在指間來回滾轉着白瓷杯,淺色的瞳底透光:“你不讓我看怎麼知道?”
賀蘭瓷道:“別打機鋒了,我去忙了。”
陸無憂道:“瓷瓷,你最近害羞的次數變多了。”
賀蘭瓷還是不看他,抱着手裡的書冊,輕聲道:“別騷擾我了。”
陸無憂輕笑道:“行啊,你過來親我一口,我就不打擾你。”
賀蘭瓷:“……”
日子過得着實閒適,除了多少還在憂心慕凌那邊。
只是誰也沒想到,在他做出決定前,原鄉城外先出了事。
***
禁宮中。
順帝仍然未曾上朝,只在病榻上看着內閣呈報上來的公文,連彈劾和上諫都的奏章都放在了一遍。
身旁侍疾的是個溫柔恭謙的宮妃,容貌姣好又柔情似水,還散發着淡淡文雅氣,卻不是那位寵冠六宮的麗妃,而是三皇子的母妃,敬妃。
她出身遠勝麗妃,自有一股寵辱不驚的恭敬。
順帝很滿意她的乖順,揉着眉心,讓她把公文念給他聽。
因爲近日來的彈章,他也是越來越不耐煩,罰也罰了,罵也罵了,朝臣仍舊理直氣壯的要他早立國本,另外還在連綿不絕地歷數當初平江伯的罪行。
似乎只是褫奪爵位,罰沒銀兩並不能讓他們滿意。
順帝耐着性子看了兩本奏章,看完又有點來氣,他對麗妃寵愛歸寵愛,但還沒有到徹底昏頭愛屋及烏的地步,知道她這個哥哥不成器,但沒想到他做過的惡事這麼多。
換個人他可能直接落罪上門抄家了,只是礙於多年的夫妻情面,他又對麗妃一向心軟。
她哭一哭,他總會想起那些年在清泉寺,她爲他受的白眼,吃的苦頭,任誰追問都不肯說出孩子的生父是誰,又在夜深人靜時蜷在他懷裡,滿足地抱着他的腰,柔聲笑道:“只要殿下心裡記着妾身便好。”
他是不想讓大皇子奪權,但要不要頂着羣臣的壓力去立二皇子也成了個問題。
原本或許還有些可能,畢竟兩位都是庶子。
但如今經過益州一案,大皇子德行操守人人讚賞,二皇子卻是漸漸門庭冷落,非議不斷,雖然他着意賞賜想要以帝王恩寵來平衡,但收效甚微。
而且這件事他也確實有些失望,不止令他大丟顏面,本來修築進展順利的昇仙樓也不得不放棄,以至於麗妃再度有孕他都沒有過多欣喜,只記得她看向他的眼神仍是不安,帶着些許懇求,眼瞳也還紅着。
順帝猶記當年,在清泉寺裡初次得知麗妃有孕時,自己欣喜若狂,安撫她安心養胎,許諾將來一定風風光光地把她接進宮裡,榮寵不衰。
眨眼間,已過去這麼多年。
這次,他卻是以她有孕專心養胎爲名,讓她不必再來侍疾。
免得一看到她,又想起平江伯,想起二皇子,想起這無窮無盡的彈章,和令他惱怒不受控的局勢。
敬妃溫聲細語的念着公文,她出身名門,知書達理,一舉一動都合乎禮教,順帝原本覺得無趣,這會心煩意亂倒體會到了乖順的好處。
更何況敬妃的父親是齊州按察使,兄長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官聲都算不錯,他寵幸她,也不會遭到非議。
他甚至還有心問了一句:“清兒近來如何了?”
——問的是三皇子蕭南清。
敬妃放下公文,輕聲道:“回稟聖上,清兒近來在讀史,有不明白的便去問日講官,他自己說是小有所得。”
順帝又多問了幾句,只是提到日講官,他不免想起那個找死的年輕人,便又宣了管錦衣衛的彭公公。
彭公公恭敬道:“陸推官他即刻便去赴任了,不曾有半點耽擱,在隨原府聽聞忙得熱火朝天。”
順帝問道:“熱火朝天?”
彭公公也不敢瞞,因爲先前舉薦的河道總督出事聖上對他頗有不滿,這會乾脆把陸無憂在隨原府所作所爲乾脆據實以報,雖然因爲沒收陸無憂的錢,說得很是簡略,但聽起來也很駭人。
順帝沉默了一會道:“隨原府的知府呢?”
彭公公一愣,隨後便道:“最新剛到的消息似乎是,知府剛回來,嚴厲訓斥了一番陸推官,已全盤接手府事。”
順帝嗤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彭公公又壓低聲音道:“對了,聖上,似乎那個逆賊最近也在晃州……”
***
原鄉城的城門外被逃難而來的百姓拍擊的鋼板巨響,他們大聲道:“快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北狄人打過來了!”
從城樓上往下一看,都是攜家帶口面色倉皇的百姓,以婦孺居多,還有不少身上帶着傷。
“怎麼回事?”
城樓下的百姓顫抖着聲音道:“是鐵騎!北狄人的鐵騎!平時他們來劫掠也就算了,但這一次的他們沿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另有人道:“我聽說是北狄的三王子!他帶着部下殺過來了!”
“聽聞北狄的三王子最是兇殘暴戾!不止殺人,還要吃人!”
“快開門啊!”
賀蘭瓷和陸無憂亦聞訊趕到城門邊上,外面的聲音清晰傳來,然而隨原府的知府嚴大人此刻卻面色鐵青道:“誰都不準開城門!”彷彿是怕人質疑,他又道,“誰知道這裡面有沒有北狄的奸細!”
賀蘭瓷眉頭微擰,低聲問陸無憂知不知道怎麼回事。
陸無憂也低聲道:“我不是說北狄幾個王子也在鬧,三王子查幹是鬧得最兇的,我猜八成是奪權失敗了,正帶兵逃過來,一路燒殺搶掠大概也是因爲無所顧忌,以往北狄劫掠只爲了物資,不至於做得這麼絕。”
見城門不開,門外哭喊聲一片,甚至還有嬰兒的啼哭聲。
“府臺老爺,求求您開門吧!”
“真的就快打過來了啊!守延城已經攻破了!我們跑不動了……”
“各位老爺,能不能就讓我的孩子進去?”
守延城是比原鄉城更接近北狄的城池,一向用來戍邊,距離原鄉城不過百餘里路,現在應該只是在城中行惡才被耽擱了。
聽完嚴知府面色更難看。
陸無憂嘆了口氣,淡淡走上前道:“以北狄貿然出兵的速度,應該來不及安排奸細,若嚴大人不放心,可以把他們單獨看守在一處,以防有人圖謀不軌。”
嚴知府怒道:“誰來看!你來看嗎?若開城門出了什麼事,你來負責嗎?”
陸無憂簡直要被逗笑了。
賀蘭瓷見嚴知府怒卻又抖,臉上的肉似乎都在跟着顫,已明白了對方的態度——本來一個懶政的知府遇到這種事,怎麼可能不想着推脫逃避,只是他現在騎虎難下。
陸無憂道:“行,我來負責,能開城門了嗎?”
嚴知府心頭一喜,面上卻道:“此事若是出了半點紕漏,只怪你一意孤行!”
城中聽聞這個消息,亦是一片混亂。
陸無憂把逃難的百姓接進來,剛好賀蘭瓷爲了辦書院買的幾座宅子空着,便先都安置過去,賀蘭瓷除了叫膳夫煮粥,還找了些傷藥,花未靈亦過來幫忙。
“多謝大人和夫人!”
“真是神仙在世啊!”
稍稍緩過勁來,他們又你一言我一語說着北狄人的可怕。
“我逃出來的時候還聽見後面的慘叫聲……”
“他們真的不是人啊!”
有人憂心道:“原鄉城不會也被攻破吧。”
“這可是府城,總不會……”
城中形勢越發緊迫,但城門大關,到處是戒嚴不讓生事的府兵,城門外又沒了震天的拍門聲,彷彿只是杞人憂天,什麼都不會發生。
畢竟,眼前的一切還與往常並無任何區別。
到了晚上,一道南城門開啓的聲音悄然響起。
過了一時,有人去向嚴知府稟告,卻見知府衙門空無一人,郡守宅裡亦是悄無聲息。
“知府跑了!”
“嚴知府棄城逃了!”
“說是去搬救兵了,但是原鄉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於是又有人道:“我們也逃吧!”
“可城門都關了!”
逃難而來才平靜下來的百姓這會也慌了。
“我們真的逃不動了……”
“這麼可怎麼辦?”
賀蘭瓷也擡起頭望了一眼遠處,憂心忡忡起來,雖然嚴知府會跑絲毫不令人意外,但是接下來呢,原鄉城該怎麼辦?
這會也顧不得羞澀心思了,賀蘭瓷走出去,正巧撞見陸無憂。
他語速很快道:“我去找隨原府的鎮守,嚴粱那個混球走時帶了一百多兵馬,先前剿匪的時候我指揮不動城裡的兵營,但這會無論如何得去問問。”
賀蘭瓷也迅速道:“我去安撫城中百姓……”說完,她斟酌,“嚴粱走了,我們能做主嗎?”
陸無憂道:“做不了主也得做,不然怎麼辦?”
賀蘭瓷繼續道:“那我再去城裡徵集人守城,還有些老弱婦孺……”
陸無憂道:“可以讓一部分先出城,具體你看着辦。只靠城中兵士肯定是不夠的,若有願意主動守城的最好,但大部分男丁得留下來,不然都投降算了,讓未靈和紫竹他們跟着你,免得有人生事。”
他們快速商量完,便沒再多話,彷彿早已經達成默契一般。
明明是大晚上,家家戶戶卻都點着燈難以成眠,各種危言聳聽的流言遍佈,賀蘭瓷先去挨家挨戶跑遍,點完人,又去跟南城門的守門官商量。
此刻的守門官亦是憤恨又恍惚,既憤恨於嚴知府居然就這麼一跑了之了,又恍惚之後該如何是好,正六神無主時看見那個美貌絕塵的女子朝他走來。
賀蘭瓷在官衙裡坐鎮多日,自然無人不識。
他當即便以爲是陸推官要送家眷離開——既然嚴知府都跑了,陸推官送夫人和妹妹離開還有什麼不可以的!
正要答應,卻聽賀蘭瓷輕聲道:“能不能開城門,讓這些老弱婦孺先行離開,去臨城求援。”
守門官一愣,道:“可、可以……”
那些老弱婦孺被一隊護衛送着魚貫而出,去往臨城,他怔愣着,發現賀蘭瓷還站在原地,不由道:“夫人,您……”
賀蘭瓷舒了口氣,平靜道:“我留下。”
花未靈正好整以暇擦着劍柄。
另一處。
慕凌正站在陸無憂的必經之處,衣冠楚楚,模樣優雅,看起來只像個溫潤公子哥,音色也依舊清清冷冷地道:“陸大人。”
陸無憂不由一笑道:“你現在來找我說你的決定嗎?我有點忙,可能暫時沒工夫跟你商量。”
慕凌搖頭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北狄三王子查幹帶的騎兵差不多有兩三萬人,他很喪心病狂的,原鄉城一共有多少人你比我清楚,大抵是守不住的。你現在帶人撤,留個空城給他還來得及。”
陸無憂淡淡道:“空城然後呢?他就不會繼續追擊了?城裡馬匹也不夠,這些普通百姓能跑的有多快,讓讓……”他往前直走,毫不猶豫撞開慕凌的肩膀,“怕死你就先和那些婦孺一起出城,我能理解。”
慕凌被他撞得往旁邊一讓:“但你不走,還要花姑娘留在這裡跟你血戰嗎?”
陸無憂道:“不勞費心,總比給你當護衛有意義。”
“跟着她,不是讓她給我當護衛的意思。”慕凌垂眸道,“你真要死守?”
陸無憂道:“你要走便走,別耽誤我時辰。”
慕凌突然道:“好吧,我有一千親衛駐在附近。”
他好像現在也不裝失憶了。
陸無憂止住腳步,轉頭道:“你不是失憶了嗎?又想起來了?”
慕凌道:“我也不想想起來。一開始是真的失憶,我傷重成那樣,你不是檢查過了?”
“那你哪來的親衛?”
慕凌道:“我爹留的。”
“你還讓我妹保護你?你不是說你都差點死了?”
慕凌道:“我又不可能隨時隨地帶着一千人出門。至於在這,是因爲邊塞,比較好藏人罷了。”
“所以呢?”陸無憂盯着他,“告訴我這個有意義嗎?你捨得拿來守城打北狄嗎?這應該是你爹留下來應該是護你周全的罷。說起來只有一千?”
慕凌聳了一下肩道:“好吧,有兩千,但我還從來沒用過,其實一直很想試一試。”
反正也不夠造反。
陸無憂冷冷道:“你能不能說兩句實話?”
慕凌微微一笑道:“……什麼都說實話那我早死了。”
拂曉時分,地平面已隱約可見北狄鐵騎襲來,狼煙滾滾,爲首一人面帶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