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她也覺得這樣的情緒很不好, 很不理智,除了讓人心口添堵,沒有別的用處, 但手指縫間的猩紅觸目驚心, 甚至很快浸透了陸無憂的夜行衣下襬。
和她頰邊溼潤的熱液一樣難以抑制。
喘不上氣來。
倒是面色蒼白的陸無憂沒事人一樣, 點了自己兩處穴道, 想擡手替她擦眼淚, 卻又微微怔住,不是因爲她哭起來也很美——雖然這點也足夠令人發怔——而是因爲強烈的情緒從她落淚的面頰、輕顫的肩膀、和慌亂的動作裡透出來,不再那麼觸之不及, 不再像是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抑住。
她現在看起來有種令人心折的生動與真實。
而僅僅是因爲——心疼他。
陸無憂覺得除去傷,自己的心口似也泛起了微妙的疼痛, 痛苦夾雜着歡愉, 他脣角緩緩揚了起來, 輕聲道:“沒事的,別瞎擔心。”
賀蘭瓷見他傷口處的血終於漸漸止住, 才略微放下一點心,勉強控制住情緒,繼續幫他包紮,剛鬆了口氣,抹掉眼淚, 轉頭又看見陸無憂脣角的笑。
像渾不在意自己的傷。
賀蘭瓷忍不住道:“陸無憂, 你是沒有心的嗎?怎麼這麼能逞強?”
“……?”
這居然還能原話奉還的。
陸無憂艱難地支起一點身子, 又咳嗽了一聲道:“放心, 你捨不得我死, 我就算是下了地府,到了鬼門關, 也會爬回來的。”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才低聲道:“……你還能動嗎?”
這裡荒郊野嶺,也談不上安全,只能暫避。
陸無憂點了下頭:“天亮之前,我們還得趕回去——他們驟失主將,可能還會有一波強弩之末的反撲,如果發現我不在了,城裡恐怕會更不安。”
知道是這個情理,但賀蘭瓷還是不由擔心:“你真的動得了?”
陸無憂道:“和來時一樣,你讓我趴你身上就行。”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算了……我換個人吧,你估計現在也撐不住我。”
剛纔賀蘭瓷就快搖搖欲墜了,他畢竟比她重不少。
“我可以,我不累。”
陸無憂歪了一點頭,看她笑道:“怎麼還說我逞強?”
回去的路上,陸無憂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聵,賀蘭瓷不得不一直跟他低聲說着話,很怕他一睡不醒,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傷,野外天黑也沒辦法仔細處理傷口,賀蘭瓷甚至懊惱在想,自己這麼久怎麼就沒多學一點的醫術。
跟着紫竹的小少年倒是一直很安靜,抱着查乾的頭顱,像抱着什麼珍貴的寶物,絲毫不覺可怖。
他們趕在天亮之前終於回到了原鄉城,新一輪的攻城卻儼然快要開始了。
北狄的兵營裡全是憤怒的咒罵聲。
“——陸大人這是?”
賀蘭瓷疲憊不堪地言簡意賅道:“出城偷襲,我給他簡單處理過了,但……”
大夫還沒動手,花未靈先道:“我來吧!”
她按着陸無憂的脈,又看了一眼他的傷,很快掏出一顆丹藥塞進陸無憂嘴裡。
陸無憂稍稍擡眼道:“這藥怎麼還是這麼苦……”
“哥,你湊合湊合吧,要不是救命的時候我都捨不得用呢!”
隨後花未靈擡手運掌,在陸無憂背心推了一會,然後微微使力,向前一壓,陸無憂吐了一口濃赤近黑的血出來,神色倒顯得好了不少。
若非不合時宜,賀蘭瓷都想去問,這個她能學嗎?
花未靈道:“你就躺着好好修養吧。”
陸無憂拿帕子慢條斯理擦掉嘴角的血跡道:“不行,待會我至少得出現在城樓上面,關乎士氣——對了,順便給你嫂子也檢查一下。”
花未靈嘟囔道:“你悠着點,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好和爹媽交代。嫂子,來,手伸出來!”
賀蘭瓷只是累,並沒有受什麼傷,甚至因爲陸無憂那顆特產的作用,精神還有點亢奮。
在野外時看不分明,重新給他清洗傷口上藥包紮的時候,才感覺到陸無憂傷口處的猙獰,所幸不深,再用點力,可能人都要被劈開,掌印上更是一片淤紫淤黑,濃得像是要破皮而出。
藥是花未靈重新給她的,據說效果特別好,賀蘭瓷小心細緻地低頭給他上藥。
怕她擔心,陸無憂連“嘶”聲都免了,只眉宇微挑,儘量神色平靜道:“你喜歡男人身上帶傷嗎?”
賀蘭瓷:“……?問這個幹什麼?”
陸無憂道:“你喜歡我就留着,不喜歡回頭有藥可以把傷痕都抹除乾淨,用不着皺眉。”
她眉心都快皺成川字了。
賀蘭瓷默默道:“我知道了。”
***
陸大人連夜帶兵偷襲北狄,竟然取了北狄三王子的項上人頭,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城中的百姓和兵士也都沸騰了。
雖然也有人質疑,這也太離譜了吧!
但查乾的頭顱就這麼大大咧咧掛在城牆上面,不容辯駁,令所有人都精神爲之一振!
更何況,這可是陸大人,連月來他的所作所爲衆人都看在眼裡,當一個人太厲害了,就彷彿他做出什麼奇蹟般的事情,都不稀奇。
——至於蒼山幫那羣人是最能表示理解的。
然而不等天亮,第二輪攻城又快開始了。
花未靈因爲擔心陸無憂,也沒睡多久,便甩了甩胳膊,活動了一下筋骨,提劍上城樓,還沒上去,聽見身側一個聲音叫住她:“花姑娘。”
她轉頭:“嗯?”
慕凌輕輕淺淺地笑道:“我後來記憶確實恢復了一些,抱歉沒告訴你。”
花未靈道:“啊,這個啊?沒事啦!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你不想告訴我肯定有你的苦衷,不用太在意……沒別的事,我先上去啦!”
慕凌卻又叫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很弱很差勁的人?”
花未靈奇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弱是有一點,不過,可能我看誰都比較弱,這不是你的問題!至於差勁,並沒有啊,你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那麼多壞蛋都還沒愧疚呢!你不是還幫忙百姓守城了嗎!明明是個好人呢,別胡思亂想了……我真的要走了!”
她靈動的眼瞳清亮,甚至比陸無憂的眸子更像是被水濯洗過,有種從骨子裡透出的乾淨明澈。
倒將其他人身上的污穢映照得無所遁形。
慕凌便又垂了眸道:“……是個好人啊。”
花未靈雖然心大,但直覺往往很準,慕凌此刻明顯看起來情緒有點不太對,但時辰有限,她也不能繼續耽擱下去,索性道:“哎,你怎麼總想那麼多!等把城守下來我再跟你慢慢聊!我得上去打架了!”
如同陸無憂所料,如果這羣北狄兵是被派遣來攻打大雍的,主將死了,可能這時就想着撤退了,但他們如今撤退只能腹背受敵,根本回不去北狄。
一羣亡命之徒,像是無頭蒼蠅,全無章法地衝擊着原鄉城的城樓。
北狄人的死傷比前一日更慘重,也比前一日更不要命,還有嚷嚷着要給王子報仇的,比起之前有指揮的行動,這樣顯然撐不了多久。
今日撐下去的話,後面幾日會好守許多。
可與之相對應的,大雍的兵士也同樣傷亡慘重。
北狄士兵甚至幾次衝殺到原鄉城甕城的二三層城牆裡,又被箭樓上的弓箭手射成刺蝟。
鮮血順着城牆一直流淌到護城河裡。
陸無憂短暫休息,等身體略微恢復,又再度提劍,他就算受了傷,也比一般人更強悍,賀蘭瓷見他執意,也沒勸他,只是很坦然地告訴他:“你把自己弄沒了,城破了,我反正也是活不下去的。”
——也不知是想殉情,還是在威脅。
但陸無憂微笑着受用了。
這一日仍是艱難無比的鏖戰,還有人在盼望着不知何時會來的援軍,每時每刻都是艱難而震天的殺戮聲,就在此刻,突然有人高喊出聲。
“援軍來了!”
“我看到了!有人來了!”
“旗幟是大雍的!有人來救咱們了!”
隨着一聲聲的呼喊,城樓上的士氣大振。
陸無憂還當是錯覺,卻真看見了招搖的大雍軍旗幟,赤色如火,濃烈如焰,在地平面上緩緩升起,他砍殺的手微微發麻,聽見有人對他道:“陸大人,我們得救了!”
與此同時,賀蘭瓷也聽見了,瞬間擡首望去。
她想要高興,但又怕出現意外,大腦一陣眩暈。
“哎,小姐——”霜枝一把扶住她。
列隊在最前方的是個身體健碩的中年男子,側翼還跟了個穿着黑衣的女子,身後訓練有素的大雍兵如南歸的大雁列隊展開,隨後萬馬奔騰,喊叫着展開了衝殺。
花未靈長出一口氣,也不顧手上全是血,擡手擦了擦汗。
一轉頭,卻發現慕凌不止何時也登了上來,他換了一身窄袖圓領的紅袍,胸背和兩肩都有蟠龍紋,前後有擺,發冠也仔細束着,以金簪綰之,另垂了幾串飾在頭頂的旒珠*。
她剛想說你這身衣服也不太適合上來守城了,就見下面列隊領頭的中年男子帶領身邊一衆精銳以衝陣之勢徑直壓向了城樓下。
“——小殿下!”
這一聲卻是清晰傳了過來,隱有哽咽之意。
城樓下的激戰聲不懈,城樓上的壓力則大大緩解了,氣勢此消彼長,局面霎時反撲。
北狄兵終於也漸漸意識到,大雍的大軍到了,想要讓這座城與他們同歸於盡的想法終究化成泡影,頭腦發熱的也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想着撤退了——
“殺啊!殺了北狄那羣畜生!”
“別讓他們逃了!”
這一次城樓上是真真正正響起了歡呼聲。
“快殺!能多宰幾個是幾個!”
“他們完蛋了!”
***
等熬了差不多兩個晝夜未睡的賀蘭瓷清醒過來,外面已經是塵埃落定,霜枝端着洗漱的盆和熬好的藥,緊張道:“夫人……算了,小姐,你醒了!這是補身子的,你先喝點。”
賀蘭瓷端着藥道:“姑爺呢?”隨後她意識到自己問的重點有點不對,“北狄兵退了嗎?城守住了嗎?援軍是什麼人?現在什麼情況?其他人都還好嗎?”
霜枝無奈道:“小姐你一口氣問這麼多,我怎麼答呀,你等我想想。”
賀蘭瓷盯着她道:“你慢慢說。”
“姑爺他沒事,睡了一覺,又去議事了,還來看過你,不過小姐那時候還在睡!”霜枝搖着腦袋道,“北狄兵被擊潰了!城守住了!可兇險了,聽說北狄人差點打到甕城最裡面那層,啊……援軍,對援軍,好像是晃州這邊一個將軍還是總兵什麼的,對了我還見到楚小姐了!差點忘了最重要的!小姐,那個慕公子居然是懷瑾太子的遺孤!好像就是他送信把人叫來的,聽說他還長得很像懷瑾太子,那個將軍看到他都哭了呢!花小姐也沒事,現在正在隔壁屋裡睡覺!”
賀蘭瓷恍然,懷瑾太子死得那麼早,除了上了年紀又有身份的,大部分應該至多隻見過畫像——比如她和陸無憂。
但畫像與真人,素來有很大的差距。
只是確實沒想到,他之前那麼抗拒陸無憂給的兩個選擇,這下卻是乾脆決斷了。
——他認回了自己的身份。
接下來的明槍暗箭只怕不會少,畢竟他身份着實尷尬,放在邊境估計順帝也不會放心,懷瑾太子當年真的聲勢太大了,大概率是會被送回上京,倘若慕凌能活着回去的話……
賀蘭瓷洗漱過,咕咚咕咚把藥喝完,身上仍有疲意,她這輩子都沒過的這麼驚心動魄過,可又覺得很值得——從來沒有活得這麼值得過。
喝完藥,稍微恢復些力氣,她支撐着便下了牀。
“我去看看。”
陸無憂身上還有殘留的藥性,所以仍能保持一定的精神。
誰都知道他這次出力最大,睡得最少,人也最累,都勸他先去歇息,後面便都是些瑣碎小事,但陸無憂做事一貫善始善終,心裡有事,沒睡一會又爬起來了。
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切切實實像個臉色蒼白的體弱文官,但路過不論是百姓還是將領,看見那個步伐不緊不慢,身姿筆挺的俊逸青年,無人不肅然起敬,紛紛讓開道路,恭恭敬敬地叫一聲“陸大人”,陸無憂也客客氣氣還禮。
查乾的頭顱現在還掛在城樓上,所有人都覺得分外解氣。
在沒有人相信這座城能撐下去的時候,的確是這個人撐起了一道主心骨。
事實上,陸無憂還是有點意外,慕凌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恢復身份,不過轉念又一想,這可能是他別無選擇裡,做得最好的選擇。
剩下的事務大抵就是統計傷亡和損失,如實上報,安撫和犒賞,還有陸無憂之前許諾會立千人碑,把所有守城者的名字都鐫刻上去等等一系列的事情。
府衙中,大夥正商議着。
陸無憂似有所覺,驀然擡頭間,看見那個清瘦美麗的姑娘立在門廊外。
他話語一停,正要起身,賀蘭瓷已經止住了他的動作,她面色和陸無憂一樣蒼白,看起來弱不禁風,容顏卻越發美得不可凜視,好像無論怎樣的憔悴都無損她的美貌。
賀蘭瓷道:“損失和傷亡情況我也可以幫忙統計,還有些我臨時叫來的百姓,名錄上沒有,我都登記下來了,如有傷亡,希望也能一併撫卹。”
柳通判忍不住捂着額頭道:“你們夫妻倆也夠了吧!都去歇息!歇夠了我們再來商量吧!我也再去睡會,困死我了……”
於參將偷看了一眼,心道,夫人長這樣,陸無憂都捨得留下來拼命,確實不是個凡人。
***
賀蘭瓷也沒想到她剛來就要被勸走。
陸無憂本來還想繼續,看了一眼賀蘭瓷,最終把人給拖走了。
街面上,行人匆匆,有人在拆臨時的棚帳,有人在扶送傷員,飯館酒樓重新開業——主要大夥都餓了,他倆路過時街邊上還有個賣烤番薯的,就在府衙不遠處。
對方一邊在筒子爐裡烤着香甜的番薯,一邊口中唸唸有詞道:“爲官不爲民,不如烤番薯。哎,客官,番薯你要來一個嗎?”
那股微焦的甜香四溢。
賀蘭瓷微微側目,吸了口氣。
陸無憂會意走過去,還未開口,賣番薯的當即便塞了兩個剛烤好的給他:“陸大人,給您……等等,別掏錢!您要是掏錢!小人這臉可擱不下,連夜就得羞恥地滾出城了!”
一會後。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人一個烤番薯,動作儘量優雅地吃了起來。
兩個斯文人之前都沒吃過,現在主要是確實餓了,以及——實在是太香了。
剛出爐的番薯熱乎乎香噴噴的,入口綿軟,還有一股甜香。
陸無憂快速吃完,見賀蘭瓷一點點剝着皮,還在細嚼慢嚥,但似乎透出幾分鬆快的滿足來,便道:“喜歡的話,再去買兩個。”
賀蘭瓷把嘴裡的嚥下去,才擡起清透的眸子看他道:“好。”
——是真的餓極了。
陸無憂笑了一聲,叫人又去買了兩個。
走回官宅裡,沒用多少步,賀蘭瓷吃飽了,意猶未盡地剛擦乾淨有點黏糊糊的手指,就見陸無憂利索地脫了新換的外衫,穿着中衣,把她抱着按倒在牀上,道:“睡覺。”
賀蘭瓷本來已經躺下了,又突然掙扎道:“你傷怎麼樣了,讓我看看!”
陸無憂道:“換過藥了,沒事。”
賀蘭瓷道:“那也讓我看一眼!”
陸無憂挑眉道:“你這麼想脫我衣服?”
賀蘭瓷只羞恥了一瞬,很快道:“別用這種話敷衍我!”
陸無憂側過身,手臂從賀蘭瓷身下環過去,手掌按住她的肩膀,抱住她道:“睡醒了再看。”
賀蘭瓷還想再努努力,她畢竟剛睡過,沒那麼困,就見陸無憂合上眸子,長長的眼睫覆蓋下來,遮住眼瞼下不明顯的青痕,就着這個姿勢,呼吸均勻地睡着了。
“等……”
賀蘭瓷扭了扭身子,發現他睡着了還抱得很緊。
她默默心中嘆氣,視線柔軟地滑過陸無憂的面容,又將腦袋慢慢擱下。
鼻翼微動間,賀蘭瓷在他身上嗅到血的味道,灰燼的味道,寂滅的味道……最後纔是陸無憂自身特有的氣息,比最安定的薰香都好聞。
心口悸動着。
她在他懷裡小心蹭了蹭,找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終於也閉上眼睛睡去。
只覺得像枕着大地的脈息,可以地老天荒。
——好吧,現在就算天塌下來,也得等他們睡醒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