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主的生辰宴上, 官員家眷和勳戚世家分席而坐。
賀蘭瓷同其他正二品官員的家眷坐在一處,因她名聲太大,長得又惹眼, 在這種宴席上一向少有人向她搭話, 賀蘭瓷也樂得清閒, 只遠遠看見姚千雪在衝她眨眼。
她剛從青州回來時, 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姐姚千雪待她一如往昔, 也曾試過讓她融入上京貴女圈,奈何她對胭脂首飾一無所知,也沒有婆母教導她那些女子該會的東西, 擅長的全是在書院裡學來的,若她是個男子倒還好, 是個女子別人只當她是在賣弄——反正她又不能科舉, 最終還是隻能嫁人。
看陸無憂中狀元風光無限的時候, 賀蘭瓷不是沒有羨慕過。
在青州時,她的文章也常被夫子誇讚, 可末了夫子總要嘆上一句,可惜不是男子。
有時候賀蘭瓷也實在覺得,自己和賀蘭簡投錯了胎,若他是自己的話可能不會這麼自尋煩惱,掙扎兩下, 也許就躺平收拾行李直奔二皇子去了。
只是到底有一分不甘心。
她正意識遊離, 就聽見一聲高亢響亮的“聖上、麗貴妃、二皇子到”。
順帝自然是作爲主賓來給女兒賀生辰的, 他身側雍容華美的麗貴妃正將手臂搭在順帝的腕上, 笑得十分豔麗動人, 而神色冷淡的二皇子蕭南洵則走在了最後。
韶安公主提着裙襬,一溜煙便跑過去, 挽着麗貴妃的另一隻胳膊,聲音嬌甜地喊着“母妃”。
四人皆是盛裝華服,除了蕭南洵略有些冷淡外,儼然是和美的一家四口。
賀蘭瓷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位頗令人唏噓的皇后娘娘。
雍順帝雖叫順帝,但當初他登位登的並不怎麼順利,既非嫡亦非長,是在先太子一案後,幾位皇子又先後牽扯出了事,帝位空懸之時,當今太后、內閣輔臣、甚至司禮監等幾方角力下的結果,也多虧潯陽長公主的襄助,爲此他甚至還求娶了嫡母許太后的侄女爲後。
據說許皇后原本已有意中人,是順帝百般殷勤討好,一意求娶,最後終於讓許太后嫁了侄女,並把寶壓在了他身上。早些年帝后夫妻還算和睦,許皇后還生了位公主,可惜一歲便夭折了。
後來順帝羽翼漸豐,帝位穩固,權柄日重,又將麗貴妃接回來後,京中就再難見到這位皇后娘娘的身影,宮中的三大宴,和先前的郊祀等事,本都該是皇后隨行,如今出現的卻都是麗貴妃。宮中對外的說法是皇后娘娘隨太后一併青燈古佛,不問世事,深居淺出,但到底如何也只有宮中人自己知道了。
看着這位面容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皇帝,賀蘭瓷的心情有一絲複雜。
然而沒等她多複雜一刻,就感覺到蕭南洵那雙冷淡的黑灰眸子正瞥了過來,她立時周身一寒,蕭南洵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的瞬間,面上竟短暫顯出了一絲笑意來,彷彿很滿意她今日的打扮。
蕭南洵看着她,像看一個裝飾精美的禮匣,亟待開拆。
令人感覺非常不適。
賀蘭瓷心頭再次升起強烈的危機感。
她迅速低下頭,避免與他對視,直到那陰鬱的視線從她身上緩慢消失,才覺得終於放鬆下來。
主賓已經入席了,之後便由順帝身邊跟着的大太監誦讀翰林院寫給韶安公主的祝詞。
賀蘭瓷本能發作,忍不住認真去聽字句。
能進翰林院的都是國之翹楚,除了三鼎甲,也只有少量二甲進士能入選庶吉士,文章自然錦繡華麗,短短一篇公主生辰祝詞,都能寫得文采斐然,華章瑰麗,有龐然氣魄。
就是……文風怎麼聽怎麼有點熟悉。
順帝龍顏大悅,問道:“這祝詞是哪位愛卿寫的?”
身旁太監恭敬笑道:“是公主指定要新科陸狀元替她寫的。”
順帝轉頭看向自己的小女兒,韶安公主捧着臉,作小女兒狀道:“父皇,您都說他是天上下來的文曲星了,我讓他幫我寫個祝詞怎麼了嘛。”
果然。
女兒如此,順帝也十分無奈,此刻他看上去只像個尋常疼愛女兒的父親:“宣陸卿家進來吧。”
翰林院雖然清貴,但品階卻不高,更何況陸無憂剛做官還不到一個月,光祿寺給他安排的位置在殿外。
不一會,陸無憂便進來了。
他脣角帶笑,目光含情,身姿挺拔頎長,步履不緊不慢,姿態落落大方,居然還帶了幾分貴氣。
不知道的還當是哪個世家貴公子。
與高官服色相同的緋羅袍穿在他身上格外惹眼,再配上那張——縱然是賀蘭瓷也不得不承認,賣相不錯的臉,引得周圍夫人小姐都竊竊私語起來,好幾個隱約間還紅了臉。
看得賀蘭瓷很難不想誇他一句“藍顏禍水”。
“聽聞陸卿前些日子突發舊疾,不知病養得如何了?”
陸無憂笑道:“多謝陛下關心,微臣已無大礙。”聲音溫和清朗,極是悅耳。
順帝也笑得和藹,像在看自家子侄:“那就好,陸卿年紀輕輕,還是要多保重身體。這篇祝詞可是你寫的?”
“慚愧,正是微臣的拙作。”
韶安公主在旁邊擰得幾乎像根麻花,又嬌羞又興奮,畢竟是心上人親手給她寫的生辰祝詞,她剛拿到就着人裱起來掛在自己寢殿裡了。
“陸卿家文采了得。朕便賜白銀三十兩,紵絲兩匹,綵緞兩匹,以賞你這篇文章。”
韶安公主立刻跟着道:“那我也要賞!我也賞三十兩!”
“……”
賀蘭瓷默默無語了一會。
要知道她爹賀蘭謹正二品的官位,每月明面上的月俸也就六十一石,算上布匹米糧,折換成銀兩不過二十多兩。
他陸無憂一篇文章的賞賜怎麼就能抵得上她爹三個月的月俸了!
這合理嗎!
所謂天子近臣的翰林官賞賜一向是這麼不講道理。
不過也能看得出順帝確實很賞識他,難怪不捨得讓他尚公主。
陸無憂自然從善如流地領旨謝恩。
就在這時,旁邊響起了一道慢悠悠,卻又有些陰冷的聲音。
“久聞陸狀元風采,今日得見果然不凡,我想敬陸狀元一杯,不知可否?”
說話間,蕭南洵正拎着酒壺,往自己面前的兩個黃釉高足杯裡倒酒,倒完,他便起身,徑直向着陸無憂走來,脣角揚起,像是笑,卻又像是沒笑。
這會,賀蘭瓷倒有些迷惑了。
難不成,二皇子,只是單純地,喜歡樣貌出色的人?
她有些狐疑地去看韶安公主,卻見她兩眼直放金光,似乎極爲期待着什麼……她難道不覺得自己兄長看起來很危險嗎?
賀蘭瓷目光流轉間,蕭南洵已把酒杯遞到了陸無憂面前。
順帝見狀,倒很是高興:“洵兒,陸卿熟讀經史,頗有才幹,日後你可與他多親近。”
陸無憂的眸子低垂,接過了蕭南洵遞來的酒杯——皇子親手遞過來的,他不接也不行。
他再擡眸看去時,蕭南洵剛好把自己杯中的酒液飲盡,隨後他將空杯子反扣向下,笑着緩聲道:“我也想與陸狀元多親近。”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臉上亦笑得十分正直純良:“聖上與殿下實在擡舉微臣了。”
賀蘭瓷遠遠看着,只覺得這兩個人臉上笑容都假得離譜,和紙糊的也沒什麼區別。
喝完酒,陸無憂便又退回了殿外。
順帝侃侃而談幾句對女兒的祝福後,又叫麗貴妃說了幾句,便宣佈正式開宴,鐘鼓司的樂舞表演開場,前面的桌案上也陸陸續續擺上了菜饌。
賀蘭瓷雖沒吃過,但聽姚千雪說過,光祿寺的菜一貫難吃。
如今一看,果然,周圍的官員家眷大都在閒聊或是看錶演,不怎麼動筷子。
這麼大個宴會,爲保證上菜時還是熱的,菜大都不是新鮮的,還加熱過多次,賀蘭瓷動了一下筷子,發現自己被衣裳勒得難受,頭頂又重,實在沒什麼胃口,便又放下了。
拿起杯子,她發現裡面放的是酒,也放下了。
旁邊隨侍的宮女見狀,過來小心問道:“貴人可是對這菜餚有什麼不滿?”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能……給我倒點茶嗎?”
茶很快便被倒來了。
茶液澄清,茶香四溢,倒是好茶,賀蘭瓷小品了一口,沒覺出什麼問題,到現在也確實有點口渴,便沒多想,一口氣飲盡了。
只是她沒想到,喝茶也能喝得頭暈。
又或許是這一身衣服實在是太累贅了,賀蘭瓷想了想,趁着現在周圍人都在忙着聊天,她索性提着裙襬悄悄站起來,想出去透口氣。
方纔那宮女又跟了過來,道:“貴人是身體不適嗎?要不帶您去旁邊的暖閣歇息一會。”
賀蘭瓷不止頭暈,身體還有些發熱,確實難受得厲害,外加她對別人的殷勤並不陌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便點了點頭。
出去殿外,冷風一吹,她着實舒服了一些,但還是暈,大腦反應也變得有點遲鈍。
那宮女便攙扶起她的胳膊,帶她往遠處走,賀蘭瓷對公主府半點不熟,任由她領着七拐八繞進了一間屋子,左拐至西邊套間的暖閣,被扶到牀上,她才漸漸覺得自己身上熱得不尋常。
“您這樣坐着不舒服,要不我幫您把鞋襪脫了,您躺一會……”
說着,宮女就要上前來動手。
賀蘭瓷卻一下清醒了。
她一向危機感甚重,自從上次在覺月寺被李廷坑過更是格外敏感,平常也沒有被別人伺候穿脫衣物的習慣,當即便婉拒道:“不用,我在這坐一會就行。”
“貴人別爲難我啊。”那宮女面露難色,“您還是躺着休息吧……”
賀蘭瓷頭暈暈地撐着牀柱,卻驀然間腦海裡閃過當初夢見的場景。
牀榻上。
威逼而來的人。
雖然場景截然不同,可那股恐懼感硬生生涌了上來,尤其她剛見過二皇子本就不安,現在更是不敢再呆,賀蘭瓷硬撐着坐起來,就打算朝外走。
誰料,那宮女臉色微變道:“貴人你要去哪?”
她竟是攔在賀蘭瓷面前不讓她走。
這再感覺不到有問題就是傻了。
賀蘭瓷咬着牙道:“讓開。”
“你不能……”
不等她說完,賀蘭瓷驟然擡起手臂,眨眼功夫,只見一支尖頭寒芒爍爍的簪子,正抵在宮女的喉頭上。
宮女毫無防備,瞬間便嚇得噤了聲。
簪頭依舊塗了陸無憂給的藥,她事先便偷偷藏在了袖管裡。
宮女並不知情,只有些緊張地望着賀蘭瓷,目光裡似乎還透出了一絲憐憫,不過很快,那宮女便一臉茫然地軟了下來,慢慢睡着。
這藥……還真的挺好用的。
賀蘭瓷默默想着,立刻將人放倒,她不敢過多停留,幾乎馬上便走,與此同時,她的身上開始越來越覺得熱,像從身體裡涌出了熱流,意識也越來越渙散——到了這個份上,她不用猜都知道,八成是那茶有問題。
若是喝了酒,還能說是醉了,可她分明一口也沒喝。
李廷現在腦子還沒好,敢在這裡串通宮女給她下藥,恐怕極大可能會是……
恐慌支撐着賀蘭瓷開始慌不擇路地往外跑,她死死掐着手心,以使自己儘量保持清醒,可仍舊步履蹣跚,現在不能回去,回去說不定還沒到席上就被其他的宮女抓住……
賀蘭瓷緊咬着脣,越發往偏僻的地方跑。
公主府那麼大,趁着現在大部分宮女應該還在宴席附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忍過這陣藥性再說。
——雖然賀蘭瓷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藥,到底要忍多久。
但無論如何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由於過度緊張,嘴脣甚至已經被她咬出血來。
賀蘭瓷品嚐着脣齒間的血腥味,身體卻越發沒有力氣,像是被人抽走筋骨了一樣,她勉力支撐着悶頭往前跑去,呼吸紊亂而急促,身體搖搖晃晃不知道跑了多遠,賀蘭瓷忽然聽到了一陣有些凌亂的腳步聲。
她頓時一驚,停下步履,想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這麼想着,賀蘭瓷一扭頭便躲進了旁邊一處偏僻殿內。
不曾想,下一刻,那個腳步聲也跟了進來。
賀蘭瓷扶着牆,嚇得幾乎不敢動彈,她腦袋越發昏沉,不由得更用力咬住嘴脣,強迫自己轉身看去。
殿外已有濛濛夜色,廊下一盞盞紅燈籠若隱若現,連成一片幽邃的柔柔豔光,天際邊濃黑氤氳,卷着昏紅燭色翻滾,有幾分寂靜的曖.昧。
夜宴正酣,四周的聲響都十分遙遠。
緋紅衣袍的少年正站在門口,映襯着溶溶月色燈影,似月下臨妖。
是陸無憂。
賀蘭瓷瞬間鬆下了一點防備,緊接着卻發現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陸無憂眸光含水,面色酡紅,眉心微蹙,輕喘着氣,不似尋常淡定平靜——居然看起來和她的現狀有點像。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雙雙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絕望。
***
陸無憂低垂眸子的時候,已清楚這杯子裡估計放了些什麼東西。
二皇子倒酒的動作雖快,但還是被他看到,在給他倒酒時,二皇子的小指輕輕按在了酒壺下側一個機括上——有這樣機關的酒壺,往往可以倒出兩種酒液來,本是匠人巧心,卻往往會被拿來下毒——當然,他覺得二皇子總不至於閒情逸致到特地用這樣的酒壺,是爲了讓他嘗另一種酒。
陸無憂掃了一眼酒液,大概可以判斷不是致死的,便仰頭喝了下去。
就算真是致死的毒藥,只要不是瞬時毒發,他都有辦法抑制下去,再徐徐圖化解。
更何況,他從小便試過大大小小的毒,一般的毒在他身上根本不起效用,而能在他身上瞬時毒發的毒藥,大約尚不存在。
陸無憂出了殿外,隨手掏了一顆萬能的解毒丹藥,塞進嘴裡,便繼續坐在席上,一邊喝酒,一邊微笑着和同僚閒聊。
光祿寺的菜還是一如既往的難吃,不過酒倒是不錯。
陸無憂腹誹着,喝完了一壺,在喝第二壺的時候,突然感覺身體的溫度在不正常地攀升。
他拿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毫無疑問,就這點酒,絕不可能讓他喝醉,再來十壺都不能。
那麼就是二皇子給的那杯酒毒性發作了。
大概算算時間,距離他喝下那杯酒,差不多過了一刻到兩刻鐘左右。
這毒性倒是一般。
陸無憂想着,單手撐住額頭,彎起眼眸,似閉非閉,任由臉頰泛紅,佯裝出醉意。
主要是想知道,二皇子給他下毒究竟所爲何事。
就算他沒打算奪嫡站邊——當然他現在的官位也遠輪不到他站——弄清楚這件事也是很有必要的。
果然,不一會,便有神色緊張的內侍過來問他是否身體不適,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他說話時聲音都在顫,眼神也始終飄忽,不敢看他的眼睛,未免演技略差。
陸無憂腹誹了一陣,將計就計,應聲跟去。
熱意在身體裡來回激盪,他用內力壓了一些下去,仍是裝作燥.熱難忍的樣子,那內侍毫不懷疑,攙扶着他,就這麼進了韶安公主的寢殿。
到了這裡,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和那位康寧侯二小姐的行徑,簡直不分上下。
至於這毒究竟是什麼,也就更沒什麼疑問了。
陸無憂眸中閃過一絲不耐。
但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
畢竟他現在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且毫無防備的讀書人。
那內侍把他關進殿裡,就退出去了。
透過遮擋視線的屏風,能模糊看見牀榻上坐了個女子,她呼吸聲甚至比陸無憂的還要急促,鼻息裡充滿了驚懼,甚至隱約有些抽泣聲——這會陸無憂是真的有些不耐了。
因爲他認出這個人甚至不是韶安公主。
這是把他當什麼了。
不管是什麼原委,陸無憂此刻都確實動怒了,因爲倘若他不是會武,不是對藥性有所抵抗,那麼接下來他被算計陷害所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毀掉他的一生。
還要搭上另外一個無辜女子的清白。
他翻出一顆清心丸嚥下,這藥能讓人靈臺清明,對大部分的情.藥起效,實在不行他找個冰水池子呆到藥性消下去就是了。
想着陸無憂已經擡手推門,門還被拴上了,他內力微震,便將外面的門栓震掉。
隨後,陸無憂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想得簡單,可沒料到這藥效竟死活消不下去,甚至越顯生猛。
陸無憂出門找了個無人的池塘,想跳,看了一眼裡面泥沙混着水草,又有點嫌髒,他這一身狀元吉服是御賜的,回頭還不好讓人洗。
這麼猶豫間,就聽見暗處有人叫道:“陸狀元,陸狀元是你嗎……”
——藥性果然麻痹了他的警惕心。
不然不會這麼近,他才發現有人在附近。
陸無憂聞聲立刻避走,偏偏有人在他又不好用輕功,只能儘量循着印象向公主府裡偏僻的位置去——多虧他事先看過了大致方位。
可在移動過程中,藥性似乎越發地強烈了,不光是身體發熱,就連呼吸都帶上了灼熱的溫度,那種陌生的意欲甚至逐漸侵進他冷靜的大腦裡。
他終於忍不住站定,屏息凝神摸了一把自己的脈息。
片刻後,陸無憂怔住了。
他不信邪,又摸了一次脈,陸無憂的醫術不算特別精湛,但也能大概感覺到這股已經逐漸在他身體裡徹底發作的藥性,有多猛烈磅礴。
猛烈到好像不是那麼輕易便能解的。
一滴汗順着他的額角落下來,身後追着的人也越發近了。
陸無憂腳步加快,夜色濃重如霧,赤紅燈火鬼影似的飄曳,看在眼中竟有了幾分影影綽綽的欲.色,他又塞了一顆清心丸嚥進嘴裡,涼意順着喉管滑下去,他勉強撿回自己的神智,想着算了,先找一處偏僻殿宇,躲過目前的追兵。
等人都走了他再用輕功出去,想辦法消掉體內的藥性。
想到這裡,陸無憂再不猶豫,轉身便挑了一處殿宇閃身進去。
幾乎一進去,他就意識到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人。
且是個女子。
這簡直是最糟糕的狀況。
陸無憂擡起頭,剛想壓低聲音讓她快點離開,卻愕然地看見殿內深色的昏紅光影裡,站着一個對他而言,異常眼熟的少女。
紅衣盛裝的賀蘭瓷正無助地抵着牆面,彷彿柔若無骨一般,輕輕抖着纖細的身子,裙襬在她身下如花瓣盛開,一層層褶皺光華變換,閃耀着金線輝芒,細波粼粼,又恰好拱出了一段玲瓏曲線,自盈盈一握的腰肢至妖嬈的胸脯,着實婀娜多姿。
她本人則眼波如醉,眼瞳中的水光搖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滾落,髮梢間鑲着紅寶石的足金飾物正映着她被染上霞色,堪稱妖冶的面容,脣瓣血色點點,豔麗至極,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引誘人墮落的魔魅氣息。
可偏偏賀蘭瓷又看起來極其脆弱嬌軟,像是伸出一隻手,就能輕易攀折,然後便可以……對她爲所欲爲。
陸無憂和她目光交織。
在剎那間,感覺到身體裡的藥性,似乎又往上猛烈地翻了一翻,洶涌澎湃地衝擊着他的四肢百骸,呼吸霎時粗重,剛纔的清心丸彷彿全白吃了。
就連他的大腦都出現了一刻的恍惚。
卻在此時,外面響起一陣“陸狀元、陸狀元”、“陸大人你在嗎”的呼喚聲。
陸無憂伸手按着殿門,猛然閉上了眼睛。
——這狀況令人幾近絕望。
***
賀蘭瓷也聽見了外面的聲音,她按着牆面,盡力維持神智,壓低聲音道:“你不會也……”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綿軟得幾乎沒法聽,像浸透了某種甜膩的汁液,反應過來賀蘭瓷立刻便住了口。
好在,說到這,陸無憂肯定也能明白。
下一刻,他從嗓子裡擠出了一聲極輕的:“嗯。”
算是承認了。
兩個人陰溝裡翻船,還翻到一起去了,不免顯得荒唐又好笑。
至於是誰給他下的藥,想也知道是那位嬌滴滴的韶安公主賊心不死,既然不是找她的,他們倆呆在一起也只能徒增危險,賀蘭瓷掐緊手心,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掐破皮,但此刻唯有疼痛才能讓她恢復一點氣力。
賀蘭瓷將礙事的裙襬捲起,扶着牆摸到窗櫺邊,想推開窗跳窗離開。
臨了想起陸無憂,她有些緊張道:“我先走了。”
陸無憂站着,低垂眸子,沒有動彈,聽見她的聲音,似乎纔有了一點動靜,他按着殿門,轉頭繞向另一側的窗戶,啞着聲音道:“我走那邊……”
比他平時的聲音要低上幾個度,也沒了那股遊刃有餘的調侃意味。
然而偏偏在此時,外面又傳來了一些其他的聲音。
“你們有瞧見賀蘭小姐嗎?”
“我們在找陸狀元,你們瞧見了嗎?”
竟是兩撥人交匯到了一起。
賀蘭瓷的臉色也變了。
“要不在附近殿裡找找?那邊我們都找過了……”
“好,那我們去這邊,你們去那邊。”
正準備推窗戶的手微微一僵,賀蘭瓷撐着窗欄,下意識地望向陸無憂。
經過之前郊祀一事,她便對他有種奇怪的、說不上來的信任——因爲此刻,若不是陸無憂,換成任何一個男子,只怕她都不會如此心平氣和的與其呆在一個空間。
她和陸無憂雖然不對付,但這麼多次接觸下來,他有無數機會,卻從未佔過她分毫便宜。
也一直很注意肢體間的距離。
陸無憂明明桃花無數,甚至那時青樓花魁都有仰慕他,願自薦枕蓆的,但還真沒聽過他這方面的風流傳聞——所以她,姑且,可以覺得,他或許,嘴上不太討喜,但人,還能算得上是個君子。
賀蘭瓷在極度的驚恐中,腦子飛速轉着。
陸無憂也停下了動作,他似乎往嘴裡塞了一枚什麼。
賀蘭瓷無法分辨,身子也又開始有些發抖,外面的人似乎越發近了,她咬着脣,低聲試探着,非常難以啓齒地道:“……你不是,不討厭她,覺得她只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要不,你假裝,從一下公主?”
以陸無憂的忽悠手段,應該不難應付那位韶安公主。
公主看起來只要陸無憂演得足夠賣力,便會聽話,說不定直接把解藥給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雖然這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建議,聽起來仍然有點缺德。
陸無憂這時的聲音彷彿恢復了一點往日的味道,他側過身來,飛快道:“那我覺得二皇子人也不錯,賀蘭小姐爲何不考慮一下,從了他之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至少你不用再自己修屋頂了,還有……嗯,錦衣華服,珠翠滿頭。”
賀蘭瓷:“……!”
是她想修的嗎!還不是生活所迫!
一瞬間,賀蘭瓷甚至忘了自己和對方現在的處境,脫口而出道:“……你再說我們就只能兩敗俱傷了!”
然而此刻,外面的人聽聲音像是已經到了殿外。
陸無憂微垂着眼睛,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賀蘭瓷一怔,外面的聲響讓她有些慌亂地按着牆面,拼命眨動雙眸,說到底剛纔都是強撐,她的大腦現在似乎已經不太能反應過來陸無憂到底要做什麼,也理不出清晰的思緒,只是覺得害怕——很怕被二皇子抓到,落入無法想象的境地。
陸無憂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不想被二皇子抓到?”
賀蘭瓷下意識地用力搖頭。
“那就……”陸無憂短促道,“得罪了。”
說完,他的手無比迅疾地從她腰間穿過,攬過腰肢,隨後,賀蘭瓷只覺得身體驟然一輕,竟被他攬着輕輕巧巧地躍到了房樑上,陸無憂的動作極穩,極靜,沒有發出丁點聲音來。
猛然騰空,無處着落,賀蘭瓷心頭一慌,手臂本能地環住了陸無憂的脖子。
還沒在房樑坐定,便聽見陸無憂閉眸忍耐道:“……鬆手,掉不下去的。”
一滴熱汗順着他的臉頰,下滑至頜,緊接着,滴入她的衣襟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滾燙得有些灼人。
賀蘭瓷聞聲連忙鬆手,可臉已經熟了個徹底。
幾乎同時,這處偏僻殿宇的門口已被人推開。
“你們進來看看,四處搜搜,特別是牀帳、牀底和櫃子裡,搜仔細了,千萬別漏下哪裡,聽到沒有。”
“知道了!”
殿外進來三四個提着燈的人,點亮了殿中的燈盞,立刻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
這過程中,每一瞬都似乎變得無比漫長。
賀蘭瓷這輩子也沒有和一個男子貼得這麼近過,房樑與屋頂間位置有限,陸無憂伸着長腿,側坐在房樑上,而她差不多是躺靠着蜷縮在陸無憂的懷裡,能感受到背後的身軀是何等的火燙——她的腿就架在陸無憂的腿上,後腰緊貼着他的腹部,頸脖幾乎完整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陸無憂一動不動,可他灼熱的鼻息卻縈繞在賀蘭瓷的頸側,帶了一點極淺的酒氣,隨後飄過來的是一絲淡淡的甜味,像冷寂空曠的寒潭裡靜靜綻放的睡蓮香氣,明明該是清淡的氣息,可此刻可賀蘭瓷感受到的,卻分外炙熱濃烈。
撩撥人心,讓人熏熏欲醉。
熱意還在身體裡流竄,她的後頸被陸無憂的鼻息弄得不住顫動,連自己的呼吸也愈加急促了起來,身體裡原本還有的力氣被一分分抽走,只剩下一種陌生的欲.望。
她被燙得太難受了,身上不知覺已香汗淋漓,賀蘭瓷咬着脣壓抑住脣齒間的聲音,終於忍不住輕微地擰了一下身子。
迅速地被陸無憂抓住了胳膊。
“別動。”
他聲音喑啞低沉得近乎破碎。
賀蘭瓷已經有些失去自主意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地想要觸碰對方的念頭——明明陸無憂也很熱,她靠上去只能更熱,但就是想要這麼做。
於是,她的手輕輕貼上了陸無憂的手背。
肌膚交觸的瞬間,一絲酥麻的電流在兩人的手指間流竄。
陸無憂閃電般抽回了手,他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動手翻出了一顆淡青色的藥丸,遞了過來,示意她吞下。
賀蘭瓷大腦知道他的意思,身體卻不受控制地低下了頭,將藥丸捲進嘴裡的同時,柔軟的脣瓣和溼潤的舌尖從陸無憂的手指上,舔.舐而過。
身後的軀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彷彿差點就要掉下去。
賀蘭瓷連忙扶住他的胳膊,陸無憂一手撐着房樑,一手按着她的腰,總算穩住,但聽他的呼吸又比方纔沉重許多。
吞下藥丸,賀蘭瓷終於找回了一絲理智。
可這理智有,反倒不如沒有,意識到自己剛纔做了什麼,賀蘭瓷頓時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和微妙的抱歉,然而身體的敏.感度絲毫沒有降低,就連陸無憂緊緊箍着她腰部的手,都分外分明。
甚至她還能感覺到陸無憂腹部處……
賀蘭瓷臉頓時燒得更加厲害了。
唯一慶幸的是,下面的人翻箱倒櫃發出的聲響掩蓋了上面兩人的響動,他們絲毫沒有察覺,此刻他們要找的人,就在這頂上。
下面的人找了一會,終於發現確實沒有,於是對外面回稟道:“都找過了,不在這裡面。”
“行,出來吧,去別的地方搜搜。”
裡面的人吹滅了燈盞,陸陸續續都往外走,不一時,這偏僻的殿宇內,便恢復了之前的黑暗寂靜。
賀蘭瓷剛想鬆了口氣,突然感覺到身子又一輕。
陸無憂竟抱着她整個人斜墜到下面的軟榻上了,兩個人在滿目漆黑中,無聲地跌進了一牀柔軟的被褥裡,滾作一團。
賀蘭瓷懵了一瞬。
下一刻,就聽見陸無憂欲.念深重卻又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賀蘭瓷,你想弄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