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了馬車,寒暄還沒兩句,姚千雪便忍不住將話題兜到正題上。
她和全上京看熱鬧的路人一樣好奇,語氣矜持中夾雜着擔心,擔心中又多少帶點興奮。
“小瓷,你……同那個曹世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姚千雪的爹是賀蘭瓷的姑父,在戶部任侍郎,因而她也是見過幾次那位曹國公世子李廷的。
曹世子是曹國公夫人獨子,自小極爲受寵,加之相貌堂堂,出身高貴,平日裡說話用鼻音,看人用下巴,四品以下官員的親眷基本看不見他正臉,當然這並不影響有大把姑娘家想嫁過去做世子夫人。
不過下樑都不正了,上樑可想而知。
據姚千雪瞭解,曹國公夫人壓根就沒考慮過普通官家小姐,給兒子相看的全都是嫁妝豐厚的公侯小姐或是皇室宗親,譬如這次和他成親的倒黴新娘雲陽郡主,光衣飾就幾十車,嫁妝堪稱十里紅妝。雲陽郡主本人雖沒有十分美貌,但也算容貌清秀,溫柔可人,料想這曹世子應該沒什麼不滿意的。
哪知道往日心高氣傲的李廷如今居然瘋成這般模樣。
傳言裡他爲了反抗這樁婚事,還幾次想要以死相逼,曹國公家法都用了好幾次,才總算讓他妥協答應成親,當然誰也沒料到成親當日他還能變卦。
身側少女恍惚轉過頭來,輕道:“嗯?”
她音色既輕又柔,似碎玉泠泠,卻又勾纏了幾分動人的綿意。
姚千雪愣了愣神,猶豫道:“小瓷,你要是不想說也無妨。”她不由自主放柔聲音,像是怕聲音大點,眼前人就被驚碎了去。
“呃,不是……”賀蘭瓷回過神,似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想問什麼?”
“就是你和那個曹世子……”
賀蘭瓷不鹹不淡道:“不熟。”
姚千雪怔住:“啊?那他……”
賀蘭瓷從方纔那一瞥裡抽離出情緒,思忖了一瞬,總結道:“我總共只見過他三面,都是在宴上,對視過一次,話沒說過一句。”
“私底下……一面都沒有?”
賀蘭瓷斬釘截鐵:“沒有。”
“……那他到底發哪門子的瘋啊?”
賀蘭瓷無語望了會馬車棚頂,終是道:“表姐你若是打聽到了,記得來告訴我一聲。”
姚千雪震驚過後,忍不住又問:“那你爹那裡……”
賀蘭瓷聳肩道:“大發雷霆。我爹那個人,表姐你是知道的,他老覺得我自小沒有孃親婆母教養,不夠規矩,定是男女大防做的不夠好,才叫人有機可乘,所以他原本是下令想讓我禁足一個月的。”
“那你……”
她現下就坐在出了府的馬車裡,這禁令顯然沒成。
賀蘭瓷端着那張不沾半點塵俗,似乎隨時會幻化成妖仙的面龐,道:“和他大吵了一架,隔壁大理寺的展大人還以爲我們府上鬧出人命,半夜差點讓家僕上門。”
姚千雪難以想象地嚥了口口水,道:“……然後呢?”
“我爹早上氣呼呼地去都察院官署了,好像打算這幾天至少遞個十五六封彈劾曹國公府上的奏章。”
馬車裡略有些悶熱,賀蘭瓷拿摘下的帷帽扇了扇,隨口道:“除了教子無方,這種權貴府上刁奴欺民,貪墨錢銀,奢侈鋪張之事反正也不會少。”
她的動作其實不怎麼雅觀。 шшш¤ttkan¤¢ 〇
但事實證明,不論什麼姿勢動作,都主要還是看臉。
凝脂般毫無瑕疵的容顏在如煙如霧的白紗翻飛中若隱若現,仙氣四溢,清光灼灼,像朵盛世浮蓮,她美得太不真實,叫人覺得連多看兩眼都是褻瀆,卻又忍不住想要再看。
賀蘭瓷這麼一說,姚千雪也心有慼慼焉。
別說曹國公府上了,前些日子麗貴妃的哥哥平江伯府裡家僕打死了人,也就賠了點錢,不了了之了。誰讓麗貴妃現在聖眷正隆,二皇子又得寵呢。
賀蘭瓷將帷帽擱至膝頭,道:“曹國公府上昨晚還來了人。”
姚千雪一驚:“來做什麼?”
賀蘭瓷緩緩笑了笑,似是覺得有趣:“大概是叫我不要癡心妄想了,就算曹國公世子和雲陽郡主的親事不成,也輪不到我。”
姚千雪目瞪口呆:“這也太……”不要臉了吧!“真當誰都給嫁給那李廷嗎!”
賀蘭瓷點頭道:“我也很疑惑,爲什麼都覺得我很想嫁給那個草包?”
“草包?”
“你見過他上次在尋梅宴上做的詩文了麼?辭藻堆砌,文理不通,洋洋灑灑一大篇,不知所云,足見頭腦簡單。而且……”賀蘭瓷頓了頓,着重道,“字還很醜。”
如果公侯世家的歧視鏈依據出身權勢和家底殷實,那官宦世家的依據就是才學能力,哪怕是宰輔公子,沒能從科舉入仕,表面不說,背地裡也會被人覺得子孫沒出息,是會被看不起的——這點非常公平,甚至可以無視庶出嫡出。
姚千雪乍一想覺得賀蘭瓷這個評判標準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雖然公侯世家子弟也可以憑恩廕襲封當官,可在大雍朝真正手握大權的清一色都是科舉出身的文臣,內閣更是非翰林不入。
“但是……”姚千雪又想一想,道,“曹國公府上極爲殷實。”
——尋常女子出嫁哪裡管這個,夫君有沒有出息根本不重要啊,嫁到公侯權貴家,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再加上夫婿儀表堂堂,會寫兩句詩文不就夠了嗎!
賀蘭瓷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道:“黃白之物是很好的,但還不值得我用自己換。”
馬車就在兩人的閒聊中,行至了覺月寺門口。
今日的覺月寺人頭攢動,很是熱鬧。
接引女眷的知客僧都是相熟的,他低着頭並不看賀蘭瓷,引着兩位小姐邊走邊道:“外頭的都是今年春闈的士子,因三年前寺裡曾有一位客居的施主中了探花,故而近日來上香祈願的士子便多了些。”
當然還有一部分是隨着賀蘭瓷來看熱鬧的,這就不必說了。
上完香之後,姚千雪抑制不住興奮神色:“待會要在寺裡逛逛嗎?”
也不能怪她,這年頭稍微讀過點書的官家小姐哪個沒有被坊間流傳的戲本子荼毒過,尤其是《還魂夢》、《西廂記》這種。
本子裡把書生考上狀元寫得如吃飯喝水般容易,還各個青春年少一表人才,令懷春少女難免心動。
就算片刻之前姚千雪還在說着曹國公府上殷實,但遇到文采風流的少年郎也不免想多看兩眼,誰心底還能沒點才子佳人的浪漫幻想。
賀蘭瓷不打算出門惹眼,便微微一笑,道:“表姐想去就去罷,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小沙彌引着賀蘭瓷去了偏殿的廂房歇息,她被曹國公府上的人鬧得昨晚也沒睡好,叫丫鬟霜枝在外面等着,正想小憩一會,還沒等她坐下,突然聽見供桌下面似有聲響。
一個人倏得從供桌下面鑽了出來。
賀蘭瓷:“……!?”
她反應迅速,立刻倒退一步。
那人衣着華貴,往日俊朗的臉上此刻卻鼻青臉腫,像個豬頭。豬頭目光悽婉,語氣哀傷,往前走了一步道:“賀蘭小姐,我總算見到你了。”
正是傳聞中應被關在曹國公府上家法伺候的世子李廷。
廂房裡只剩下兩人,場面簡直比白日見鬼還要恐怖。
賀蘭瓷當下轉身就要走,一隻手從她耳側伸了過來,手掌死死抵住了房門,任她怎麼拽也拽不動,男子的聲音近在耳邊,越加哀傷:“你別生我的氣,禮未成,我沒有娶她……”
低低的聲音卻又透着親暱。
男子氣息拂過耳畔,賀蘭瓷悚然一驚,她往旁邊躲了躲,強自鎮定,語氣平緩道:“世子,我們素無來往,這從何說起?麻煩高擡貴手,讓我出去。”
誰知對方竟是認定了一般,不僅不動,還望着她,柔聲道:“……我府上的人可是爲難你了?我並不想娶她,我只想娶你……”目光灼熱中透着癡迷與深情,“我絕不會妥協的,我……絕不負你!”
最後一句,說得擲地有聲。
賀蘭瓷:“……???”
能不能來誰跟她解釋一下?
許是賀蘭瓷面上的驚愕太過明顯,豬頭李廷立在賀蘭瓷身側,從懷裡取出了好幾封桃紅色的情箋,珍而重之的展開:“這些你寫給我的,我都貼身收着……”
賀蘭瓷一看那她根本捨不得買的上等桃花箋,就知道對方估計是認錯人了。
她語氣霎時輕鬆:“這不是我寫的。”
豬頭李廷幽幽道:“我知道你現在不願認……”
賀蘭瓷怕他惱羞成怒,儘量溫聲細語道:“這真的不是我寫的,世子應是錯認。”
她字也沒這麼醜。
說着,她又用手拽了拽門,然而即便賀蘭瓷已經足夠溫和,不想還是激怒了對方。
豬頭李廷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忍着怒意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走?你知不知道我爲了來見你這一面費了多大的力氣!我放着好好的郡主不娶,又被打成這副模樣,還差點被奪了世子之位,都是爲了誰!你對我的感情就這麼經不起風吹雨打嗎?”
賀蘭瓷:“……”
賀蘭瓷面無表情:“……鬆手。”
欺霜賽雪的皓腕上分明印出嫣紅指印。
“我不鬆,我不止不鬆,我還要——”他作勢低頭。
話音未落,賀蘭瓷擡膝用力往上一頂,用了十成十的力氣,豬頭李廷旋即慘叫一聲,手也再握不住了。
打死他也料不到,面前纖細美麗飄然若仙的少女居然會使出這麼粗鄙的招式。
賀蘭瓷也沒料到這離譜的防身術居然還真有用。
她一刻不停,推門出去。
門外空無一人,料想那小沙彌大約也是被李廷買通,纔會將她送到這麼偏僻的廂房,她提起裙襬朝外跑了幾步便意識到,體力懸殊,她跑不了多遠,而且她並不認路,獨自一人又着實不夠安全。
李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瞬息之間,她有了決斷,賀蘭瓷當下推開次間一扇廂房的門,閃身躲了進去。
幾乎是同時,李廷忍痛從房間裡追了出來,不一時跑着出了院門。
賀蘭瓷剛鬆了口氣,一轉身,便又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眸。
純白儒衫的清雅少年彷彿自覺唐突一般恭敬拱手行禮,如雲衣袂在空中輕揚,又無聲斂卻,因爲背脊挺拔,身材高挑,這般動作由他做來行雲流水,堪稱禮儀範本,周全卻又不見半點迂腐窮酸氣,倒有皎皎然若清風明月的清貴世家子的氣度。
“賀蘭小姐,許久不見。不巧,打攪你們幽會了。”
聲音清潤似醴泉。
語氣分明是溫文有禮的,可賀蘭瓷偏偏聽出了一絲充滿缺德意味的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