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宋訥便前往陛辭。
按說,四品以下官員陛辭時只需要在宮外磕頭即可,沒資格當面跟皇帝道別。
宋訥本以爲自己一個國子大學的五品司業,自然也就是在午門外磕個頭,遞個謝表,然後就能回老家了。
誰知他剛到,還沒下擡輿,城門洞裡便出來個穿着蟒衣的太監,朝他拱手笑道:“尊駕可是宋老司業?”
“正是草民。”宋訥吃力的拱手還禮。皇帝已經恩准他致仕,所以雖然他還穿着官服,但已經是老百姓身份了,陛辭完了就要永遠換回布衣了。
“咱家可等着恁了。”太監笑笑,正色道:“有上諭。”
“快扶我下來。”宋訥趕緊讓兒子扶自己下了擡輿,跪地聆聽上諭。
“上諭,着宋訥乘擡輿入宮覲見。欽此。”
“臣遵旨,謝皇上隆恩!”宋訥登時就淚水盈眶。皇帝破例接見自己,已經是殊恩了。還賜自己坐着擡輿進宮,更是莫大的恩典啊。
“老司業,請吧。”太監招招手,兩個淨軍便擡着一具腰輿過來。腰輿其實就是一把椅子,下面多了兩根槓而已,十分的簡陋。
但在宮裡,除了皇帝后妃和太子之外,沒有特旨就連諸位王爺都得老老實實步行。開國至今也只有韓國公和魏國公,以及老曹國公李亨享受過這種待遇。
雖然他這只是一次性的特權,而且完全是爲了照顧他行動不便,但也足夠他子孫後代一直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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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訥坐着擡輿進了皇宮,一路上飄飄然來到武英殿。等了沒多會,朱老闆便宣見了。
他便在兒子和那個太監的攙扶下進去金殿,顫抖的給皇帝陛下磕頭,激動的謝恩不迭。
“哎呀,老宋啊,你也要走了,咱是真捨不得你啊。”朱元璋擱下手中的奏章,起身離開御案,親自彎腰攙扶宋訥,仔細端詳着他。彷彿想看看,還能不能再留用幾年。
只見老頭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中風的跡象也很嚴重。進來的時候嘴角應該是剛擦過的,這纔剛謝了幾句恩,嘴角就又有口水了。
“不過看來你也確實該休息了。”他看宋訥思維還行,但是中了風之後形象沒法看,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堂堂國子大學司業哪能這副尊容?朱元璋只好放棄了挽留,嘆氣道:“你七十歲那年致仕,咱留了你一回。這次再不捨得也得放你走了。”
“皇上對老臣實在太偏愛了。”宋訥感激涕零道:“老臣也捨不得皇上啊。唉,要不是這回中風太嚴重,臣也還想爲皇上效力呢。”
“唉,沒辦法,你這個身子骨,咱也實在不忍心再用下去了。”朱元璋遺憾的搖搖頭,讓人賜座。“你這樣子咱也不賜宴了,就這麼聊聊天,敘敘舊吧。” 宋訥自然受寵若驚,朱老闆的時間可是金貴得很,從來不跟人閒扯淡。能抽出空來跟自己敘舊,絕對是真愛了。
然後朱老闆動情的回憶起兩人過往的歲月來……宋訥是元朝的進士,洪武二年朱元璋徵集天下名儒十八人編纂禮樂諸書,宋訥就是其中之一,從此入了朱元璋的法眼,當過翰林學士,並以說經爲當時的學者所崇敬。
“咱記得當年伱跟宋濂並稱二宋,在文壇對執牛耳,很風光的嘞。”朱老闆笑着提起過往。
宋訥也是一臉唏噓:“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老臣這些年,早就淪爲文壇公敵,被他們唾棄了。”
“是啊,還不都是因爲咱讓你去國子學當祭酒嗎?”朱元璋倒是看得明白,笑道:“從那時起,你的名聲就漸漸不好了。咱記得上回你致仕,就是被那幫人合夥搗鼓的。”
“是。”宋訥點下頭,六年前的遭際他至今記憶猶新,也是從那時起,他才徹底跟文官集團決裂的。“老臣當時自己也有錯,太過不近人情了,所以才被羣起攻之。”
“咱卻不這麼看,咱始終覺得你沒有錯,不然也不會讓你接着幹。”朱元璋卻搖搖頭,斷然道:“那羣人有毒,從元朝帶來的毒,別看他們嘴上一套接一套,說的冠冕堂皇,但其實一肚子的私心。他們考慮這個,考慮那個,唯獨不會考慮他們的國家,考慮他們的皇帝。”
“他們在元朝時那樣也就罷了,畢竟是給異族當官,混口飯吃而已。”朱元璋說着露出憤怒的神情道:“可到了大明還這樣,那就只能說明他們骨子裡,就是這種貨色!”
“這次的科舉舞弊案,又證明了這一點,他們最會堂而皇之的排擠異己,任人唯親!你信不信,要是任由他們佔據朝堂,不用幾十年,大明就會吏治腐敗、武備鬆弛,亡國之相盡顯?!”
“……”這話朱老闆可以說,宋訥哪敢接茬,只能默默的聽着。
“你被他們排擠,被他們敵視,正說明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咱不保護你這樣的人,以後朝中就只剩下他們那樣的人了!”朱元璋接着道:“再說,你也不是一般的官員,可是咱和老六都認可的國子大學掌門人。把你保護好了,才能培養出千千萬萬新式的讀書人,咱才能用新鮮的血液把那些髒血毒血替換掉。”
“老臣能得皇上和王爺的知遇之恩真是三生有幸。”宋訥哽咽道:“幸好還算不辱使命,不像上回致仕時那樣充滿遺憾了。”
“你何止不辱使命,絕對乾的漂亮!”朱元璋高興的拍着他的肩膀道:“咱常說宋訥就是咱最理想的官員模子,要是天下的官員都像你一樣敬業……不,只要有你一半,大明何愁不治?”
所以說人最喜歡的永遠是自己。
宋訥就像朱元璋的一面小鏡子,兩人性格中實幹嚴厲的方面簡直如出一轍。朱元璋自不消提,宋訥從執掌國子大學後,便終日端坐太學,埋頭苦幹,夜裡就睡在值房中,一年到頭回不了兩次家。
跟那些懶散慣了的舊官僚,完全不一個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