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六哥,到底啥意思呢?我都快把這本書翻爛了。”老十一從袖子裡掏出那本明顯舊了很多的《魏文帝集》,滿臉不解道:“也沒參悟出個啥來。”
“這裡頭到底藏了本門什麼樣的道理?”老十二也悶聲道:“要不是他們攔着,我都想把這本書燒了,看看裡頭是不是藏着什麼秘籍了。”
“這就是一本普通的書而已,別把那些武俠故事裡的橋段,帶到現實裡。”朱楨拿過那本《魏文帝集》翻了翻纔想起來,這是從南京啓程那天,被他們三個煩的實在受不了,隨便拿了這麼一本書,讓他們到一邊悟去。
麻痹,曹不一這個大傻逼,哪有什麼道理可言?
可這時候也不好實話實說,那未免太有損師道尊嚴了。
見他久久不語,雄英三人都覺得的要來了,便都神情嚴肅的看着他,等待老師的高論。
這回不說兩句是下不來臺了。
好在他現在肚子裡也有些墨水了,總還能應付得了,便一邊尋思一邊緩緩道:“讓你們看這本書,其實是爲了讓你們從曹丕的生平文章中,瞭解他這個人的心路變化,尤其是建安大疫前後的變化。”
“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老十一便下意識唸誦出,曹丕……他弟那篇著名的文章來。
雄英也背了一首王粲的《七哀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老十二不像他倆那麼好學,吭哧了半天憋出了一句:“那年死了老鼻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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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是中國古代瘟疫高發期,而建安二十二年,又是高峰中的高峰。這一年就像曹植所言,家家都有殭屍之痛,被瘟疫滅門滅族者不計其數。
正如曹丕本人在信中所言:‘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單就文壇而言,建安七子中的五個,都死在這場瘟疫中。
建安七子的猝然落幕,對東漢的文壇和曹魏文士集團都是毀滅性的打擊。對曹丕來說,這些都是他的同齡摯友,他們共同成長,日夜在一起談文論藝,關係之親密遠超等閒君臣。
所以他們的去世給曹丕的心靈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所謂‘一時俱逝,痛可言邪’,這種痛苦甚至徹底沖淡了他終於戰勝曹植,被立爲魏王世子帶來的喜悅。
他發現自己成了太子又如何?在恐怖的天災面前,同樣束手無策,根本救不了任何人。日後就算統一了三國又如何?依然無法改變身死國滅的命運。
‘疫癘數起,士人凋落,餘獨何人,能全其壽?’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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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曹丕的文章中,能清晰的看出,建安二十二年是一道分水嶺。”便聽老十一侃侃而談道:“從這一年開始,他開始深入思考生死有無的沉重話題,而且是急劇的從‘崇有’滑向了‘貴無’。”
“他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僅就立德立言,他肯定是做到了,也算是死而無憾。”
頓一下,老十一嘆息一聲道:“但文人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他卻獨獨漏了立功不提。但那纔是以他魏國皇帝的身份,最應該做的事情啊!”“他做的還行吧。”老十二撓撓頭道:“代漢自立,九品中正,平定北方,恢復西域。怎麼也算是立功了。”
“不,他改變了曹操抑制豪強,重用寒門的國策,以九品中正制與士族媾和,其實是一手葬送了他父親開創的基業,親手把江山交到了司馬家手中。”老十一卻斷然搖頭道:“所以他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立功。”
“十一,你能有這般見識,說明書沒白讀。”朱楨給十一弟大大點了個贊,然後正色道:
“他其實逃避了自己最重要的責任,就是重建自東漢以來,徹底崩壞的議事規則和行爲準則。”
“議事規則,行爲準則?”三人不解問道:“都是什麼意思?”
“這是兩個定義簡單,但含義複雜的概念,日後我再慢慢講給伱們。你們現在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即可——什麼是議事規則?就是國家的事情該如何決策。什麼是行爲準則?就是爲皇帝和王公大臣劃出的特權邊界。”
“明白了。”三人點頭。
“這兩樣準則的意義,就在於能夠有效的遏制人的慾望,漢文帝儘管失於操切,漢景帝儘管過於刻薄,但能夠大體遏制自己的慾望,纔有了文景之治。”
“漢武帝、漢宣帝儘管是法家的霸主,但能夠不越雷池,國家纔沒有像秦朝那樣強極而崩。之後掌握國家大權的權臣,也明確知道什麼不能做,才能給人活路。”朱楨正色教育三人道:
“這些君臣正是接受了議事規則和行爲準則的約束,纔不至於讓社稷傾頹。”
“六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十一恍然道:“你的意思是,十哥就是缺少了這兩樣,纔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沒錯。”朱楨點點頭,接着道:“漢末的崩潰正是議事規則和行爲規範的崩潰,黨錮之禍,桓靈二帝,十常侍,都是規則崩潰的產物。而董卓則是崩潰的巔峰,徹底的混亂,徹底的弱肉強食——”
“結果就是,天崩地裂,社稷傾頹,四百年皇漢,人相食。天子隨意被廢殺,君臣到處逃難,食不果腹。帝國驕民徹底淪爲草芥,所有驕傲的文化藝術、軍事、經濟、成就也全都化爲烏有……”
“儒生們震撼了,豪強們震驚了。無論是思想界,還是各路諸侯,都在努力重建這個時代的議事規則和行爲準則,讓這個世界重新恢復秩序。”
“但在當時,這種新的規則,只可能誕生在魏王府中。這份歷史責任,自建安二十二年,曹丕被立爲世子後,便落在了他的身上。”朱楨長嘆一聲道:“可這時大瘟疫也來了,毀掉了他所有的豪情壯志,讓他逃避自己的責任,甚至帶頭無視規則,開始隨心所欲,濫殺無辜,視世間一切法度於無物!”
“如他自己所言——‘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正是這種徹骨的悲觀主義,讓他視一切有形的功勞如糞土,鄙視世間一切的規則,沉迷於對永恆虛無的推崇與追逐,開啓了隨後華夏四百年最黑暗的歷史。”
朱楨最後目光炯炯的看着三人道:“而今,正是又一次建立這兩樣規則的時候了,你們千萬不要學曹丕,更不要學老十,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協助父皇和大哥,建立起大明的議事規則和行爲準則來,並嚴格遵守它,這樣我們才能避免再一次的華夏陸沉啊。”
“是,六哥。”
“是,六叔。”三人忙恭聲受教,也不知聽懂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