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個世上還有幾個能讓二皇子賀彬遠忌憚的人,他的靖淵王叔便是其中一個。賀彬遠叫公公收拾了一間屋子供賀嘉桓住下,就在希影所在那間屋子的邊上。
衆人擔驚受怕了大半夜,這個時候也都倦了,賀安晏領着福澤公公,賀承曄帶着長安公公,各自回自己的殿宇,此刻月亮已經傾斜了大半,琅桑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藍光,月色如水,寧靜安詳。
賀嘉桓去希影的屋子裡頭看了一會兒,他的寶寶正安安靜靜閉着眼,小臉因爲失血過多而白森森的,連帶本來嫣紅的脣色也變得極淡。
他摸了摸希影的臉,有一些涼,於是他蹙着眉將雙手都覆在她的臉上,將她的臉溫得暖和了,又將被子提了提,捏緊被角,然後輕輕俯身,將額頭貼上她的。
一定很痛,被絕影重重甩到牆上,又跌落在地上。
他眸色微深,隱隱責怪賀彬遠,然而賀彬遠其實也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若她想要騎馬,應該與自己說,他會好好護着她,半點不讓她受傷。只是已經如此,他又能如何?
他突然想要將她時時刻刻帶在身邊,這樣他便能每時每刻都看着她、保護她。但這想法太過卑劣,人應當是生而自由的。天底下的父親都是如他一般的嗎?他搖了搖頭,將突然出現的奇怪念頭甩出腦海。
賀嘉桓嘆口氣,輕輕道:“寶寶,你可真是一個小笨蛋,要我怎麼放心讓你待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門外賀彬遠已經徘徊了很久,這一次連累希影墜馬受傷,他害怕得不能自已,不是怕別人責怪,只是怕那丫頭真的出事。他在等待錦繡女官治療希影的過程中,想明白了一些事。
或者說,明白了自己爲何總是不自覺地去在意那個小丫頭,爲何總是不自覺地與那小丫頭作對。
賀彬遠等待賀嘉桓走出屋子,靜靜明滅的宮燈在賀嘉桓臉上投下模糊的陰影,讓他周身色彩朦朧得好似一幅潑了水的畫。
“靖淵王叔,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賀嘉桓淡淡看着他,沒有說話。
“王叔,待我二十行弱冠之禮,能不能讓我迎娶希影?”賀彬遠心情愉悅地說着自己的想法,“我會好好待她,不管她想要什麼,都爲她找來。我也會好好保護她,不讓她被人欺負。”
他頓了頓,笑得沒有半分尋常的傲氣,純淨而真誠:“甚至,我可以只娶她一人。”
賀嘉桓道:“若她願意,我不會阻止。”
“王叔,希影那麼尊敬你,那麼聽你的話,只要你願意的話,她一定不會反對。”賀彬遠急迫道,“皇奶奶看起來也頗爲喜歡希影,只要你點頭,一定會爲我與她指婚。”
“我說了,一切看她自己的意思。”
賀彬遠連着兩次出拳都打在軟棉花上,不禁有點懊惱:“王叔如此敷衍於我,是另有想法嗎?還是王叔更中意賀承曄?”
他沒等賀嘉桓說話,繼續自顧自往下說:“賀承曄是太子,就算希影是你的徒弟,衆人都將她看做你的養女,但她親生父母不明。總歸是她的身份還不夠尊貴,還是夠不上太子妃那個位置的。王叔,你也應該勸勸希影,不出意外的話,賀承曄不可能娶她的,我瞅着她……似乎很中意賀承曄。”
賀嘉桓覺得好笑:“彬遠,你覺得希影中意承曄?”
賀彬遠別過頭,有些不甘不願地承認:“是了,他身份比我尊貴,他比我討父皇歡心,他課業學得比我好,他還很懂得怎麼與別人相處,但是……希影不應該也不能夠中意賀承曄。”他瞥一眼賀嘉桓,“王叔你應當明白,我是最好的人選。”
賀嘉桓拍了拍賀彬遠的肩膀,笑意未達眼底:“彬遠,你還是沒有聽懂。沒有人能夠代替她做決定,這是我給她的許諾。”
“若你真的喜愛她,”賀嘉桓走向自己暫住的屋子,聲音緩緩地飄進賀彬遠耳朵裡,“那麼,就讓她喜愛你。”
賀彬遠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很久,對賀嘉桓的話,似懂非懂。
婚姻難道不該是長輩同意便行了嗎,長輩走過那麼多的路,看過那麼多的人,知道誰對孩子最爲合適,不是嗎?歷來如此的呀,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靖淵王叔卻覺得,她自己的意思最重要。就好像,無論她喜歡誰他都會支持她一樣。
第二日傍晚時分,希影迷迷糊糊醒過來,腦子因爲失血有些暈暈乎乎的。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賀彬遠別扭地坐在她牀邊,手裡頭捧着一隻碗,碗裡頭是熱騰騰的紅棗阿膠粥。那粥的香氣泛着一絲清甜,將一日夜沒吃東西的希影的饞蟲全部勾了出來。
賀彬遠見希影果然如錦繡女醫官說的那般在這個點醒過來,眼神飄忽了一會兒,然後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放到希影嘴邊,僵硬道:“吃。”
從小任性慣了的賀彬遠,從來沒有喂人喝過粥。
希影被賀彬遠的舉動嚇到,一雙眼睛瞪得很大,蝴蝶翅膀般的濃密睫毛撲閃撲閃的,她疑惑自己是不是沒清醒過來,一瞬間連饞蟲都消失不見了。
賀彬遠見希影沒有接受自己的餵食,有點惱怒,正要如往常一樣發脾氣,卻想起今日上午,他去請教據說最討女孩子歡心的某位公子哥時,那人說,要討女孩子歡心,第一點,要懂得照顧女孩子。
現下希影受傷,最需要別人照顧。在賀彬遠腦子裡面,照顧女孩子等同於喂女孩子吃飯。
賀彬遠扯出一個自以爲非常溫柔、實則非常詭異的笑容,道:“吃。”
希影從詫異中回過神來,確信自己現在是醒着的,於是狐疑看賀彬遠一眼,就要接過賀彬遠手中的碗和調羹:“我的手又沒事,哪裡用得着勞煩二皇子,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賀彬遠躲開希影的動作,沉着臉道:“我說讓你吃你就吃!我不讓你動手你就不要動手!”
希影瞥他一眼,直接躺進被窩裡面,將被子一蓋,又轉個身,不理莫名其妙的賀彬遠。
賀彬遠臉色徹底黑了,剛想要將手中的碗摔在地上,忍了好一會兒纔沒砸下去,氣呼呼將碗往邊上一放,動作之重讓黃梨木的雕花小几抖了一抖,一堆訓斥的話幾次要涌出口,但好歹被他壓了下去。
賀嘉桓進屋的時候就見到這樣一番場景:希影窩在被子裡,賀彬遠一臉怨念盯着那塊鼓起的錦被。他明白,大約兩個人又在鬧彆扭了……或者說賀彬遠單方面鬧彆扭。
賀嘉桓拿起被擱在一邊的紅棗阿膠粥,對賀彬遠道:“你先出去吧,我看你現在情緒不太好,不適合待在她身邊。”
賀彬遠哼了一聲,轉身離開這屋子。
希影聽見賀嘉桓的聲音,轉過身來,眼睛裡頭帶着驚喜,小手扒在錦被邊緣,笑得甜甜的:“師父,你也在?你來接我回家?”
“嗯。”賀嘉桓攪了攪手中的粥,想要擺出嚴肅點的面容教訓她幾句,“寶寶,我告訴過你,無論什麼事請,安全最重要,你都忘了麼?這次從馬上摔下來,好在沒有出事,那下一次,你還想弄出點什麼事?”
希影委委屈屈瞅着賀嘉桓,癟了癟嘴,聲音小小的:“師父,我知道錯了……”
賀嘉桓繼續攪着手中的粥,沒有說話。那粥的清甜香氣一縷一縷糾纏在希影鼻尖,希影覺得自己非常非常餓。
希影撒嬌,聲音軟軟甜甜的:“師父,我好餓了……”
賀嘉桓擡了擡眼皮兒,看她一眼,希影伸手扯一扯賀嘉桓的袖子,再接再厲:“師父,我以後一定注意!可是我現在真的很餓……”
賀嘉桓面上裝出來的嚴肅終於崩塌,眼睛裡頭只有憐惜和心疼,希影眨眨眼,得寸進尺:“師父你餵我嘛,我的手還有些疼……真的!”
於是希影舒舒服服地享受了賀嘉桓的餵食,唔,這粥的味道真好。她笑呵呵地看着細心喂她喝粥的賀嘉桓。
喝完粥以後,賀嘉桓就要帶希影回府。
小姑娘很輕,他抱着她,覺得她那麼輕飄飄的重量,好像風一來就會將她颳走似的,當下調整一下姿勢,又緊了緊懷抱。
希影摟着賀嘉桓的脖子,嘴角上揚。其實她也不是不能走路,但是能被師父抱着多好呀,她不介意多裝一下~
除了小時候,賀嘉桓就再也沒抱過她了。她有點竊喜。
*
賀彬遠走出希影那間屋子以後就後悔了,多好的機會啊!多好的俘虜少女芳心的機會啊!自己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
但他又拉不下面子回到屋內,最後在園子裡頭晃了一圈,唾棄了一下用鼻孔看着自己的看起來很不屑的絕影,然後幽幽回到正殿,正好撞見賀嘉桓抱着希影要登上一輛刻有水麒麟圖騰的金絲楠木馬車。
賀彬遠一愣,立刻追上去,急切問道:“王叔,你現在就要帶她回去?”
賀嘉桓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嗯。”
賀彬遠看着希影,軟了脾氣,對她說:“你……不在極央宮多待一會兒麼?你不是說極央宮廚子做菜好吃嗎?我就讓他們做給你吃,剛纔的粥只是王叔吩咐下人做了給你墊胃的,不是晚膳!”
希影搖搖頭,腦袋埋在賀嘉桓脖頸處,睜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賀彬遠:“不用了,我要回家。”
飯菜再好吃,也沒有和師父在一起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