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勇伯聽唐四爺這麼說, 很是欣慰。
就不應該說出來,福兒方纔一臉沉思狀,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若直說出來, 豈不是把小姑娘羞着了麼?
“阿勆, 你回吧。”誠勇伯開始攆張勆了。
“外祖父,您先請回。”張勆義正詞嚴。
他比誠勇伯更資格坐在這兒。誠勇伯惹外祖母生氣了, 他可什麼壞事也沒幹。
“岳父,阿勆, 都請吧。”唐四爺道。
唐夢芙掩口笑。父親這是怎麼了呀, 好像生誰的氣了, 岳父大人也不留,未來女婿也不留,跟故意攆客人走似的。
“天色不早了。外祖父, 阿勆,請吧。”唐夢龍也道。
誠勇伯和張勆只好起身告辭。
唐夢芙跟着父親、哥哥把客人送到門前。
張勆的侍從牽來照夜玉獅子,誠勇伯豔羨的讚美了好幾句,“阿勆, 這馬太神駿了,配你。”張勆微笑,“改天我給您找匹西域白馬。雖不能和這照夜玉獅子一樣, 也是匹良駒。”誠勇伯樂了,“這敢情好。”
包氏見誠勇伯夫人沒跟着一起出來,猜想誠勇伯夫人是誠勇伯生氣了,心思迅速轉了幾轉, 柔柔弱弱的道:“伯爺,夫人想是因爲今日包家的事氣着了,這全是我的罪過。我去面見夫人賠罪,求夫人恕罪,求夫人回府。”
唐四爺、唐夢龍都是搖頭。
這個包姨娘也太把她自己當回事了吧。
唐夢芙聲音如敲冰戛玉般清脆動聽,“你太看得起包家了。包家又不是誠勇伯府的正經親戚,好便好,不好便交給官府依律治罪。我外祖母是什麼樣的身份地位,犯得上爲了這樣的人家生氣不成!”
包氏羞得臉通紅,繼而面白如紙。
唐夢芙這話說得太尖刻了。之前還沒有人當着她的面說過呢。畢竟誠勇伯夫人老實,胡氏、陸氏在她面前說話不敢大聲,黃寶珠黃寶珞黃寶琴還是小姑娘,誰會跟她說這些?誰敢跟她說這些?
包氏臉紅一陣白一陣,誠勇伯也覺沒意思,沉着臉揮揮手,“ 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鈺兒扶你姨娘上車。”黃鈺心中很是不平,但張勆就在旁邊站着,他連瞪唐夢芙一眼也不敢,唯唯諾諾的道:“是,爹。”扶着包氏上了車。
包氏上車之後,一頭靠在車廂上,眼淚撲簌簌流下。
黃鈺瞧着可憐,正要好言好語安慰她,卻聽到有人大叫:“張大將軍,張大將軍!”叫喊聲異常熱情。
黃鈺年少,好奇心重,不由的掀開車簾往外看過去。
一個年青公子帶着數十名豪奴往張勆馬前奔跑。黃鈺在宮中當值是見過這人的,知道他是崔太后孃家的唯一侄子崔青雲,不由的心裡突突:崔青雲找張勆作甚?他倆認識?
崔青雲氣喘吁吁到了近前,張勆已經端坐在馬上了,崔青雲踮起腳尖諂媚的笑,拿着他的扇子拼命扇,“張大將軍,我聽說你這匹馬可好了,千金難買,你能不能……”本來想說你能不能借給我騎騎,但見張勆目光如寒星一般,崔青雲脖子一縮,不敢實話實說了,道:“我能不能替你牽牽馬?”
黃鈺眼珠子差點兒瞪出來。
這個崔青雲不是出了名的霸道不講理麼,怎地到了張勆面前跟個孫子似的?
“滾。”張勆半分不客氣。
黃鈺捂緊胸口。
這這這,這天底下除了皇帝陛下,還有人敢用這種語氣跟崔青雲說話?頭回聽說,頭回看見!
“別呀,張大將軍,我纔打聽過了,咱們兩家是親戚,是拐彎親戚。”崔青雲興高采烈,“張家出過位皇后娘娘,我家也出過一位,咱們兩家都和皇家聯過姻,這是實打實的親戚呀。”
黃鈺呻-吟一聲,和包氏一樣斜靠到了車廂上。
崔青雲這無法無天的紈絝居然跟張勆攀起親戚來了。
這可真是讓人眼界大開啊。
崔青雲一邊攀親戚,一邊熱情洋溢的給張勆打扇子。
突然之間,崔青雲不知看到了什麼特別的人和事,他人呆住了,杵在那個跟個木樁似的,手裡的扇子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小,小兄弟……”崔青雲嘴脣囉嗦。
一個沒眼色的豪奴湊過來,“爺,這不對吧?這位不是小兄弟,是小姑娘啊。”
崔青雲滿臉迷惘之色,“對啊,小兄弟怎麼變成小姑娘了?怎麼變成這麼好看的小姑娘了?”
另一豪奴也湊過來,“爺,好看的小兄弟變成小姑娘,那當然是好看的小姑娘了,錯不了!”
崔青雲迷糊了一會兒,激動的搓起手,“小兄弟變小姑娘了,我不就可以求親了!從前我總想娶個男的,現在我想娶姑娘了!”
一豪奴感慨之極,伸手抹眼淚,“我的小爺啊,你總算想娶姑娘了。你不知道,那年你興沖沖的回家說要娶葛二爺回家做娘子,兩位老爺震怒,小的們屁股開花,差點兒沒被打死!你早就想娶姑娘,不娶男人,我們也少挨頓打不是?”
“求親,求親,求親!”豪奴們拍掌跺腳的起鬨。
崔青雲顛兒顛兒的要往唐家跑,“小兄弟,我來啦!”
他才一邁腳,張勆手裡的馬鞭子揮過來,將他脖頸纏住,“無禮!那是我沒門兒的妻子!”
崔青雲先是一喜,“張大將軍,你跟我說好些話哎,好多個字,我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了!”繼而呆住了,“什麼?那是你沒過門兒的妻子?”
“哇----”崔青雲忽然張大嘴,跟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他仰着臉只管哭,眼淚鼻涕一起流,“嗚嗚嗚,小兄弟變小姑娘,小姑娘變張大將軍沒過門兒的妻子,我還怎麼去求親呀,嗚嗚嗚……”
崔青雲越哭越傷心。
他的那些豪奴們也跟着抹眼淚,幾十個人一起哭,場面壯觀。
黃鈺看得都傻了。
唐四爺和唐夢龍快步走過來,“阿勆,不要傷人。”
誠勇伯最爲敏捷,搶在唐四爺、唐夢龍前面到了崔青雲面前,一把拉住他,低聲喝道:“你想求親這個話哭過就算了,不許回崔家說,知不知道?”
崔青雲還在哇哇哭,“爲啥?”
誠勇伯怒道:“崔家是什麼行事作派你不知道?這幾年你一直嚷嚷要娶男人,現在若是改娶女人,你爹你娘豈不是要樂瘋了?到時候他們和張大將軍相爭,說不定便會兩敗俱傷,難道是你願意看到的?”
“我爹我娘打不過張大將軍。”崔青雲抽泣。
誠勇伯心中嘆氣,心想你爹你娘打不過張勆,可你那位太后姑奶奶了不得啊,先帝在世她便致力於替崔家求私利,做了太后之後依舊如此,只顧崔家,不顧皇室,不顧公理。崔太后若是存了心和張勆搶親,那也夠愁人的。
“張大將軍已經聘過了妻子,你應另覓淑女纔是。”誠勇伯好聲好氣的道。
“我這是第一回想娶女子……”崔青雲非常委屈。
以前他想娶男人回家,他爹孃、伯伯、伯孃、姑奶奶跟天要塌了似的,一個一個哭得不像樣子。今天他終於想娶女子了,連說也不能和爹孃、姑奶奶說一聲麼?
“我中華之國人傑地靈,好女子不知凡幾。崔公子用心尋覓,將來必有良緣。”唐四爺寬慰的道。
“哪會?我長了這麼大,想娶女子這還是頭一回。”崔青雲哭得還是很傷心。
“你讀書啊,書中自有顏如玉。”唐夢龍殷切希望。
唐夢龍盼着崔青雲多讀書。讀了聖賢書,他明白事理了,就沒臉幹壞事,沒臉傷天害理了,不是麼?
“真的麼?我捧着本書好好讀,書裡就會走出個小兄弟?”崔青雲半信半疑。
“你捧着本書好好讀,就會有顏如玉。這是聖人說的。”唐夢龍認真的道。
張勆驀然跳下馬,走到唐夢芙面前。
唐夢芙仰起小臉,笑容溫柔恬靜。
“真想把你早點兒娶回家。”張勆怒氣漸息,柔情頓生。
星辰般的光芒在唐夢芙瞳眸中閃動,她害羞了,臉頰是嫵媚動人的酡紅,“那可不行,我年齡不夠,嘻嘻。”
她還沒有及笄,還沒有成年。
張勆笑聲低沉,在她頭頂上虛撥了兩下,好像要幫着她長高似的。
“作甚?”唐夢芙不解。
張勆柔聲道:“撥苗助長啊。”
唐夢芙快活的笑了出聲,“撥苗助長,嘻嘻。”
他倆這樣實非唐四爺所願,可唐四爺是位善解人意的岳父,知道張勆遇上崔青雲這樣的二傻子,和他計較不是,放任不理也不是,心情鬱悶之極。設身處地的爲張勆想了想,唐四爺都不忍心過去分開這對未婚夫妻了。
崔青雲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雙腿,放聲大哭。
不行了,他實在太傷心了。
“爺,別哭了。”豪奴蹲下來勸他。
崔青雲傷心欲絕,“小兄弟不理我,張大將軍也不理我,小兄弟還對張大將軍笑,嗚嗚嗚。”
豪奴勸不了他,陪着他一起抹眼淚。
唐四爺、誠勇伯等人腦仁兒都是疼的。
黃鈺看得目瞪口呆。
包氏連哭都忘了,和黃鈺一起推扒開車簾探頭往外看,“這就是崔家那個獨苗苗?不是說他蠻橫得緊麼,怎地只會坐在地上哭,連撒潑都不會?”
“大概傳言有誤,傳言有誤。”黃鈺隨口敷衍着,專心看熱鬧。
他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
宮裡的侍衛大多家裡都有來頭,他在同僚之中可算不得家世好的。平時他和那些老牌公侯伯府的子弟經常說不上話,這回他一定把這新鮮事記下來,回頭說給大傢伙聽,他還不得成紅人了啊。
這一個是張大將軍,一個是崔太后的孃家侄子,兩人身份都非同一般。這兩人的事,誰不想知道?誰不感興趣?
黃鈺好像已經看到他明天侃侃而談、衆人洗耳恭聽的美好情形了。
誠勇伯和唐四爺對崔青雲這半傻子又勸又哄,崔青雲還是哭個沒完。
張勆喝道:“崔青雲你再要哭鬧,我一腳把你踹到南城牆!”
崔青雲一個激靈,“別踹,我不哭了還不行麼?”乖乖的從地上爬起來了。
“帶着你的人快滾。”張勆命令。
崔青雲少氣無力,“我滾不動。我心碎了,一點兒力氣也沒有,讓人擡我回吧。”立即有幾個豪奴圍過來擡起他,崔青雲衝衆人揮手作別,“諸位,在下先行一步,改日再會。”
豪奴唯恐崔青雲改主意,擡着他跑得飛快,沒多大會兒便沒影兒了。
唐四爺、誠勇伯等人又覺好氣,又覺好笑。
這崔紈絝也真是個活寶了。
張勆和唐夢芙告別,和衆人告別,騎了照夜玉獅子,飛馳離去。
誠勇伯也和包氏、黃鈺回了誠勇伯府。
包氏回去之後,黃三丫還在等着她,並沒走。包氏一見黃三丫便埋怨,“張勆成了唐家的女婿,這件事你爲何不告訴我?”
黃三丫心虛,“我,我一着急就給忘了。這也沒什麼吧?張勆是不是唐家的女婿,爹都得幫包家啊。幫包家就是幫小弟。”
“怎會沒什麼?”包氏氣得臉如金紙,“你爹是武將,他最喜歡的便是張勆這樣的青年英雄人物,曾誇獎張勆是百年難得見的帥才。張勆成了唐家女婿,你爹的心思便偏向伯夫人那邊了,懂不懂?”
“怎麼會?您一直陪在爹身邊,感情何等深厚,伯夫人她就是個擺設。”黃三丫不以爲然。
包氏疲憊的擺手,“從前的老黃曆再也休提。唐家有了這麼個女婿,以後咱們怕是處處受制,你爹不會肯再向着咱們了。我沒救下你外祖父外祖母和騰達,包家的人硬是被官府給帶走了。”
“爹不是一直向着咱們的麼?”黃三丫慌了。
她沒想到,包氏親自出馬,居然沒能救下包家那三口人。
多大點兒事,不就是包家人不明內情,鄉下人不懂規矩胡亂了會兒麼?唐家又沒損失什麼財物,又沒傷着人,怎麼就抓着不放了呢。
包氏失神的跌坐在美人榻上,“你爹他也遇着難處了。唐家現在扣着伯夫人不放,拿伯夫人威脅你爹呢。”
黃三丫呸了一聲,“她不回來纔好呢!她不回來,您正好天天守着我爹,豈不美?”
包氏頭疼得厲害,伸手扶額,滿臉痛楚,“美什麼啊。伯夫人若是一直不回來,有心人彈劾你爹寵妾滅妻,他這官以後還怎麼做?你真是不知道其中的厲害。”
黃三丫撇撇嘴,不以爲然。
她不相信伯夫人能狠下這個心。
黃三丫撒嬌的靠在包氏身上,“什麼寵妾滅妻,沒有的事。您呀,就快想法子把包家的人救出來吧,要不然有親戚在牢裡,怪沒意思的。哼,伯夫人那邊要看咱們的笑話,咱們偏偏漂漂亮亮的把人救出來,看他們的臉往哪擱。”
包氏道:“這倒是句正經話。是該先設法救人。”
她哪能不擔心親爹親孃,還有孃家的唯一侄子呢?和黃三丫商量了下,取出二百兩銀子的私房錢,喚了一個能幹的管事陳前進來,命他到衙門搭救包家那三口人。
陳前是個聽話的下人,這時卻陪着笑臉,“伯爺才把小的們叫去吩咐過了:凡誠勇伯府的人,沒有他點頭,不得擅入公門半步,有違抗者立即攆了,永不錄用。姨娘包涵,小的家裡上有八十老母要孝養,下有才半歲的小兒嗷嗷待哺,實在不敢砸了飯碗。”
包氏氣得乾瞪眼。
她又叫了兩個管事來,都是一模一樣的說辭,不敢替她辦這件事。
包氏知道誠勇伯是真心要懲罰包家的人了,急的在屋裡團團轉,“你爹自己不出面搭救,還不讓我用黃家的人,我該怎麼辦?”
黃三丫賭氣,“離開張屠戶,還能吃帶毛的豬肉?誠勇伯府的人不能用,那咱們就用永寧侯府的。”
黃三丫和包氏商量過後,回了永寧侯府。她拿出私房錢,許以重酬,先後差了兩個能幹的管事到順天府。順天府這邊不知打點了多少,時隔七八天,終於有了消息,“苦主定要追究,不許輕判,故此包家三人全判了服勞役一年。”
包氏天旋地轉,昏暈在地。
她的父母年紀已經很大了,千里奔波來投奔她,一天福也沒享,就要入獄服苦役了麼?
侍女慌了,一迭聲的呼喚,不知過了多久,包氏才悠悠醒來。
“我要去求伯爺。”包氏掙扎着起來,對鏡精心妝扮了,去求見誠勇伯。
她被擋了駕。
誠勇伯不見她。
這些天包氏忙着多方打點救人,誠勇伯卻是公務之外,天天要往成賢街跑一趟,想把他的原配發妻接回府。誠勇伯夫人一則是真生他的氣了,二則和女兒、外孫女天天在一起說說笑笑很開心,所以一直不肯見他。誠勇伯現在正爲夫人不肯回家的事犯愁,哪有心思理會包氏?
包氏又氣又恨,一張臉扭曲得變了形。
誠勇伯連着幾天見不着自己的老妻,心裡叫苦不迭。
這天下午晌他又來成賢街了,手裡提着個鳥籠子。
“外祖父,恐怕今天您還是白來一趟呀。”唐夢芙取笑他。
誠勇伯低頭瞅瞅鳥籠子,面有得色,“福兒,有了這個,你外祖母一準兒肯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