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后掌控後宮數十年, 唯我獨尊數十年, 這時心中卻隱隱生出絲懼意。
朱琮這位新登基的帝王, 原來在崔太后眼裡不過是個性情溫和軟弱, 靠着和崔家聯姻纔有幸登上皇帝的黃毛小子。崔太后看不起他, 也沒怎麼把他放到眼裡,反正崔太后是孝宗皇帝遺孀,地位穩固,就算新帝不是她親生的也必須要孝順她、尊崇她, 否則連皇帝寶座也未必能坐穩。但新帝這個冊封姊歸長公主的舉動卻讓崔太后心中不安了, 忐忑了, 七上八下了。
崔太后畢竟習慣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那絲懼意片刻之後便即消失, 又恢復了自負和自大。
崔太后召來了負責宮內起居注的一位老資格的甄女史,“哀家記得平王府的小郡主早年間便不在了, 不知哀家可曾記錯?”
甄女史是位瘦長臉的中年女子, 從未嫁人,面容嚴肅, 鮮有笑容, 於是顯得那張長臉愈發和馬臉有些相似。她面容不甚美麗,說話聲音卻頗爲動聽,溫柔又不失恭敬, “太后娘娘記憶無誤,據宮中實錄記載,靖和三年未央宮失火, 平王府的小郡主於火中不幸喪生。她被發現的時候,和她的乳母一起已燒成焦炭。”
崔太后皺眉,“如此說來,哀家記得沒錯了。既然如此,陛下爲何冊封了姊歸長公主?”
甄女史小心翼翼的道:“此非奴婢等可知。”
崔太后頗爲惱怒,很是發了通脾氣,“要爾等何用?”甄女史誠惶誠恐的謝罪,崔太后生了會兒悶氣,命人宣召她的兩個弟妹趙氏、錢氏入宮。
趙氏和錢氏是時常進宮陪她說話的,接到宣召之後也沒有多想,便坐轎子進了延壽宮。見了面,趙氏和錢氏行禮拜見過,趙氏忍不住抱怨道:“這可真是變天了。往常咱們崔家的人進出紫禁城是暢通無阻的,今天守衛公事公辦的要起腰牌來了。韓公公沒帶,守衛硬是硬着他回宮取了,方纔放我們進來,誤了半天功夫。”
錢氏也不滿,“平王不是答應迎咱們崔家的姑娘爲皇后麼?待崔家怎地如此苛刻。”
崔家還剩下十七、十八、十九娘待字閨中,崔十七娘是趙氏親生愛女,趙氏最關心十九孃的前程,略發了兩句牢騷便殷勤問起婚事,“陛下可定了何時冊封皇后?小十七的嫁妝我都準備好了。”
崔十九娘卻是錢氏親生的,錢氏也爲自己的女兒打算,忙把方纔那點兒不快放下,陪笑臉道:“小十九聰明漂亮又端莊,她纔是皇后的不二人選。況且小十九若入主中宮,青雲也便終生有靠了。太后娘娘說對不對?”
崔太后心裡有事,神色不悅,“什麼守衛攔崔家的人了,哪個侄女做皇后了,現在哀家顧不上,以後再說。哀家問你們,你們可曾見過姊歸長公主?可曾聽說過她?”
趙氏愣了愣,見崔太后臉色不好,不敢怠慢,正襟危坐,“回太后娘娘的話,臣妾聽說陛下和他的龍鳳胎姐姐相認了,卻沒有見過姊歸長公主的面。”
錢氏也規矩多了,“臣妾也聽說了。這龍鳳胎不能養在一起,不然怕養不大。所以平王是養在父母膝下的,他姐姐寄養在親戚家裡,直到長大成人之後,方纔姐弟相認。這也是人之常情。”
崔太后被這兩個愚蠢的弟妹氣得夠嗆。人之常情,這叫什麼人之常情,朱娢早在十幾年前就被燒死了好麼?
崔太后沉着臉不說話,只向甄女史做了個手勢。甄女史會意,忙恭敬的對趙氏、錢氏道:“據宮中實錄記載,平王府的小郡主由祖母宸太妃撫養,靖和三年未央宮大火,小郡主不幸遇難。”
“什麼?”趙氏和錢氏同時驚呼出聲,“那這位姊歸長公主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崔太后沒好氣,“所以哀家才把你們叫進來詢問啊。平王府十幾年來只有朱琮一個人,現在突然多了個龍鳳胎姐姐,你倆都沒有覺得不對勁?”
趙氏和錢氏羞愧得低下了頭。
崔太后擰眉,“張勆娶妻,你倆沒有上門道賀?沒有見過唐家的這個兒媳婦?”
趙氏聲音低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臣妾是到大將軍府道賀的……”
錢氏嚅嚅,“臣妾也是到大將軍府道賀的……那天青雲在路上搶親,臣妾不好意思,沒坐席便走了,莫說唐家的這個兒媳婦了,連大將軍府的客人也沒見過幾個……”
崔太后沉着臉,“那唐夢龍娶妻的時候呢,你們也沒去?”
趙氏和錢氏既慚愧,又委屈,“唐夢龍是個七品官,姊歸長公主當時就是個義女,咱們崔家和唐家又不沾親不帶故的,我們便沒想到要登門道賀……”
崔太后好懸沒被這兩人氣死。
一個比一個沒用。新帝都冊封長公主了,居然沒一個人見過她。
趙氏猶猶豫豫的給崔太后出主意,“太后娘娘,要不然臣妾等陪您一起到安壽宮,您就當和慈聖太后說家常,隨口問問這件事,如何?宮中實錄已經不幸遇難的人,陛下說她又活過來了,總需給您一個交待。”
錢氏極是贊成,“對,當面問問。問過姊歸長公主的身世,還該再問問立後大典。”一心惦記着要讓崔十九娘成爲皇后。
其實趙氏也是同樣的心思。明着說是要問姊歸長公主的身世,實際是想催促立後之事。
崔太后本來還想宣歸善大長公主問問她這個義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趙氏和錢氏都這麼提議,崔太后還把居住在安壽宮的慈聖皇太后當成原來的平王太妃,也沒深想,便同意了。
趙氏、錢氏及甄女官等人,及一衆內侍宮女,服侍着崔太后往安壽宮去了。
安壽宮偏殿,慈聖皇太后握着姊歸長公主的手不放,絮絮叨叨問着她的日常起居,就和這世上最普通最囉嗦的母親一樣。
含黛一臉溫柔笑意,“母后,我在家裡當然好得很啊。娘從小把我養大的,我愛吃什麼愛玩什麼她最清楚,昨天我胃口不大好,孃親自下廚煮了酸湯麪給我,我吃了那麼大一碗,父親和夢龍都驚住了呢。”伸手比了比,表示她昨天吃的那碗麪真的是很大碗。
含黛一邊說着話,一邊衝坐在旁邊的黃氏和唐夢芙笑。
“長公主愛吃麪,從小便是這樣。”黃氏笑得開懷。
含黛懷孕了,黃氏就要抱小孫子小孫女,心裡那個樂呵就別提了,從早到晚都笑得合不攏嘴。
慈聖太后微笑道:“親家,你還和從前一樣叫她含黛好了,或是叫阿娢也可以。你是她婆婆,又是從小養大她的親人,無需客套。”
黃氏性情爽快,笑着說道:“其實在家裡我還是叫她含黛的。我不跟她客套,她跟我也一樣,還像小時候一樣時不時的蹭到我懷裡撒嬌呢。”
慈聖太后很是欣慰,“如此最好。”
“嫂嫂愛吃酸的麼?俗話說酸兒辣女,看樣子嫂嫂會生小侄子呢。”唐夢芙笑盈盈。
含黛臉微紅,“外祖母和舅母也這麼說呢。你哥哥卻說更喜歡女兒,他當着爹孃的面這麼說了,結果被爹孃罵了一頓。”說着話,含黛不禁掩口笑。
“更喜歡女兒爲什麼要捱罵?”唐夢芙不懂了。
唐四爺、黃氏絕對不是那種只要男孫,不重生女重生男的人。唐夢芙想不明白爲什麼哥哥會因爲這樣的話捱罵,沒道理啊。
含黛肩膀抽動,笑得不行了,黃氏嗔道:“女人生孩子多不容易啊,懷胎十月,何等辛苦。怎麼着,合着妻子這般辛苦的生孩子,做丈夫的什麼忙也幫不上,還想挑挑男女啊?夢龍這話說得就不對,輪不着他更喜歡兒子還是更喜歡女兒,反之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他都歡天喜地的,這便對了。福兒,我和你爹爹便是這般訓你哥哥的,你說我們訓得對不對?”
唐夢芙忍俊不禁,和含黛一樣笑得不行了,“對對對,爹爹和您說得太對啦。”
含黛靠在慈聖太后身邊笑顏如花,慈聖太后心裡別提多舒坦了。
阿娢和駙馬伉儷情深,婆婆又對她像親生女兒似的。慈聖太后這做母親的滿意到了極處。
含黛小聲問慈聖太后,“母后,芙兒臨進宮的時候我們還在說呢,沒想到您這麼快便會被尊爲皇太后。弟弟以小宗入繼大宗,尊崇親生父母,崔太后和朝臣不阻攔麼?”
慈聖太后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怎麼會不阻攔。是你弟弟以退位相逼,崔太后和徐首輔等人才不得不同意了。崔太后還授意朝臣進言,讓你弟弟稱呼她爲母后,稱我爲皇叔母,你說好不好笑。這些人又以漢哀帝、宋英宗爲例勸說你弟弟,你弟弟很是苦惱了一陣子。”
“這怎麼一樣?漢哀帝是成帝生前便立爲太子的,宋英宗也早在仁宗生前便已經過繼。弟弟可從來不曾過繼給皇伯父,憑什麼不能認自己的父母爲父母?”含黛憤憤不平。
慈聖太后輕撫她頭髮,“好在母后終於有了這個名份,你也是名正言順的長公主了。”
含黛依戀的在慈聖太后身上蹭了蹭,“我不稀罕長公主的封號,可我想光明正大的做您的女兒。我爹我娘早就中意我做兒媳婦了,只是不知道我親生父母是誰,猶豫許久。我爹爹說了,只要我身家清白,便是莊戶人家他也願意爲夢龍聘我過門的。我想有親生爹孃,想有清清白白的身世,這樣我纔對得起爹孃對我的好,也對得起我以後的孩子啊。若我一直以義女的身份活着,世人或許會猜測我的出身,議論我的孩子,對孩子多不公平。”
“母后明白。”慈聖太后溫柔似水。
崔太后人還沒到安壽宮,已有內侍飛奔着過去通報了。崔太后是嫂嫂,慈聖太后是弟妹,便帶了含黛和黃氏、唐夢芙一起出來迎接。唐夢芙小心的扶着含黛,姑嫂二人一起出現在殿門前。
崔太后一行人浩浩蕩蕩,盛氣凌人,可崔太后在看到含黛的那一瞬間,卻魂飛天外。
眼前這女子纖穠得度,芳澤無加,和年輕時候寵冠憲宗後宮的宸妃簡直一模一樣。
崔太后腿一軟,差點兒栽倒,趙氏和錢氏一邊一個兒陪着她呢,眼疾手快將她扶住,“太后娘娘怎麼了?”崔太后喘息一會兒,驀然將趙氏和錢氏甩開,一步一步,向含黛走過去。
含黛姣好面容上掛着淡淡的、譏諷的笑意,端莊優雅的行禮,“阿娢拜見皇伯母。”
崔太后彷彿被火燒灼了似的,厲聲喝道:“不,你不是阿娢!阿娢已經死了!”擡擡手,甄女史將宮中實錄雙手呈上,崔太后伸手接過,臉上浮起詭譎笑意,“宮中實錄在此,你哄騙得了陛下,說服不了世人,說服不了朝臣。”
慈聖太后自後閃出,“她能說服我這位親生母親便足夠了。”
崔太后譏笑,“弟妹,你以爲隨便找一個和宸太妃相像的人,便能讓她成爲皇室公主?沒這麼容易。”像仇人似的盯着含黛看了許久,命人去請皇帝和內閣大臣,“皇室血脈不容混淆,茲事體大,刻不容緩,讓他們速速過來。”
趙氏和錢氏急得跺腳。
唉,姊歸長公主是從哪裡來的不重要,不就是藉着這個由頭來和慈聖太后說說家常,催促立後大典麼?怎麼還真把姊歸長公主當回事了?新帝莫說認一個姐姐,便是認十個八個姐姐也是他的事,和崔家有何相干?管這閒事做什麼啊,趕緊把立後事宜商量好了,纔是正事!
趙氏和錢氏先後想勸崔太后,都被崔太后甩開了。
崔太后就在殿外命人設了位次,居中坐在傘蓋下,嚴陣以待,等着新帝和內閣大臣們過來。
慈聖太后面凝寒霜,和崔太后並排坐在一起,分庭抗禮。
雖是殿外,但氣氛太過沉重,空氣彷彿都凝結在一起了。
含黛有些不安,“妹妹,母后認我是按手上的紋路認的,大臣們會相信這些麼?”
唐夢芙微笑,語氣輕快,“放心,我有證據。”
含黛驚喜交集,“妹妹有什麼證據?”她這一喜非同小可,聲音發顫,不知不覺的提高,竟有不少人都聽到了。
宮中實錄證明已經死掉的人,唐夫人能證明她還活着,她便是姊歸長公主?宮女內侍女史等人都投來懷疑的目光。
崔太后目光如閃電一般射過來。
唐夢芙歪歪頭,向崔太后調皮一笑。
她這一笑可愛之極,崔太后卻沒來由的背上生寒。
唐家這個丫頭實在太可惡了,但凡遇上她,崔太后從來沒有贏過,一回也沒有。難道她手上真的有證據,能證明阿娢沒死?崔太后心裡都有些動搖了。
“唐夢芙,你有什麼證據?”崔太后不緊不慢的問道。
唐夢芙展顏一笑,親切甜美,“說兩回怪麻煩的。不如您稍等片刻,陛下和首輔大人來了,您和他們一起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