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膜已經長上了,幸而當初破裂並不嚴重。或許你現在聽覺還未完全恢復,乃是因爲你天生聽覺異於常人,但只消再等上三五日。便可同從前無異。”神醫低聲說道,“你隨我來。”
神醫提步向東廂走去。
煙雨毫不懷疑的跟了進去。
剛踏入東廂門,後腦便鈍痛一下,她再無知覺。
煙雨幽幽醒來之時,周遭皆是石壁,無窗無門,卻豎着十二根火把,亮如白晝。而她正躺在一張石頭牀上。
她翻身坐起,見自己衣衫完好無損,心下略鬆。
她起身走下牀來,見火把之後的牆壁上,像是繪着壁畫,卻因牆壁正處在火把的陰影之中,瞧得不甚清楚。
她提步走進。凝神去看。
卻是吃了一驚!
石壁之上,畫着一位妙齡少女,正在花圃之中,俯身採花。畫中少女的臉。卻是和她長得極其相似。
四面牆壁。她一面面看過去。每一面牆上都畫着那極其肖似她的少女,或撲蝶嬉戲,或拈花而笑,或靜坐讀書。或側臥淺寐……形態各異,惟妙惟肖。
一開始以爲畫中的女子是自己,但一面面牆壁看下來,煙雨卻是知道,這畫的並非是她。
畫中女子豆蔻年華,與她如今年歲相仿。
她如今不過是宣紹身邊的婢女,畫中女子卻是大家閨秀,衣着高貴華美,神態輕鬆肆意。
身後突然傳來石壁挪移之聲。
煙雨猛的轉過身來。
神醫正站在挪開的石壁之後,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畫上的女子是誰?”
神醫踏進石室,牆壁在他身後自動合上,“你說呢?”
煙雨眉頭微蹙。“是……我母親?”
神醫沒有迴應,目光眷戀的落在牆壁之上,緩步來到石壁邊上,擡手小心翼翼的觸摸着牆上的一筆一劃。那深深凝注的眼眸,彷彿在看世間最最珍貴的寶物。
煙雨心跳略快,緊張不已,“你究竟是誰,和我母親,什麼關係?”
神醫轉過臉來,對煙雨出聲打斷他有些不悅,“你應該稱呼我舅舅。我是安念之,你母親的嫡兄。”
煙雨張了張嘴,這聲舅舅卻是喚不出口。
她對母親的嫡兄是有些印象的,印象中的安念之和這白鬚白髮之下的面孔並不重合。當然,她最後一次見舅舅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時她不過五六歲,便是記混了也是有可能的。
怎的他不過不惑之年,就鬚髮全白了呢?
安念之一直看着她,自然瞧出她臉上的猶疑。
“你一時不能相信,也情有可原。八年前丞相府覆滅,無一生還,那日見到你,我亦是不敢相信。你如此肖似你的母親……真是沒想到,妹妹居然還有孩兒尚在人世。”
安念之長嘆一聲,神色悲慼,似是陷入了回憶。
煙雨等了一陣子,才緩緩開口,“你真是我舅舅?”
安念之輕輕一笑,嘴角卻是掛着無奈的神色,“你母親臘月初五卯時生,最喜甜食,不食辣,喜歡鵝黃淺紫色服飾,最喜歡一對雕瓊花的碧玉簪,一隻七彩碧璽手鐲從不離身。我說的可對?”
煙雨驚訝的看着安念之。
這許多年了,他竟對母親的喜好記得如此清楚,絲毫不差。
母親的喜好,若是外人,絕不可能知曉。
煙雨看着安念之的眼中逐漸噙了淚,“舅舅……你真是我舅舅……”
安念之看着她與壁畫上女子何其肖似的臉,心痛大慟,“那年我聞訊趕來,卻是爲時已晚……沒想到如今倒叫我再遇見你,真是蒼天有眼!”
煙雨默默的點頭,心中卻仍舊存了疑惑,“舅舅您爲何白鬚白髮?”
安念之看着她,灰色的眼眸中是她看不懂的情緒,“你那時太小,你可知我聽聞丞相府有難,火速趕來,卻是遲了一步……連給自己兩個妹妹收屍都找不到屍首,你可能明白那種悲慟之心?我原以爲,一夜白頭,不過是傳說中的事情,直到我自己經歷了,才知傳言非虛,世事無常……”
安念之口中的兩個妹妹,一個自然是煙雨的母親,另一個是前來做客的秦川的母親。
秦川一家三口,是悄悄前來,爲的是向爹爹求謀個空缺。所以並無外人知曉,他們一家也在丞相府。
眼前之人,卻是知道的。
這不得不讓煙雨相信,他真的是母親的嫡兄,自己的親舅舅。
“舅舅怎會在此地行醫?我並未聽聞外祖家中有行醫之人?”煙雨此時已經不再懷疑安念之的身份,只是問出心中疑惑罷了。
安念之苦澀一笑,“我自幼喜歡岐黃之術,可行醫乃是賤行,你外祖父十分反對,我偷讀醫書,被他發現定要毒打一頓。日子久了,他見打我也沒用,便只好聽之任之,只是絕不許我爲人診治。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直到聽聞丞相府有難,才趕到臨安……安家也隨之銷聲匿跡,我更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原來如此,這八年來,想必舅舅心中也十分悲苦吧。
“舅舅怎會知曉丞相府有難?若是有風聲,爹爹怎會毫無防備,讓整個丞相府都忽然覆滅?”煙雨心中隱隱期待,舅舅是知道其中真相的,或許舅舅能夠告訴她,究竟是誰,策劃了八年前丞相府的災難。
安念之從壁畫上收回視線,目光灼灼的落在她臉上。
“你可知道璇璣閣?”
煙雨點點頭,她在春華樓八年,春華樓魚龍混雜,消息最是通達。璇璣閣於十幾年前悄然在江湖上興起,興起的一年之內便吞併了江湖數大門派,着實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同時璇璣閣也在這場廝殺之中,坐穩了江湖除少林武當之外的第三大門派的交椅。
與少林武當不同,璇璣閣明面上是做正經生意的,門店遍佈天朝各州縣,暗地裡卻是買賣消息,馴養殺手。江湖上稱,只有你出不起的價錢,沒有璇璣閣殺不了的人。
“難道當年之事是璇璣閣做的?”煙雨顫聲問道。
若真是璇璣閣所爲,她加上秦川,便是加上眼前的舅舅,恐怕也不能奈何吧?
卻見安念之搖了搖頭,“並非璇璣閣,八年前,我僥倖救了璇璣閣閣主一命,他同意賣我一重大消息,算作酬勞。我便向他打聽你母親是否安好,他告訴我,有人預謀覆滅丞相府。我求他出手相助,他卻只表示此事之上,璇璣閣不再攙和,已是賣我一個極大的面子了。我晝夜不停的趕向臨安,卻是爲時已晚……”
煙雨眼前又是一片火海,紅豔的火舌舔向蒼穹。
“究竟是誰?究竟是誰……”
“你真的想知道?”
安念之卻忽然沉下臉來,表情肅穆的看着她。
煙雨定定的點頭。
“好,那我便告訴你!”安念之向她走近一步,“你那情郎的爹爹,便是滅你滿門的兇手!他雙手之上沾滿葉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鮮血!”
“情郎?”煙雨忍不住眨眼,撇去眼中浮起的水霧。
“那位宣公子,不是你的情郎麼?”安念之諷刺的笑笑。
宣紹?宣紹的爹,宣文秉就是她的仇人?就是在八年前殺了她全家的人?
她一心一意,想要接近宣紹,接近皇城司的卷宗,想要求得的真相,便是這樣?
那殺了她葉家一百八十七口人命的劊子手就在她身邊?
煙雨忽覺胸中發悶,大口的喘息着。
安念之冷哼一聲,“八年前,有兩件大事,你可知道是哪兩件?”
煙雨只顧喘息,沒有迴應。
安念之自顧自的說道:“一是丞相府的頃刻之間的覆滅,一是宣家忽然之間的崛起,你就沒有想過這中間的聯繫麼?”
煙雨默默的搖頭。
這兩件事她都知道,但她真的從未將兩件事放在一起想過。
不是傳言宣家崛起,是因爲宣紹立下了救駕之功麼?
和丞相府有什麼關係?
“也不能怪你,畢竟當年,你才八歲,你能知道什麼呢?”安念之幽幽的嘆道,“宣文秉污衊葉丞相有謀逆之心,並和人裡應外合,行刺皇帝,再假作救駕,讓皇帝信任與他。終使皇帝疑心葉丞相,重用宣文秉,讓他坐上了皇城司總指揮使之位。”
煙雨瞪着眼睛,突然而來的真相,讓她始料未及,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麼多年,你難道不奇怪,丞相府旦夕之間覆滅,爲何皇帝沒有讓人深究?當年爲何只以縱火罪抓了幾個販夫走卒,草草結案?”
安念之字字句句敲在煙雨的心頭,恍如醍醐灌頂,她終於想通了這麼多年來都想不通的緣故。
原來是宣文秉的誣陷,原來是皇帝的疑心。
煙雨回憶起她見過宣文秉的兩次,一次是宣紹被關在天牢之時,一次是嚴燕生父子來道歉之際。
宣文秉與宣紹的冷厲不同,雖談不上慈眉善目,卻也算得和顏悅色。
不像是那種大奸大惡,心狠手辣之徒。
他真的會用丞相府一百多口無辜性命,來換自己的榮華富貴麼?
“舅舅……我……”煙雨糾結而痛苦。
安念之嘆了口氣,擡手想要摸摸她的頭,卻終是將手落在了壁畫之上,輕輕的撫摸着她母親的畫像。
“你還是個孩子,這些事原本不該告訴你。我只是見你竟和仇人之子走的那麼近,一時氣急……宣文秉如今何等地位,我在臨安城外隱居近八年,也沒有尋到報仇的機會。此事,你還是不要再想了,舅舅……總有一日,會替你娘報了這仇的!”
看着安念之流連壁畫的手指,耐人尋味的神色,煙雨心中有種不好的感覺。
舅舅對母親的感情,真的只是兄妹之情麼?
爲何壁畫之上,只有母親一人的身影?
爲何舅舅當年向璇璣閣閣主詢問之時,不問安家,不問旁人,只問母親是否安好?
安念之許是想到了以往的什麼事,背過身去抹了抹眼睛,轉過臉來時,臉上已沒了痕跡,“好了,別的我不管,我也不要求你替你母親報仇。只有一點,你是她的女兒,絕不能喜歡上仇人之子。你再住個三五日,耳朵全好了,便離開此地,就當從未見過我,我也從未告訴過你什麼。”
“我沒有喜歡他!”煙雨急忙辯解,“我接近他,只是爲了獲悉當年的真相,只是爲了找出葉家的仇人而已。”
安念之打量着煙雨,“此話當真?”
“句句屬實!”
安念之盯着煙雨,默默地看了一陣子。
“你可是有了什麼想法?”
煙雨長出一口氣,垂了眼眸,“還沒有。”
安念之並未多說,緩步走到一面石壁前,按動牆上機關,石壁緩緩向一側移去,“出來吧。”
安念之等着煙雨先出了石室,纔跟在她後頭走了出來。
石室外有一條漆黑的通道,窄仄潮溼。
煙雨摸索着走了不遠,便碰到了一條向上的繩梯。
“你先上去。”安念之在她身後說道。
煙雨抓着繩梯,向上爬了十二個梯子,頭頂撞在一塊木板之上,她一隻手抓着繩梯,一隻手向上推舉開木板。
木板之外的光線頓時落入密道之內。
煙雨迅速爬了上去。
這才發現,密道的入口,竟是在東廂的牀底下。
安念之隨後跟了上來。
“你回上房去吧。”安念之臉上無甚表情,待她也不算親切。
可自從得知安念之是自己的親舅舅,煙雨看着安念之的臉,卻是漸漸覺得溫暖起來。
畢竟安念之是這世上,除了秦川以外,她僅有的親人了。
只是安念之卻似是不願與她多說,將她趕出了東廂,便關上了房門。
煙雨見木柵欄外面守着的人都有些焦急緊張的向院子裡張望,見她好好的從東廂房走出來,才緩了些神色。
她擡頭瞧瞧日頭,記得自己是吃過早飯,便被舅舅帶進了東廂,此時卻已經是午後的光景了。
午飯沒吃,想來此時舅舅也不甚有心情給她做飯。
她不會做飯,此時也沒有心情吃飯,便垂着頭進了上房。
躺在竹牀之上,她思前想後了許久。
一個大膽的念頭,漸漸在心裡萌生。
傍晚時候,有馬車之聲臨近。煙雨卻是躺在竹牀上,沒有動。
她知道是宣紹來了。
若是平日裡,她定然已經起身去迎。可是得知了真相以後,她怕自己會在他面前藏不住仇恨之態。
“安大夫,你要的百兩黃金,一斤沉香,兩株天山雪蓮,一棵千年人蔘,已經備齊,請您過目。”路南飛的聲音,從院子外傳來。
煙雨一怔。
舅舅竟向宣紹要了如此貴重之物?
宣紹居然給了?
是爲了她?爲了讓安念之救她?
是了,宣紹需要她的聽覺爲他效力的,不醫好了她的耳朵,以後如何讓她爲他耳聽八方呢?
煙雨如是對自己說道。女史肝血。
東廂的門從裡面打開,安念之來到院門口,拉開木門。
“送進來吧。”
有腳步聲向着東廂而去。
卻還有一人的腳步,在院門口徘徊。
安念之笑道:“公子是想見見煙雨吧?她今日已能聽到些許聲音了,病情已大爲好轉,我讓她服了藥,此時應該正在昏睡。公子明日前來,她應該就能聽到公子的聲音了。”
宣紹嗯了一聲。
待路南飛放了東西,從東廂折返回來,他便上了馬車。
馬車調轉了頭,駛離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