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一片靜謐。(萬象神宮的三層宮檐上,都懸着七彩琉璃燈,將屋頂的黃銅綵鳳映得花彩斑斕如同活物。至從武皇登基之後,萬象神宮已成了神都的標誌物。尤其是在夜晚,遠在神都角落裡的百姓平民,也能看到夜空之中栩栩如生的這隻綵鳳。
狄仁傑不急不急步伐穩健的走進太初宮,仰頭看了一眼綵鳳,眉頭輕擰暗歎一口氣。
皇帝急召,令他不得不星夜快馬從西京趕來。方到神都不及歇腳,又被連夜喚入宮中。
看來,事情的重要性已是不言而喻。
日夜之後皇城關閉,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皇帝的近侍宦官持了皇帝手諭,領着狄仁傑連過數道關卡,終於站在了萬象神宮之前。
“狄公請稍候,容小人進去稟報陛下。”宦官施了禮,閃身進了萬象神宮大門。
狄仁傑獨自一人在神宮殿外踱着步子,活動了一下坐車太久有些痠麻的腿腳。他在尋思,目前天下呈平關河寧定,有什麼事情能讓皇帝如此焦急的將他狄仁傑從西京喚來呢?
看來,應該就是跟劉冕有關了……
片刻後,狄仁傑獲准入內覲見。
武則天着一身隨意的金白袍服,坐在二樓御書房裡等着狄仁傑。見禮畢後,皇帝賜座,狄仁傑就等着皇帝發話了。
“懷英,你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朕卻將你急召而來星夜入宮,實是有些於心不忍。”武則天道,“但這一次朕也是情非得已。朝中發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非你狄懷英能夠接手料理不可。”
狄仁傑眉頭一皺:“敢問陛下。是何等大事?”
武則天也不着急。站起身來踱到狄仁傑身邊。徐徐道:“懷英。劉冕被拘一事。你是知道地吧?”
“回陛下。微臣知道。”
武則天點點頭:“朕知道。此事發生後。你與太平公主在長安做了許多地事情。安撫那邊地右衛將士與劉冕地家眷。這件事情你們做得甚合朕意。表示得很識大體。朕心甚慰。”
“這都是臣份內之事。”狄仁傑知道這恐怕不是事情地核心。於是耐心地等着皇帝說下文。
“其實……”武則天遲疑了一下。輕嘆一聲道。“懷英。也許衆人不解朕心。你應該是明白地吧?”
狄仁傑心中一亮,小心翼翼道:“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武則天轉過臉來,對狄仁傑意味深長地一笑:“爲何拘押劉冕一事。”
“這……”狄仁傑作茫然狀看着皇帝,“微臣只知劉冕涉嫌殺人。被拘接受調查理所當在。難道除此之外陛下仍有深意?”
武則天凝視着狄仁傑,突然一笑:“老狐狸!在朕的面前也要裝——也罷,就留幾許分寸不要點破罷!朕今日找你來,也是談的這些事情。”
狄仁傑呵呵一笑:“微臣正在聆聽陛下訓話。”
武則天踱了開來,雙手剪背昂首看向窗外,幽幽嘆息一聲道:“懷英。皇帝不好當啊!這天下之人,都想入宦途當高官。然而,芸芸衆生之中又有幾人能如你狄懷英一樣,能幹又忠心呢?”
狄仁傑心中生疑,小心試探道:“陛下今日何故發此感慨?”
武則天背對着狄仁傑,緩緩的搖了搖頭:“朕乃女流,能坐到今日之位置,已是開千古之千河,殊屬不易。男人當皇帝尚且困難重重。就不必說女人了。”
狄仁傑何等聰明之人。立馬聽出了皇帝弦外之音:皇帝這是在暗指自己一個女人當皇帝的致命缺陷——不黯軍事!
須不知,一個王朝要興盛和繁榮。一個帝王要穩固寶座,勢必要在政治、軍事與經濟諸多方面齊頭並進。缺一不可。而身爲女人的武則天,政治鬥爭的功夫已是出神入畫現今無人能及;大周王朝秉承大唐的經濟命脈與財富根基,可以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成長起來地,這方面也沒有什麼問題。最讓武則天操心的,那就只剩下軍事了!
那麼……今夜談話的主題,應該就是劉冕了。
狄仁傑心中思慮清楚,卻沒有矢口亂言。做了幾十年的臣子了,他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保持沉默。像這種皇帝向臣子坦露心跡、說心底話的時候,最好是多作沉默。
武則天看着窗外,自言自語般道:“從數年前大唐高宗皇帝臥病時起,朕就一手操持大唐的國政軍務。不管外界如何蜚短流長,朕始終問心無愧,因爲朕總算是盡力了的,幹得也不算太壞。可是至從朕真的自己當了皇帝之後,才發現這皇帝果然不好當。這幾年來,光是在軍隊建設這方面耗費的心血,就讓朕足足少活了好幾年。”
狄仁傑忙道:“陛下鴻福齊天,定能萬壽無疆。”
“算了,這等客套話就不必說了。”武則天淡淡道,“懷英,其實朕清楚,你知道朕找你來所爲何事,對嗎?”
“這……”狄仁傑吞吐了一下,“老臣魯鈍,還請陛下明示。”
“好吧——”武則天轉過身來,走到狄仁傑面前道,“懷英,一直以來你都是知道地。朕對於軍事最爲擔憂。從多年前的大非川之敗,到揚州徐敬業叛亂,再到代州突厥來犯諸多戰役,朕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所幸一切危機都平穩過渡過來了。但朕居安思危,不得不在軍事方面投入大量的心血。”
狄仁傑沉默,耐心傾聽。
武則天接道:“朕登基伊始,就開始着力培養效忠自己的得力戰將青年才俊。這些年來,這些才俊們的表現着實不錯,接連在諸多戰役中斬露頭角立功建業,讓朕感覺十分的欣慰。”
狄仁傑不失時機地插上一言:“陛下一向任人唯賢從善如流,這一點雖古之明君莫過如此。”
武則天隨意的笑了一笑接道:“懷英。一直以來。朕不僅把你當作是最能幹最忠心的臣子,也當作是知心地朋友。有些話,朕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只對你講。”
狄仁傑忙拱手道:“老臣感謝陛下信任!”
“嗯……”武則天道,“朕培養地那些青年才俊少帥戰將之中,唯劉冕最爲突出。此人天縱奇才高人一等,不管是在資質還是能力上都卓爾不羣,堪稱大才。朕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從一開始就對他破格提拔。給他機會。他也很爭氣,短短几年的時間之內從一介囚徒一躍爲我大周的頂樑大將軍,期間屢立奇功,堪稱傳奇。”
狄仁傑撫了撫鬚髯淡淡道:“劉冕的確不錯。”
“也就是這個人,讓朕操碎了心。”武則天輕輕拍了拍額頭,搖頭嘆息道,“所以朕才感慨,爲什麼這天下仕人都不像你狄懷英這樣,能幹又忠心。而且潔身自好讓人無可挑剔?”
狄仁傑疑惑的瞪大眼睛:“陛下,莫非是劉冕又出了什麼事情?”
“可不就是。”武則天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其實他涉嫌殺害武承嗣與武攸暨,這些朕都沒真正擔心過什麼。懷英,你我心如明鏡。劉冕不是幹這種事情地人。我爲何將他拘押,你我也是心知肚明不必挑破。可是……這個劉冕啊,是否太驕傲自滿有恃無恐了?他自恃功高,難道就沒有將王法朝綱放在眼裡了嗎?”
狄仁傑這下真有點吃驚了:“陛下,劉冕被關在獄中,可是做出了何等忤逆之舉?!”
武則天地表情變得有些嚴肅:“這就是朕叫你從西京急召而來的原因。懷英,此事機密,目前知道地人可不多,朕現在就告訴你——大約在月餘之前。朕派來俊臣去柳州取來劉冕一案相關地證據和證人。數日之前。來俊臣順利歸來,回到關內準備進神都向朕覆命。可就在河南縣境內。來俊臣突然被襲。隨行二三十餘人,全部被殺。這其中包括朕派給他地二十名御前高手護衛。還有武承嗣與武攸暨的幾名妾室丫鬟。”
“那來俊臣呢?”狄仁傑聞言後心中一緊,急忙追問。
“重傷,臥牀,至今未見甦醒。”武則天說完,眼中閃過一道厲芒,“懷英,你知道朕喚你前來的原因了吧?”
“微臣明白了。”狄仁傑緩緩點頭,凝神道,“陛下是想微臣徹查此案,揪出殺人原
武則天沒有說話,靜靜的踱步坐回龍椅上,說道:“說實話,朕真不希望這事是劉冕乾的。否則,朕會非常之失望。但是,懷英——你務必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不管真兇是誰,將他揪出來繩之以法。朕,不需要你顧及其他的任何事情,只要你專心查案。朕只要真相,不要別的任何東西!”
狄仁傑肅然起身拱手行禮:“微臣遵旨!”
“還有,此案目前先行暗中調查爲佳,儘量不要張揚,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武則天輕描淡寫道,“朕會賜你密旨隨身攜帶,但有必要之時可向人出示。朕準你在大周境內任何州縣便宜行事,隨意徵調任何官吏助你查案,也可進入任何軍隊進行盤查,所到之處如朕躬親!”
狄仁傑心頭一凜,急忙拜倒謝恩:“臣謝陛下天恩!”武則天給出這麼大地權力,足以見得她對此案是何等的關注、心中也的確是有些惱火了。
“去吧,懷英。切勿讓朕失望。”武則天語氣淡淡,話中卻隱含諸般複雜的意味。
狄仁傑施禮退出明堂之外,仰頭看向墨斗夜幕,長長嘆息一聲。他想,皇帝今天的話雖說的隱晦,卻也將意思都表達出來了。自己當初果然猜得沒錯,皇帝之所以要拘押劉冕,根本就不是要如何打壓制裁於他,相反是出於對他地保護與器重。現今正處於奪嫡立儲之爭的風口浪尖。皇帝不過是效仿當年太宗與李之故事。想將軍事大任交託劉冕並讓其在今後輔佐儲君。
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了來俊臣遇襲一案——皇帝順理成章的以爲,這是劉冕要殺人滅口或是表達心中不滿,刻意挑戰皇帝的底線。
不管是哪個皇帝,也是容不得臣子如此肆意枉爲挑戰皇權的。更不用說一向危機意識濃厚地當今女皇了。
狄仁傑背剪着手走在出宮地宮道上,冥思而道:“劉冕啊劉冕,這案子可千萬不能是你做的。否則,縱然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你不得了……方今朝堂。真是暗流洶涌殺機四伏。我目前接手的此案,又不知道牽扯到多少皇親國戚高官大宦地人命……大變將生、大變將生啊!”
太初宮,麗景門。人人談之而色變地地方,正是御史臺監獄所在。
時值半夜,這裡卻喧鬧起來了。來俊臣不在,萬國俊被小吏從家中急急喚來,一路整着衣冠倉皇小跑來到門前。這裡已經聚集了數十名御史臺的小吏與獄卒,苦苦支撐地擋着一撥人。
“萬國俊,你這不識擡舉的豎奴!”只聽一高亢女聲厲聲罵道。“居然敢讓你手下這羣狗膽包天地蝦兵蟹將阻擋本宮寶駕,本宮看你這官是做得不耐煩了,也活得有些膩了!”
萬國俊滿頭大汗快跑而來,也顧不得平日官威了神色倉皇地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公主殿下萬請息怒、息怒啊!殿下金枝玉葉天賜嬌寵,若因小人之故而氣壞了身子,小人縱然天劫陰火死上千萬回也難償其罪呀!”
來人。居然是太平公主!此刻,他正帶着貼身宦官邱大友與幾名侍婢,在麗景門監獄前威風八面。
“少廢話你給我閃開!”太平公主厲聲喝道,“縱然是來俊臣在此,也不敢阻擋本宮。你是何人,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殿下息怒、息怒!小人……小人今日縱然是被殿下斬去這狗頭,也萬萬不敢起來呀!”萬國俊卻是死活趴在地上,不起身了。太平公主雖是裝作震怒,心中卻沒失了方寸理智。此時喝問道:“你還真是寧死不讓了?”
萬國俊一邊磕頭一邊苦苦哀求道:“殿下明鑑!非是小人不放殿下過去——而是皇帝陛下下過嚴旨。除非有陛下親賜手諭通行。否則任何人不得私見御史臺獄中之人。小人若被公主一劍斬殺,也是死不足惜。就怕公主殿下冒犯了陛下聖諭。回去被陛下責罰,那小人縱然死上千萬回也於事無補呀!”
太平公主的眼睛滴溜溜一轉。知道今日這硬闖恐怕是不行了。邱大友也在一旁低聲道:“殿下,這萬國俊就是一條死乞白賴又有點癡傻的癩皮狗,今日是死活擋着道兒不肯讓了。殿下殺之無益,與之爭辯更是無益。不如且退,容思良策。”
太平公主聞言覺得有理,華麗的一揚袖袍轉身而道:“走!——萬國俊,你今日擋了本宮寶駕,本宮可是給你記着!你若敢在獄中胡爲亂來,本宮定叫你百劫成灰永世不得超生!”
萬國俊嚇得渾身發顫趴在地上不敢擡頭,高聲吼道:“小人恭送太平公主殿下寶駕!”其餘御史臺的小吏公人們也不敢怠慢,嘩啦啦的拜倒了一片。
良久,四周一片靜謐。一名小吏輕聲道:“萬大人,公主已經走了。萬國俊這才嗦嗦的爬起身來,毫不顧及形象的直抹額頭冷汗。其餘人等也都心有餘悸,沒什麼人敢吱聲說話。
現今光景,御史臺可是個人人談虎色變的地方。不管你是王公貴族還是當朝宰輔,到了這裡都要短上三分氣焰。這些年來,從這裡橫着擡出去地皇親國戚與高官大宦,也是數不勝數了。哪怕是御史臺的普通官員,雖然品銜不高,但因爲深受當今皇帝器重與信任,在其他朝堂大員面前也敢揚眉吐氣大聲說話。
可是……御史臺也有忌諱和害怕的角兒。這太平公主,絕對是其中之一。這個女人,深受皇帝寵愛,生性又潑辣火烈,誰也不敢招惹。本來這獄裡就關了一個御史臺惹不起的狠角色劉冕,現在又來了個更狠的角色太平公主……
萬國俊額頭上的冷汗一陣陣噴井似地冒,四下看一眼,身邊盡是在發愣的小吏獄卒,於是怒聲喝道:“全是廢物、白癡!”
“啊?是……是!”這羣人只得唯唯諾諾。
“剛剛公主殿下的話你們也都聽到了。還不去好好伺候獄中之人?”萬國俊氣急敗壞的吼道,“若是怠慢了他,公主殿下要我萬劫成灰永世不得超生。但在此之前,我會讓你們這羣廢物全都不得好死!”啊——是!”衆人嚇得一彈,作鳥獸散都閃了開來。
留得萬國俊獨自一人愣在那裡,長長的籲一口氣,搖頭真嘆:“世道變了。這坐牢的,比看牢的還要凶煞惹不起……算了算了,我還是不躲着劉冕的好。有時間多陪他下下棋解解悶,順便告訴他公主殿下已到神都了。討得他歡心,或許日後能有幾個好果子吃……”
此刻,劉冕正躺在牀上朦朦朧朧睡着。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外廊鐵門開啓的聲音,便驚醒了過來。馬上便聽到萬國俊細聲道:“晉國公、晉國公可曾睡下了?”
“沒睡,過來吧。”
萬國俊笑嘻嘻地小跑過來,拱手而道:“晉國公恕罪呀!這幾日卑職有急事外出辦理了,未能在此陪晉國公下棋。這不,方纔回來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劉冕會意的點頭而笑:“好,好極了。正好我睡不着,來陪我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