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整整一禮拜,董丹都沒有吳總的消息。他穿了西裝、打上領帶跑去那家酒店,希望可以再次撞見吳總在那兒打麻將。沒有,吳總已經好幾天沒來了,和上次不同的一個女孩這樣告訴他。離開了酒店之後,董丹來到了“綠楊村”,正巧今天老十休假。有沒有人知道她上哪去了?他問一個名叫“老一“的女孩。不知道,老十有很多秘密,老一這麼告訴他。

回家的路上,董丹看見馬路邊掛滿了海報、綵帶,足足有一公里長。一家制藥公司正在這家大酒店舉行記者會,宣傳他們一種對抗致命流感的新藥物。這種所謂NewAge的藥品,用的全是純天然配方,連用的水都是特別採集來的。

幾分鐘之後,董丹已經在酒店的宴會廳裡了。他四下打量,對熟識以及不熟識的面孔都報以微笑。看不出任何便衣警察守候他這類人的徵兆。似乎掃蕩宴會蟲的風潮已經過去。人羣中他也沒有感覺到任何緊張氣氛。著名大醫院的醫師們穿着西裝、打着領帶穿梭在輕鬆自若的記者之間。正當董丹想找位子坐下時,一個額頭上長滿了紫色粉刺的男人朝他走來,他緊挨着董丹站着,不停地清着喉嚨,準備要與他長談的樣子。董丹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向出口。他可不想冒險撞上捕捉宴會蟲的人。

“您好。”長着紫色粉刺的男人朝他喊道。

董丹頭也不回繼續往大廳走。

“幹嘛這麼急着走啊?”

董丹繼續裝着沒聽見。

“是不是您不喜歡我們的產品?”對方問道,現在他離董丹只有兩步遠。

“對不起。”董丹說,“我不知道你是在跟我說話。”

“其實我們可以挑一家更好的酒店,這兒的宴會廳看起來有點寒磣,是不是?”他問,一面掏出了名片,上面寫着他是這一家藥品公司的公關部主任。“我姓楊。請問您是哪家醫院的?”

“幹嘛?”一定是因爲他今天爲見吳總穿西裝打領帶的緣故,引起了楊主任的美好誤會。

“幹嘛?”對方笑了起來,“因爲像今天的場合,你如果不是記者就一定是醫療單位的專業人士。如果是記者,即使他沒有帶任何器材,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儘管他長着紫色粉刺,這位楊主任倒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他說服董丹今天酒宴的菜色有許多獨特之處,每一道菜都有治療某種疾病的功效。

董丹隨着他又回到了宴會廳,看到客人們都已經開始用開胃菜了。

“這道肉凍用的是牛鞭與海馬,還有好幾種藥草調味,它可以增加性功能。”

董丹用筷子夾起了那滑溜溜的玩意兒,嚐了一口。吃在嘴裡的口感十分細緻,藥草的味道非常嗆人。

“不錯吧?”

董丹點點頭。很不錯。楊主任告訴他,這道菜需要花七十個小時來烹調。董丹細細咀嚼,仔細品味食物在舌頭上的觸感。他發現隱藏在第一口的滋味之後,還有一百種說不出的神秘滋味。每一種滋味都是那麼的特別。那味道真是複雜得難以形容。

“來,嚐嚐這個。”楊主任道。

這是一道漂着淡黃色半透明花瓣的湯。

“這些是蛤蟆卵巢,對女性有滋陰催情的效果。如果你帶女伴來,你今晚就享福了。”他邊說邊擠了擠眼。

這滾燙黏稠的玩意兒讓董丹吃出了一身汗。有點油,嘗不出什麼味道,他用牙齒慢慢地咬,那感覺十分微妙,難以捉摸。人類的卵巢吃起來也像這樣嗎?董丹感覺一陣反胃。

“藥膳料理不見得就要難以下嚥,對吧?雖然它是藥,可也不必像我們傳統觀念裡的藥。”

董丹只管點頭與微笑,這樣他就不必停下筷子加入談話。他已經好久沒吃宴會上的好菜了。缺席的這些日子裡,他總是在想這樣的美食,只要一想到如此頂極的美味因爲他少吃了一份而被倒進了泔水桶,簡直要發狂。掃蕩宴會蟲運動已經以逮捕了十六隻蟲子作爲勝利而告終,看來一切已經恢復了原樣。

“……考慮考慮吧,啊?”楊主任問道。

董丹完全沒注意楊主任在他耳朵邊嘟嚷了些什麼。他若有所思地慢慢點着頭,掩飾自己吃得樂不可支。爲什麼這些人面對一桌子頂級美味——都是費了好幾天人工與創意完成的作品,不好好地吃,卻藉着它談判交涉、討價還價、串通勾結、各懷鬼胎?董丹聽見楊主任在說什麼“公平利潤”他嚥下食物,用餐巾抹了抹嘴。看來又有一樁買賣了,拿品嚐佳餚作爲藉口。

“你自己不必開處方,你只要跟你的病人推薦就行了。只要大力推薦,就這麼簡單。然後你告訴他們哪兒可以買得到這種藥。你看,”他拿出一張卡片放在桌上,“這是我們的網址。他們可以在網上訂購,我們第二天就送貨到家。”

董丹錯過了他提議的重要部分。

“我知道你們不能開處方,因爲所謂用天然食材製造的藥品,如果添加了化學藥物,就得通過藥檢。我只是要求你作推薦,用你的專業權威作強力推薦。如果你對這樣的利潤分賬不滿意,你告訴我,我們可以再談。”

董丹這才知道楊主任提出的交易是什麼。這家制藥公司的總裁這時正站在講臺上,對着所有醫生以及新聞界作演說,感謝他們的支持。

“媒體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因爲你們的協助,你們在各大重要媒體刊出的文章,我們的藥才得以爲老百姓創造奇蹟。”董事長如此說道。

董丹問楊主任,那媒體知不知道這本來應當是純中藥的藥品裡頭摻了化學物質?長着紫色粉刺的男人笑了笑,朝董丹靠得更近了些。

“你以爲現在媒體真的在乎?現在西方的媒體也都不在乎了。在美國,他們讓各種騙子在電視上賣任何東西,只要他們肯付錢買下時段。他們只會打出申明,你自己購買物品要自己負責,出了事跟電視臺無關。”

董丹故作驚訝狀。

他覺得百分之二十合理嗎?董丹這纔會意過來,他剛剛埋頭苦吃的時候,一定已經表示同意了。他看着那位主任跟他講解這筆生意,他額頭上的粉刺散發出不安的能量。他告訴董丹,只要他跟病人推薦,每個病人在他們網絡訂購了這藥,百分之二十的收入就會自動匯進董丹的戶頭。他們會爲他開一個賬戶——當然是秘密的——如果這樣的條件雙方都同意的話。那公司又怎麼會曉得誰誰誰是哪個大夫的病人呢?這很簡單,公司會給每個醫生一個“醫師密碼”病人在訂藥的時候必須輸入醫師的特別密碼,醫師就可以從每次訂購中得到利潤。

“如果你的病人在服用藥物後有改善,我們就會讓媒體把它報導出來。就用讀者投書的方式/原來如此。董丹每天都會在報上看到類似的投書,還一直奇怪這些病人文筆不錯,把他們的經驗描述得有聲有色。

董丹望着餐桌上的大轉盤,看着最後一道湯分進了每一位客人的碗裡。除了董丹,其他人都吃不下了。大家都已經開始了他們的口腔衛生活動。他們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嘴,拿牙籤挑出了酒宴的殘渣,一邊從齒縫間吸入清涼的空氣,最後發出滿足的輕嘆。

有人開始離席,董丹一眼就看見靠出口的那一桌,那矬子站了起來。一如往常,矬子總是先確定逃生路線,才決定自己要坐在哪兒。

“喂。”董丹說。

對方揮舞着他粗短的五指回答道:“好久沒見了,在忙什麼呢?”

“到外地去了一趟。”所以你不在那十六個被活捉的宴會蟲裡。“到農村作了一些調查訪問。”董丹作了說明。

“我也出去了。”矬子說,“去調查一件非常有趣的醜聞。人可以有多聰明,讓你歎爲觀止。”

“是嗎?”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還在用我一手炮製的假公司的名片。

“你要走啊?”他問。

“嗯。”董丹說。

他們一起步出了宴會廳,朝後門走去。

“有一家公司生產的醬油味道不錯。他們的產品甚至銷到海外二十多個國家。不過你想象得到他們的產品是用什麼做的嗎?”

董丹看着他。對方故意抿起嘴脣製造懸疑。突然間,董丹注意到,他的眼鏡也和他的一樣,是平光的,完全沒有度數。原來也是僞裝面具。

“他們的醬油是假冒產品。那是用人的頭髮做的醬油。動物的毛髮也可以做原材料,但那是次級貨。他們發現毛髮裡有一種和黃豆非常相似的化學物質,有醬油的口味。經過了發酵以及萃取之後,那味道會變得更濃烈。他們自我辯護說,人類頭髮是有機物質,從身體來最後回到身體裡去,所以對人類健康無害。”

“是嗎?”董丹問。

“我跟他們說,是不是對人類健康有害還不能確定。他們說,在一個有十三億人口的國家裡,永遠潛在着食品匱乏危機,能夠找到新的食物來源,應該是被鼓勵的。然後我就說,他們應該告訴大衆他們的‘醬油’是從人類毛髮中提煉出來的,應該讓消費者保留自己的選擇權。”

他又停了下來。這人說起話來就像他小時候見過的二流說書人一樣,讓董丹很討厭,故意製造懸疑讓孩子們跟着他一個村子一個村子跑。

“這家醬油廠目前面臨鉅額罰款和公司倒閉。他們在法庭承認一些頭髮是從理髮店、髮廊、剃頭挑子、醫院收集的。挺恐怖的吧?想象一下,麪條裡擱的醬油是用醫院手術室扔出來的毛髮做成的!這年頭,什麼事兒都經不住細琢磨。你說是不是?什麼事情都可能是假的。掛羊頭賣狗肉。”

“你打算把這事兒寫出來?”董丹問。

“報導已經不少了。”矬子說,“讓我感興趣,倒不是他們用什麼法子矇騙了大家這麼多年……”

有人在董丹肩膀上拍了拍,是那個楊主任。他把董丹拉到一邊,拿出一個裝得鼓鼓的牛皮紙信封。

“所以我們一言爲定了,啊?”他說。

“沒問題。”這裡頭是什麼?一沓嶄新的鈔票?總共有多少?

“一點小小的意思,不成敬意。”他把口袋塞進了董丹的手裡,同時還有一張紙,上面籤滿了許多名字。“勞駕籤一下收據。你的名字籤這兒,醫院名字寫在這兒。”

董丹簽了一個只有他自己認得的名字,又匆匆寫下了一個醫院的名字。之後,楊主任問道:“我給過你名片沒有?”

“你給了。”董丹道。掂着信封的份量,有一千?兩千?“我再給你一張。”他把名片塞進了董丹的拇指和牛皮紙信封之間。“免得你把我剛給你的那張弄丟了。”

“多謝。”董丹道,心想他待會兒就會把這張名片丟進身後的垃圾桶裡。

“你可別把我的名片丟進垃圾桶,啊?”說這話時,主任臉露出揶揄的微笑。

“那哪兒能呢。”董丹笑着說道。

“那人是不是做假藥的?”董丹走回來後,矬子問道。“他們這場酒宴可真夠揮霍的。”

兩人走到外面,矬子說他真正感興趣的是,醬油廠怎麼會有這樣的化學研究,是什麼讓他們想到,頭髮做出的東西會和黃豆蛋白髮酵之後的滋味相仿。這發明跟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創立一樣天才。

董丹同意地點點頭。看這重量,信封裡的鈔票說不定有三千塊,夠用來買一套他和小梅在市場看的沙發。他今天晚上就帶她去。他要借一輛小貨車把沙發運回來,然後再請鄰居幫他們把它們搬上樓。

“人類的頭髮竟然有這麼好的滋味,這是偉大的發現。”小個子道,“這是真正讓我感興趣的地方。”

“沒錯,有意思。”然後他們要把自己拼湊起來的沙發扔出去,他們的屁股可是受夠了那些壞彈簧的刑罰。

“你需要我送你一段兒嗎?”小個子說。

“謝謝,我想走走。”下面他會趕緊走進廁所,關上馬桶間的門,細數一下信封裡的鈔票。

“我還要趕一場,我可以把你載到附近的地鐵站。”

還有一場。意思是說,另外一場酒宴外加另外一份車馬費。董丹還是謝謝他,婉言謝絕了。

不一會兒功夫,董丹就坐在一輛跟蹤矬子的出租車上。他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展開這樣的追車。或許他想知道小個子下一站是哪裡,他也好分一杯羹。或者是,他想從這場並非情願的二人角逐中,從被動轉爲主動。在一個紅燈路口,小個子從車上跳下來衝到引擎蓋前。把它打開。紅燈綠了,被他擋在後面的車輛紛紛按喇叭。他的車拋錨了。他又衝回了車上,再下來的時候,拿了一本雜誌,他把它捲成了一個漏斗型。在董丹乘坐的出租車開過了矬子大約一百公尺後,董丹丟給司機十塊錢,然後下了車。小個子又出現在他的車子前面,用雜誌做成的漏斗朝油箱裡加油。車流分成兩股,從他身邊開過。其中一位駕駛員對他吼着:“嘿,哥兒們,我在廢鐵廠都看不到你這樣的破爛!”

無情洶涌的車潮中,小個子站在他拋錨的車旁,看起來像是某出喜劇裡的悲劇角色。董丹坐進了一家小吃店靠窗的座位上,點了一瓶冰啤酒。他看着小個子衝上車又衝下車,拿出不同的工具修理不同的零件,不時舉起手用西裝袖子擦掉頭上的汗。董丹喝完啤酒的時候,一輛拖吊車到了。看着自己的車被拖走,小個子跟在後面跑了一段路,就像是自己心愛的人正被送進手術室接受性命攸關的手術。

半個小時之後,董丹尾隨小個子爬上了地鐵站的樓梯,跟他離了約二十步遠。出了地鐵站是一個觀光景點,有許多外國人以及賣假古董的小店面。董丹緊跟在矬子身後,在擠滿人的街上穿梭,最後來到一座帶有古代風味的建築前。這是一座修建得像中國樓臺的豪華公廁。在標示男廁與女廁指示牌中間,一個男人坐在一張桌子後頭,作爲廁所看守和手紙銷售員。董丹走進廁所對面的一家店鋪,爬到了二樓,窗口有兩張桌子和一張椅子,讓顧客坐下來端詳他們的古董贗品。董丹看見矬子在跟公廁看守交談,從他激烈的表情董丹猜想他正在告訴對方,他車子半路趴下了。店家向董丹展示了一些唐代的陶俑,董丹假裝欣賞,就着窗外的光線,一件一件仔細端詳。他看到小個子和廁所看守換了位置,一個站了起來換另一個坐下。那個廁所看守懶洋洋的樣子讓董丹感到眼熟。他就是常跟矬子搭檔的那個攝影師。董丹手裡握着一具陶藝品,眼睛從旁邊偷看出去,矬子正在數一個小盒子裡的錢,大概是賣手紙的收入。那個攝影師進了廁所,再出來的時候,穿上了那件有許多口袋的背心,肩上掛着裝攝影器材的揹包。董丹明白了,這對採訪搭檔也是公廁生意的合夥人。

兩個外國人過來,拿了一張百元鈔票。小個子給他們看看盒子,用手比劃着告訴他們,他沒零錢找。攝影師在他的照相機袋子裡東掏西掏,掏出了一些零錢。外國人走了之後,一對中國夫妻匆匆忙忙出現,但是看到了手紙價格以及如廁收費後,立刻停下腳步。他們調頭就走,嘴裡還憤怒地罵着。

這沒有道理啊。他們爲什麼要看守廁所、賣手紙呢?就算這個廁所非常豪華。可是幹記者的收入不是不錯嗎?唯一的答案,他們也是冒牌貨,就跟董丹一樣。他們跟董丹一樣沒錢,或許更窮。

“看到什麼中意的嗎?”店家已經對董丹不耐煩了。

董丹裝出十分讚歎的表情注視着一座陶馬。

“真的是唐代文物。”那店家道。

鬼才相信。“怪不得,一下就吸引了我。”

“大概有八百多年了。”

弄不好你昨天才埋下去,今天早上挖出來的。“是啊,看得出來。”

“現在正在打折。”

“多少折扣?”

“原價給您打對摺。”

“我再想想吧。你知道,我前兩天就被騙了。”

董丹指着對街的廁所,“那個矮子就賣給我一件假貨。中國人不是常說嗎,矮子矮,一肚子拐。”

“您大概搞錯了吧,”老闆說道,從窗口望了出去。“我認識他好多年了,他從來沒賣過古董。他過去在這兒有個小攤兒,賣書法字畫什麼的,沒多久就關張了,付不起攤位的租金,競爭太激烈了。你在這街上隨便開一槍,打着的一定是個水墨畫家或者書法家。這是咱北京最有文化的一條街。這兒的文化人多得不值錢,所以公廁蓋好,他就上那兒看廁所去了。”

董丹看見矬子正在跟一羣中國觀光客說話,顯然是上廁所的昂貴讓那羣人生氣,他們開始大砍價錢。董丹走出了店門,走進人羣中。董丹得承認,這兩個宴會蟲比他厲害多了。他們知道兩人搭檔的好處,一個可以掩護另一個。就像日前,當那一個冒牌攝影師感覺董丹正在跟蹤矬子的時候,就立刻過來爲矬子解圍。這也是爲什麼董丹和小個子會這麼頻繁地碰面,每回碰面小個子總是跟董丹熱情招呼,這是他們對董丹表達同行間的敬意。他們對董丹確實懷有敬意,所以他們抄襲了董丹的名片,模仿了他的形象,爲此他們想跟他道謝。或者是,他們希望得到董丹的建議。也可能他們想要給他什麼建議。吃宴會這工作還有改進的空間,也可能是他們想邀請董丹入夥。或許他們的組織還不只這兩人,所以他們才能夠逃過那一次打擊宴會蟲的運動。沒逃過的人,想必都是孤軍奮戰的蟲子。萬一他們是想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幹掉他?他們已經偷走了董丹的一切,或許他們現在打算綁架他,把他帶到一個郊區的建築工地——像吳總那樣的就可以——然後把他除掉。畢竟在北京,工作的機會難得,誰都不願意多一個競爭對手。好在董丹從來沒有搭他們的車去太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