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會場前先得到登記處報到。登記處的長桌兩端各放了一盆豪華的插花盆景。就在他熟練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時,赫然看見在他之前的一個人擱下的名片,格式竟和他以前的名片一模一樣,甚至名片上的公司就是他董丹一手編造、如今已經關門大吉的那家網絡媒體。他立刻從入口處撤退,他得先弄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顯然有另外一個宴會蟲如法炮製他董丹混吃混喝的方法,吃到他董丹的地盤上來了。可這傢伙太沒種,想來白吃,又不敢自創名號,等於盜用了董丹的知識產權。董丹看着自己氣得發抖的手指間還夾着香菸。大概是剛剛有人散煙,他也順手拿了一根。
有位女士揮手向他招呼,他假裝沒看見。身邊正潛伏着另一隻宴會蟲,他得好好觀察局勢,步步爲營。他給自己創造出來的這份工作原本是無懈可擊的,是經過他反覆修改、精心計劃、不斷地觀察、努力地學習,纔有今天的成績的。能混到他今天這一步,靠的不光是勇氣,還要有情報人員般出生入死的精神。
董丹走過去,問登記處一位染了黃色頭髮的女孩,是不是可以請她指出來剛剛是哪位留下的那張名片。這個嘛,如果見到他她大概認得出來。那她是不是可以幫忙廣播一下,說有人找他呢?對不起,她忙得分不開身。她伸出手跟他要身份證。董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他的證件,同時口袋裡的鋼蹦兒也一併掉了出來,落在晶亮雪白的花崗岩地板上,頓時滿地叮噹亂滾。董丹現在沒心思去管這些。黃髮女孩迅速掃視身份證上的名字,覈對是否和名片上相符。他早已經把名片重新印過,所以現在名片上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證是一致的。董丹不懂其中的危險性,任何人若對他的身份有懷疑,不消幾分鐘就會根據他的身份證在電腦上搞清楚他是誰。黃髮女孩記下了董丹的身份證號碼,董丹站在一旁也不自主地跟着默唸他那個十八個號碼組成的身份。
董丹走進了午宴大廳。這兒的舞臺大得可以容納一箇中型管絃樂隊。原木地板搭的舞池塞上幾百個舞客不成問題。大廳裡四處飄着氣球,氣球下垂着巨大的綵帶條幅,上面寫着今天的贊助廠商。橫跨舞臺上方的布幔則寫着:“掃除文盲,救助貧困學童就學!”這類名目的募款餐會,董丹早就參加過很多次了。主人多半都是那些中國經濟改革開放後一夜致富的有錢人。一個身穿剪裁合體的西裝的男人從董丹身邊走過,身後跟着秘書、保德、祟拜者,以及那一股昂貴香水氣味。董丹趕緊讓出路來。在這些大人物面前,他覺得自己十分藐小。隨着每一次的餐會,這些人好像一次比一次有錢,名氣一次比一次更響。
正在找位置坐下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董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看見一頂大棒球帽,帽子底下露出一張小臉蛋,被左右兩隻巨大的銀色耳環夾在中間。
“我從接待櫃檯那邊兒就一直叫你!”她打開手掌,裡面有六個鋼蹦兒。
董丹望着她,心想她八成認錯人了。
“你這麼有錢呀?”她說,“六塊錢掉到地上都懶得撿?”
董丹除了“謝謝”,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把鋼蹦兒交回到董丹手上後,那女孩突然像要捉弄董丹似的對他說:“坐一塊兒吧?”邊說邊把一個大帆布包甩到肩後,揚揚下巴指着她前方的座位。
董丹還來不及回答,那女孩已經拉住他那隻裝了假麥克風跟破照相機的挎包,領着他穿過了人羣和桌椅。她喊他“董鵬”,那是他幾個月以前就停用的一個假名。臺上的主人宣佈記者會開始,董丹卻只想找機會擺脫她。
這些記者會的主人早有經驗,已經把大廳的門給關上了,以防一些記者老油條在報到處簽完名領了錢就溜掉,晚一點再溜回來吃飯。現在他們派了人在大門把關,這種沒有職業道德的人一個都無法開溜。董丹找尋所有的出口,很不幸地連男廁都是設在宴會廳裡。唯一沒人看守的只剩在舞臺旁的那個出口。
他站起來,一雙長腿蹭着椅腿和人腿走出去。他知道有幾個接待人員正在注意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他高大身材成了麻煩。出了宴會廳,一個男人正在那兒抽菸。
“怎麼走了?”不用回頭,董丹就知道那女孩又追出來了。
“我得抽根菸。”
董丹說,感激那人給了他撒謊的靈感。
“董鵬,你知道今天這場記者會員讓我不滿的是什麼嗎?”她豎起拇指朝宴會廳方向指了指,大搖大擺地朝他走來。她看上去大概二十八歲,或者更大一些,人很瘦,胸脯平坦,一雙大眼睛勾着黑色的眼線,看上去她從生下來就失眠到現在。
“不知道。”董丹笑了笑,“你怎麼老叫我董鵬?”
她的手勢比了一半,這下停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她不知道該疑惑自己的記憶力,還是該疑惑有人在跟她的記憶力搗蛋。
“我叫董丹。”他回答,一本正經地。
她笑着說,反正“董鵬”這個名字肯定不是她胡編的。她姓高,單名一個“興”字,這名字是她父母給她取的。她那對不苟言笑、食古不化、莫測高深、四眼田雞的教授父母對他們這個女兒沒有別的期望,就希望她能高高興興。董丹點點頭,笑了。她繼續說,她並不奇怪他除了“董鵬”以外還有別的名字,因爲每個人都有筆名,否則誰敢在報上寫那些具有爭議性、挑釁又挖苦的文章呢?她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高深”專門用來寫一些批評時下請媒體吃宴會與送禮的文章。她擔心如果這些文章用真名發表的話,她就收不到這些宴會的邀請了。董丹更加會意地點頭,笑得也自在了,搞不好就是她冒用了他的假公司名片?她說給自己取“高深”這個名字是想要開她父母的玩笑。高深、高深、莫測高深,他們就喜歡擺出這種樣子。
她話中的很多詞兒,董丹都沒聽過,至少有三個地方他沒聽懂。
“我能證明你和董鵬是同一個人。”
高興說着打開名片夾,掏出了其中一張。那正是幾個月以前,他用的那種名片。上面有着他已經報廢的假名“董鵬”
“怎麼樣?是你親自給我的。”
這張卡片的設計剛纔也在登記處出現,不知被哪個神秘的宴會蟲同行給盜用了。難不成這麼多人都在伏擊他,他唯一的小小野心就是來吃一頓好飯呀!
“肯定不是我給你的這張名片。”他說。
“少蒙我!”
高興(或高深)的嗓門使旁邊抽菸的傢伙差點給煙嗆着。
“別以爲我記性不好!我欣賞的人一般我都不會搞錯。”她說。
董丹望着她,不確定她用“欣賞”兩個字跟字典上所說的標準用法是不是相同。她有些男孩子氣,擦了深紅色口紅的嘴跟她那張蒼白的小臉實在不是一回事。
“我欣賞你是因爲你不像其他人那樣假模假式。”
她向他伸出手,看他猛眨眼睛,這才勾勾手指頭說:“給根菸吧?”他掏出他的香菸,她看了看煙盒包裝,抽出一根點上。剛抽一口,她立刻把它熄了。董丹看着她把菸蒂丟進了垃圾捅。
“你抽的這個叫蚊香。”她指指垃圾桶,“拿它來做薰臘肉也行。高中生抽的最便宜的煙也沒這麼次。”
“你在哪個媒體工作?”他問,打算跟她交換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她說,遞給他一張名片。
他點點頭。“自由撰稿人”是什麼?接着她又跟他提起很多她寫過的文章,希望他會對這些文章有一點印象。他點頭點得更用力了,好像他真記得似的。接着她又說,那天看見他和陳洋在一起,她本想過來跟他聊聊。你倆一定是老鄉吧?她問董丹能不能介紹陳洋給她認識認識,董丹還來不及拒絕,她已經讓他不必裝蒜,因爲從他倆相近的西北口音,她早就猜出來他們是老鄉。別擔心,她得到了大師的地址電話,一定不會泄露出去。
“對不起,我得走了。”董丹瞄了一下他的手錶。
“想不想趕在別人之前發這篇稿子?”高興不知從哪裡就抽出了一張紙。“我早就幫你寫好了。這些記者會都千篇一律,寫過一篇以後,只要把上面的名字改一改,其他什麼時候都可以照用。”
她那張看起來似笑非笑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看起來比較無邪。“你可以拿這篇去放在你的網絡媒體上,我不會指控你剽竊。你呢,把陳洋的電話告訴我。這個交換你覺得怎麼樣?”
“我真的跟他不熟。”
“得了吧,一看你們就很熟。”
“他的畫我都看不懂……”
“誰看得懂?”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保護他的隱私是你的責任,所以我就說嘛,你這個人看起來很正直。”
她那塗了深色脣膏的嘴角扯了一下,那笑容看起來有點不太友善。
董丹猶豫了。他想立刻走人,找個藉口把她甩掉,然後迅速離開此地。可是,他必須找出另外那個蟲子,把他置於自己的監視之下,在他毀了自己之前先毀了他。
“成交不成交,董鵬?”高興進一步逼問。
一直讓她喊你那個已經停用的假名,實在是一件不安全的事。更別提你那家根本不存在的公司,現在又多出一個職員。看來他陷入了重重險境。
“陳大師他最近不舒服,不想被人打擾。”
董丹希望他扯的這個謊能夠讓他暫時渡過難關。
“我知道,報上有消息,說他兩天前住進醫院了。我就是想知道他住的是哪家醫院。”高興說。
原來那老傢伙是真病了!大概除了他董丹,所有人都聽說了。
“你把他醫院的電話給我,這篇新聞稿就是你的啦。”
他搖搖頭。
“要不,再附帶贈送腳底按摩?”她兩隻手交叉在胸前,向董丹又靠近了一步。“你想找什麼樣的妞兒?我幫你挑北京最好的。她一定會好好地服侍你那雙腳,要服侍身上其他地方也成。任何地方,只要你一聲吩咐。”她的提議開門見山,毫不遮掩。“你再加點錢的話,還可以帶出場。大概兩百到三百塊。我保證她沒病,而且還會自備避孕套。”
董丹現在已無異於一隻被捕的野獸,只要能脫逃,什麼都幹得出。他在高興給他的紙上寫了個電話號碼,當然又是他隨手捏造的。至於這麼做的後果,眼下他顧不上了。
宴席間,董丹發現高興已經不見了,這才踏實下來吃飯。他胃口不佳,這時總算有一道菜引起了他的興趣。一個胖子服務員端上來一個長方形的盤子,上面放了二十個巨大的海螺。服務員告訴大家這道菜的名字叫做“山海會”,發明這道萊的是一個女廚師,在全國烹飪比賽中拿過冠軍的。首先得把海螺肉從殼裡頭挑出來,剁碎了,混進細嫩的小牛肉以及新鮮的野菇,再加上佐料、秘密配方,最後把攪拌成泥的海螺肉和小牛肉一併塞回螺殼裡。服務員發給每人一個玩具似的小榔頭,還有一塊金屬的板子。他向大家講解,這些都是吃這道菜的工具。服務員示範着用小榔頭把螺殼敲開。桌上的每一個客人都全神貫注地學着他的步驟。從敲開了口的殼裡,挑出一條彎曲鮮美的螺肉,形狀還真像蝸牛。
董丹看見簽名登記處那個黃頭髮女孩朝他走了過來。她問董丹:你剛纔要找的那個人見着了沒?沒有,沒找到。怎麼可能呢?她跟那個人說了董丹在找他,她還把董丹的名片給了那人,跟他形容了董丹長什麼樣子。董丹問:對方是個中年男人嗎?看不出年紀。女孩打量了每一個桌上的臉孔,對不起,她現在也找不着他了,八成已經走了。有些記者是不留下來吃酒席的,他們還有下一場要趕,可以多賺一份車馬費,她說。
混賬、寄生蟲、小偷。董丹的創業心血和知識財產都讓這人給偷了。他知道董丹要找他算賬,所以溜了。他懼怕董丹的程度遠遠大於董丹怕他。這樣一分析,董丹感覺放心了些。桌上那道海螺肉令他的眼光一直不合得移開,想到如此的美味沒有小梅的份兒,他於心不忍。
等到桌上其他客人都走了,他抓起了一塊餐巾,把剩在盤子裡的最後一顆海螺給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