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們一出現,大議事堂瞬間安靜下來。
來自各郡的自由人或是面露敬意坐直身體、或是像被霜打過的知了縮起肩膀,總之都閉上了嘴,默默看着軍官們從大門魚貫而入。
進入大議事堂的軍官們卻沒有走向給他們預留的座位,而是分立在通道兩側,列成兩堵人牆。
先是青色綬帶的低階軍官。
然後是藍色綬帶的中階軍官。
最後,令許多自由人不自覺心頭一緊的面孔——蓋薩·阿多尼斯、斯庫爾·梅克倫、馬加什·科爾文以及與站在上述幾位校官身旁顯得過於年輕的溫特斯·蒙塔涅也走進大議事堂,來到穹頂天窗的正下方,在人牆的終點肅立。
有的自由人還在好奇,好奇軍官們爲什麼不落座。
眼尖的人已經看到,看到大門外有儀仗隊正在護送什麼東西進來。
忽地,低沉的鼓點在市政廣場響起,傳入大議事堂,緊接着是蒼涼的號角與悠長的笛鳴。
鼓聲、號聲和笛聲交織出一曲哀歌,迴盪於每一個人耳畔。
在全體“自由人”的注視下,威武的儀仗隊手持一面面煙燻血染的軍旗,步入大議事堂。
幾乎沒有一面軍旗是完好無損的,不少軍旗都已經殘破不堪,遍佈着戰火的痕跡。
吉拉德心中明悟——這是向犧牲者致哀的儀式。
他站起身,將右手放在左胸行禮。
同一時間,其他郡的扇區裡也有人起身致意。
很快,不論是自願還是氣氛所迫,所有“自由人”都陸續站了起來。
儀仗隊一直行進到大議事堂正中央的演說場,駐步在演說場的邊緣,面對着階梯座椅上的“自由人”們,執旗肅立。
下一秒,震耳欲聾的雷鳴聲在大議事堂外炸響。
然後是第二聲……
第三聲……
四門青銅重炮以半分鐘爲間隔,輪流發出怒吼。
不遠處,熱沃丹大教堂的大鐘也隨之敲響。
吉拉德聽着炮聲和鐘聲,凝視着演說場上的軍旗,觸景生情,想起了年輕時的夥伴們。他還記得那些歡笑與血淚,卻回憶不起他們的樣子,只剩下一張張模糊的面孔。
他看向身旁的同伴,頗有些驚訝地發現,一直笑呵呵的“胖子”南多爾正在悄悄抹眼角。
南多爾似乎也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擡頭看向老杜薩克。
兩人目光相交,都從彼此身上尋找到了一絲慰藉。
禮炮鳴放了十二次,鐘聲也響起十二次。
十二次齊鳴之後,默哀儀式結束,儀仗隊退旗,軍官們秩序井然地進入預留的扇區,各郡的自由人也重新坐了下來。
有細心的自由人——譬如黑水鎮的理查——觀察發現,軍官們好像都知道自己該坐在哪裡,按等級高級,距離中央演說場由遠及近落座。
而且軍官們座位似乎也是正好的,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與各郡自由人要麼擠得沒地方坐、要麼寬裕到可以躺下的境況,形成鮮明對比。
如此以來,一些本就對“軍人集團”缺乏信任的自由人更加確信——“籌備會議”是故意這般安排座位,爲的就是給全體自由人一記下馬威,讓後者明白誰纔是新墾地真正的主人。
誠實地說,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是錯的,但也只對了一半。
座位不夠用的根本原因,還是會場的容量不夠。
召開自由人大會的“大議事堂”,全名是“楓石城大議事堂”。
換而言之,它是楓石城市政府的附屬建築,而不是新墾地行省政府的附屬建築。
大議事堂的設計指標,是容納楓石城的全體市政代表,從沒想過有一天要裝進新墾地的所有自由人。
在新墾地軍團統治的三十年間,估計也從來沒有人想過,有一天全新墾地的自由人會被召集在一起開會——雖然理論上,“全體自由人大會”纔是新墾地的最高權力的所有者。
若不是楓石城大議事堂在建造時,設置了旁聽席並留出了一些冗餘空間,那麼恐怕在場所有人都要“前胸貼後背”,才能勉強被塞進大議事堂裡。
事實上,找遍楓石城,只有一處建築可以輕鬆容納如此多的成年人。
那就是楓石城大教堂。
但是溫特斯堅決反對在楓石城大教堂舉辦大會。
雖然楓石城教區如今對於溫特斯幾乎是有求必應,甚至主動提出要把大教堂借給“籌備會議”。
然而正是這種近似於諂媚的配合與討好,反而令溫特斯心生警惕。
更何況,若是在公教會的主教座堂舉行重大政治會議,必將強化公教會在新墾地的權威。
於是乎,楓石城大教堂在溫特斯·蒙塔涅的強烈反對之下,遺憾出局。
那麼,可選的室內場地就只剩下楓石城大議事堂。
至於大議事堂容量不夠的問題,溫特斯倒是提出不少解決方案,譬如拆除靠椅、增設坐席……
但是這次輪到蓋薩·阿多尼斯出來唱反調。
蓋薩上校的反對理由有三:
一是時間緊迫,大會越早召開越好,改造坐席來不及;
二是自由人大會也就開一次,爲了開會大動干戈,開完會還要再改回去,浪費公帑;
三是蓋薩上校也不甚在意“自由人”們的膝關節健康。
蓋薩上校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就讓他們站一會,怎麼啦?仗都是我們打的,他們來撿個便宜,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哼?!”
如此這般,新墾地全體自由人大會的座位佈置被確定下來。
就在黑水鎮的理查腹誹“新軍團”的蠻橫與無禮時,吉拉德·米切爾正伸長脖子,在隔壁的軍官座位區四處尋找。
很快,他就發現了小兒子的身影——第一排。
“那裡!”吉拉德高興地摟住身旁的胖老弟,驕傲地指着皮埃爾的背影:“看!我兒子!”
南多爾揉了揉眼睛,仔細端量着老杜薩克所指的背影,又扭頭打量了一番老杜薩克。
除了同樣的褐色鬈髮,南多爾完全沒有辦法把坐在軍官扇區第一排的俊秀青年軍官,與身旁五大三粗、笑容粗野的老杜薩克聯繫在一起。
但是看老杜薩克那自豪的神情,顯然不可能弄錯人。
“第一排,真不得了。夫人一定更不得了……”南多爾沒頭沒腦地誇了一句,帶着羨慕繼續說道:“可惜,我沒有這麼出息的兒子。”
牛蹄谷的自由人搓了搓手,試探地問:“但是我有好幾個女兒,老兄,別看我長得不怎麼樣,我的女兒可是個個都……”
不說還好,一說起小兒子的婚事,吉拉德還是有些遺憾,他嘆了口氣:“皮埃爾已經結婚了。”
“哎呀!”比吉拉德更遺憾的是南多爾,他一拍手,難掩失落:“令郎成婚也太早了!”
老杜薩克抓了抓鬍子,沒說話。
“不過,據我所知,蒙塔涅閣下麾下還有不少未娶的才俊?”南多爾很快又找到新的目標,他親熱地拉住老杜薩克的手,可憐巴巴地請求:“老兄,可得讓您兒子幫我拉拉線,您也是做父親的,您也知道女兒多讓父親操心……”
“行啦。”理查冷不丁地打斷南多爾:“演出要開始了。”
面對身旁這兩個同爲“自由人”,卻與“新軍團”關係親密的友人,黑水鎮的理查又是生氣、又是嫉妒,說話的口吻也不自覺重了一些。
“不說了,不說了,以後再說。”南多爾倒不惱,笑着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但是下一秒,南多爾望向軍官座位區,不禁再次開口,驚訝地問:“誒?怎麼第一排坐滿了?”
吉拉德循聲望去,發現軍官座位區第一排的座位已經全滿,其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小孩子——塔馬斯、巴特·夏陵、薩木金。
但是溫特斯·蒙塔涅卻不在其中。
再找向大議事堂的其他地方,吉拉德發現蒙塔涅閣下正和另一位閣下,在演說場外說些什麼。
片刻後,交談結束,蒙塔涅閣下和另一位閣下握了握手,走向座位。
但他卻不是走向軍官座位區,而是走向鐵峰郡自由人的扇區。
胖子南多爾忍不住歡呼起來,鐵峰郡的扇區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黑水鎮的理查也半推半就地跟着鼓起了掌。
甚至連其他郡的扇區,也有掌聲傳來。
聽到掌聲,年輕的血狼也很感動。
他向着鐵峰郡的自由人們鞠了一躬,然後笑着在鐵峰郡扇區的第一排落座。
其他高級軍官——蓋薩·阿多尼斯、馬加什·科爾溫同樣各自在“屬地”的扇區落座。
白山郡、邊江郡的自由人也照着鐵峰郡人的“先例”,鼓了鼓掌。
不過比起人數稀少的鐵峰郡自由人爆發出的熱烈掌聲,白山郡、邊江郡的掌聲稍顯有氣無力。
只剩下雷羣郡的斯庫爾·梅克倫上校沒有落座,待掌聲平息以後,斯庫爾上校走向演說場中央。
大議事堂霎時間寂然無聲,參會者們屏住呼吸,等待“新軍團”說出第一句發言。
“新墾地的自由人們。”斯庫爾上校的嗓門不高,但是藉助穹頂的攏音效果,他的冷靜聲音很清晰地傳入聽衆們耳中:“我們召集你們來此,是有一項神聖的義務需要你們履行;你們不遠百里來此,也是有一項神聖的權利需要行使。”
在斯庫爾上校說話時,桌子、椅子從側門被搬進演說場。
空無一物的演說場佈置成另一番模樣——面朝大門的最東端搭起了一座半人高的高臺,高臺上擺着一把高椅、一張桌子。
高臺的下方、對面,同樣擺着一把椅子,椅子周圍用護欄圍了起來。
兩套帶角度的抄寫桌和配套的凳子,被安放在高臺左右兩側,書記員緊跟着落座。
“由聯盟憲章賦予我的權利。”斯庫爾上校從懷中拿出一本裝訂精美的小冊子,高舉在頭頂,他的臉頰泛起異樣的紅暈:“我要求召開特別審判法庭!”
說罷,斯庫爾大步流星登上高臺,在高椅上落座,用力一敲木槌:
“帶受審者上庭!”
“帶受審者上庭!”儀仗隊齊聲呼喊。
大議事堂的正門再次開啓。
會場裡的自由人先是聽到鐐銬磕碰、靴子行進的聲音,然後看到一個身穿軍官制服的蹣跚身影。
雖然制服已經破舊,但是毫無疑問,那是一套塞納斯聯盟的校級軍官制服。
憲兵將受審者帶到護欄圍起來的區域,然後將鐐銬鎖在了護欄上,示意受審者可以落座。
但受審者卻只是站着,他挺直腰桿,眯起眼睛,輕蔑地掃視着四周的階梯座椅上的面孔,最後才把目光落在正前方高臺上的斯庫爾·梅克倫身上。
有自由人認出了受審者的身份,不禁驚呼出聲。
“受審者,伱被指控爲叛國者、殺人犯和全新墾地不可饒恕的公敵。”斯庫爾俯視下方的囚犯,沉着臉宣佈:“全新墾地的自由人在此集合,深感這片土地經歷的浩劫,決定對血債進行清算。”
“你可聽清楚了。”斯庫爾·梅克倫清晰有力地問:“薩內爾·卡羅伊?”
高臺之下,前新墾地派遣軍指揮官、楓葉堡血案的執行者、曾經將紅薔薇全部野戰部隊納入指揮、又在河谷村之戰一敗塗地的薩內爾·卡羅伊上校……
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