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好心安撫人的話,但屍首二字過於沉重,沈嫣笑不出來。可又不願辜負皇后,直覺得心裡越發沉重,在家中,外祖父舅舅他們疼惜她,是提也不提的。她知道自己不好,不再像從前那個沈嫣,現在的她,早已沒資格再教書育人。
小皇后並未看出沈嫣的心思,只是自覺該讓二位姐姐好好說話,她說要去園子裡採花來染布,這是她在洛神殿跟針線房的宮女學的手藝,近來正在興頭上,不顧沈嫣挽留,興高采烈地便走了。
沈嫣恭敬地送到殿門前,皇后樂呵呵地說:“沈姐姐不用真把我當皇后,我再當一陣子,就不當啦。”
湘湘見沈嫣神情動作都僵硬,方纔也是一進門就束手束尾,便慢慢將自己與皇后的事告訴她,也對沈嫣說:“姐姐若不自在,早些回去吧,我本也不打算讓你進宮陪我,就算如今沒人再能威脅我和皇后,這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的地方。過幾日糧草的事安定下來,我還想回家一趟,我們到時候在王府說話。”
“回了王府,就不來了嗎?”沈嫣問,她顯然如此期盼着。
“還是要回來,皇后一個人她會害怕,不管怎樣,現在她還是皇后。”湘湘握起沈嫣的手,溫柔地說,“姐姐若覺得在家裡不自在,就搬去王府吧,現下京城也算太平了,多派一些人守護你,老侯爺他們應該能答應。”
沈嫣盈盈含淚,全然不像昔日教導湘湘唸書的人,千瘡百孔的心好容易癒合,卻又霍然裂開一個大口子,而這個傷口能不能癒合,是生與死的差別,每一天在期盼消息中度日如年,盼着有消息又害怕傳來壞消息,又不能讓外祖父舅父太過擔憂,她快承受不住了。
“姐姐。”湘湘心疼極了,這份擔憂她何嘗沒有,從齊晦踏上征程,她的心同樣是交給了老天爺。
“湘湘,我很沒用,讓家人擔憂,也幫不了你什麼,我現在……”方纔在皇后面前小心端着的穩重不見了,沈嫣垂着臉,淚水若斷線的珍珠往下落,好一陣才平靜些,她抽噎着說,“他若不在了,我也活不下去,五年十年,能忘得了嗎?就算忘得了,以後的日子又會什麼樣,爲什麼我總是這麼倒黴……”
湘湘什麼也沒說,她想沈姐姐在家顧及着家人的憂心,這些話是說不出口的,現在沒有比世峰還活着更能安慰她的事,說什麼也沒意思,就讓她哭一哭說一說,自己只要和其他人一起,好好守護着沈姐姐便是。
而面對沈嫣,湘湘不得不惦記起曦娘,曦娘固執地留在閉月閣中,簡風去探望過說一切如舊,但他並沒有親眼見到曦娘,這讓湘湘心裡懸着一樁心事。曦娘那麼熱情的人,爲何不見簡風呢,若是不見慕清也罷了,明知簡風是替她去探望姐姐,曦娘卻不見,豈不是很奇怪。
“姐姐說自己沒用,卻爲我留心了龐淺悠的事,這是簡風見天往那邊跑也沒察覺出來的事兒,你看看。”湘湘輕柔地擦去沈嫣面上的淚水,又道,“我有一件事懸在心裡,簡風大大咧咧不夠細緻,和世峰比起來真是差得太多,他把心思全用在算盤上了,算賬不會偏差一分,除此之外就不怎麼可靠了。”
沈嫣淚中帶笑:“這話可別叫他聽見,他現在覺得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湘湘亦笑了,忙接着說:“姐姐幫我去照顧一下曦娘可好,你再勸勸她,讓她離開閉月閣,反正早晚要走的。自然若勸不動也不要勉強,等我過幾日離宮回王府,再順道去看看她。”
沈嫣哭過一場,已覺得神清氣爽,那些話說出來,心裡也舒坦多了,應了湘湘說:“我閒着只會胡思亂想,讓我去煩曦娘吧,我會好好勸她的。”
這事兒交給沈姐姐,比託付簡風可靠得多,簡風甚至沒多想爲什麼突然讓表姐出面,想當然地覺得女人和女人更容易說得上話,第二天還殷勤地親自把表姐送去閉月閣。
煙花之地,曾經對沈嫣來說一輩子也不可能踏足的地方,這已經是第二次來了,她帶着鵑兒進門,執意要見曦娘,老鴇子說了好些話,沈嫣硬是不退讓,最後老鴇不得已對沈嫣說了實話:“曦娘昨晚接客,和客人打起來,額頭上被酒杯磕破了,沒法兒見人呢。”
聽得這句話,沈嫣心一抽,徑直就往樓上闖,老鴇要來阻攔,鵑兒霸氣地攔着,問她們誰敢動簡家的千金,硬是讓小姐闖到了樓上去。
曦娘正臥牀休養,頭上纏着紗布遮蓋傷口,她已經聽見樓下的動靜,見沈嫣真的進來,苦笑一聲:“沈先生這是做什麼,冰清玉潔的人,豈能來這污濁之地。”
“這裡可是齊晦和湘湘最在乎的地方,還有他們最在乎的人。”沈嫣往前走一步,看到曦娘垂下的胳膊上有淤青,她不禁眉頭一緊。
而曦娘察覺到,立刻把手收進被子裡,慵懶地說:“他們如今忙得團團轉,有些話沈先生就不必傳回去了,別叫他們添堵。湘湘不容易,我在這兒好好的,別再讓她爲我操心。這幾日聽那些來喝酒的官員們說,真是很佩服湘湘,不聲不響地就把朝廷京城的事兒給撐起來了。雖然一切都是皇帝的意思,可他們都知道,這意思的背後,是湘湘和皇后在支撐。我聽着心裡就高興,果然是配得上我……”
到如今,曦娘竟不願輕易說出“弟弟”二字,從未有過的在齊晦面前的自卑,眼下無比強烈,幾乎壓得她無法喘息。
見曦娘說這麼多,最後又眼帶憂愁的停下不再繼續,沈嫣便知道她有多在乎齊晦和湘湘,沈嫣道:“湘湘希望你去王府住,永遠離開閉月閣,宰相府早就不再扶持閉月閣,不是也好好的?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你不在,她們一樣會好好的。”
曦娘看向了沈嫣,而沈嫣自己也怔住了,果然勸人的道理,誰都會說,輪到自己身上,就怎麼也無法釋懷,她沈嫣若離了龐世峰,只怕活不了。
兩人有共同的心事,只是沈嫣不用遮掩,而曦娘從未在人前承認。
曦孃的目光漸漸暗淡,闔目養神,輕聲道:“先生回去吧,我是青樓娼妓,玩笑間和你們做了朋友,可不能當真啊。”
沈嫣卻堅定地說:“今日來,不是和你商量的。”她回身喊,“鵑兒。”
小丫頭應聲跑進來,挽起袖子說:“小姐,收拾什麼東西?”
沈嫣道:“幾件貼身的衣物、金銀首飾,胭脂水粉都不要。”她一面吩咐,又轉身問曦娘,“姐姐可在什麼隱秘之處藏了錢財珠寶,趕緊告訴我,若是不說,就留在這裡給其他人,反正王府也不缺錢財。”
“沈先生,你?”曦娘騰起身子,但略有些暈眩。
“你身上都是傷。”沈嫣坐上來,抓出曦孃的胳膊,掀起袖子道,“老鴇說你見天和人吵架,逼得人對你動手,像是巴不得他們殺了你似的,何必呢。就不怕齊晦爲你去殺人,不怕湘湘傷心,不怕……慕公子歸來,拆了這閉月閣?”
曦娘冷笑:“什麼慕公子?”
沈嫣卻含淚,道:“反正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不如做個伴,天天爲他們祈福祝禱,讓老天爺來決定一切。”
曦娘一見沈嫣眼睛溼潤,自己也把持不住,可她死死咬脣忍耐下來,依舊強硬地說:“我沒什麼可祝禱的。”
沈嫣道:“那就陪着我,看着我,王府空着無人打理可不成,湘湘說,曦娘可是將來要做長公主的人。”
而一旁鵑兒正熱火朝天地收拾東西,她第一次看到青樓女子的貼身衣衫,花花綠綠無不香豔妖嬈,有些就只是幾塊料子繫着幾條帶子,連怎麼穿都不知道,她不得不紅着臉問:“曦娘,這些貼身衣衫,你都要嗎?”
她一面說着,抖落出來給二位看,沈嫣一見便紅了臉,曦娘苦笑:“都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我跟你家小姐走便是。”
那之後沈嫣派人傳進宮裡的話,僅僅是告知湘湘說曦娘很好,已經搬去朔親王府,至於她受傷且故意挑釁客人的事,都沒急着說。而曦娘亦不曾對沈嫣吐露心事解釋爲何要這樣折騰自己,即便默認了對慕清的擔憂,始終不肯掛在嘴邊。
日子一天天過去,齊晦率領大軍,也走遠了。
這一日傳回來消息,說齊晦在半路上遇見有人攔截,光聽這句話,叫人唬了一跳,等簡風繼續說,是遇上慕先生,爲齊晦送了一批機關武器,且慕先生正往京城來,不日就要抵達,湘湘才舒口氣。
皇后在一旁聽着說:“簡大人,你說話可別大喘氣,姐姐肚子裡的孩子,都要被你嚇着了。”
簡風不好意思對皇后嘀咕什麼,只是笑着,但看着湘湘,忽然說:“我覺得你好像胖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