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後,湘湘闊別許久的害喜症狀又捲土重來,每日寢食難安,聽不得聲音聞不得氣味,除了還能強打精神爲皇后操心一些事,其餘時間都蔫了似的臥牀靜養。三兩天依舊不見好,皇后覺得她心事重,卻說不上來是有什麼事,而他們都不知道,此刻前線戰勝的消息正在往京城趕路。
但消息雖往京城送,大軍尚不打算歸來,當地罹難百姓無數,附近城鎮都受到波及,世峰抽回部分兵力送回各方駐地繼續守衛國土,這裡也佈下防線不敢掉以輕心,其他將士則就地賑災,爲百姓修葺房屋,傳回京城的消息也是說,大部隊且要十天半個月後才能回京。
轉眼已經過去四天,這一日慕茵策馬往山下來,這裡遍地還有沒收拾的敵軍屍首,經歷了圍城的日子經歷了這幾天太平,天氣越來越熱,屍首腐爛禿鷹殘食,難聞的氣味裡,道不盡的荒涼。
衛猛跟在慕茵身後,兩人在一棵大樹下停馬,衛猛上手牽過小姐的馬匹栓在一旁,從自己的坐騎上拿下酒壺和香,點燃香束後插在了一個土包上,慕茵在地上灑了一些酒,神情凝重地思考了很久,悶聲不語。
“小姐,我們走吧,正午太陽就烈了。”衛猛提醒了一聲。
“我沒等到頭七來,你說他收的到香火嗎?”慕茵沉沉地說,“不過他下了地獄,大概也不配收香火了。”
“小人明白,畢竟是您的叔父,您手刃親人,心裡一定難受。可您想一想您的父親和兄長,他們在九泉之下會瞑目的。”衛猛勸着,一面去將馬匹牽來,慕茵心裡平復了一些,兩人往回走時,途徑那一日龐淺悠被挾持的地方,地上一灘風乾的血跡吸引了無數蟲蟻,叫人作嘔。
“爲什麼會這樣?”慕茵含淚,含恨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他們不再住在大營裡,而是入了城,城中都是欣欣向榮的復興場景,逃離的百姓知道戰勝了歸來,而那些被困城中的百姓,也有幸運沒有餓死的,龐世峰和慕清終日忙着重新部署邊境防線和救濟災民,慕茵看不到他們,曦娘也看不到他們,所有人都瘋了似的,都已經四天沒怎麼好好說話了。
慕茵回來時,正見曦娘端着藥,她沉沉地問:“是要給龐淺悠?”
曦娘點頭:“大夫說要按時吃藥,纔會有可能康復,畢竟是個大活人,總是希望她好的。”
慕茵冷哼,滿是恨意:“這種人死了纔好,到處惹麻煩,她就沒做過一件好事。”
曦娘勸慰道:“妹妹算了,她現在是個傻子,就當是個孩子,寬容一些。”
慕茵卻咬牙切齒地說:“那她能償命嗎,能嗎?”
“妹妹……”曦娘看到慕茵跑開,心情沉重地對衛猛說,“跟着她,不知怎麼她看起來比誰都浮躁,我還不大瞭解這孩子,總之千萬別讓她出事。”
衛猛領命跟隨而去,曦娘端着藥進了房間,衣着乾淨的龐淺悠正盤腿坐在窗下,看到曦娘就咧開嘴笑:“她跑了,那個人跑了。”
曦娘溫柔地說:“該吃藥了,來。”
大概是怕湯藥太苦,淺悠蜷縮起身子捂着臉說:“不吃不吃,我不吃藥。”
曦娘拿起邊上的撥浪鼓,咚咚敲出聲響,遞給淺悠:“你乖乖吃藥,吃了藥我們去外面撲蝴蝶,好多好多蝴蝶在飛呢。”
淺悠像個孩子似的歡喜地搖起撥浪鼓,皺着眉頭一口一口跟着曦娘吃藥,吃罷了擦擦嘴,就纏着要到門外去,可她不會自己穿鞋,等曦娘穿好了,才蹦蹦跳跳往外跑,在外面看見侍衛走過也不會害怕,笑眯眯地對人說:“我去撲蝴蝶,去撲蝴蝶,你們去不去?”
一個成年人模樣的女子,卻做出五六歲孩童的舉止,一般人看了都會覺得瘮人,但龐大小姐被渾身是血的救回來,第二天甦醒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對於照顧她的人來說,不再像從前那樣看到男人就大喊大叫地發瘋,這樣傻乎乎像個孩子似的,倒也挺好的,她每天都會笑,被哄了就會高興,但可能一輩子這樣,永遠不會“長大”。
這一邊,慕茵一路奔到了表哥的房間,屋子裡濃烈的藥味嗆得人咳嗽,軍醫一直在這裡不曾離開,見到慕茵推門而入,忙揮手示意:“慕姑娘,您洗過手了嗎,這身衣服從哪裡來?”
屋子裡冷如冰窖,也的確是放了許許多多的冰,軍醫說天氣越來越熱,傷口容易感染,世峰派人到附近各個城鎮去問去找,果然有官衙和私人在地窖中貯冰預備度夏,他們儘可能地運來冰塊,好讓齊晦的屋子清爽乾淨,軍醫不允許任何人隨便進入,慕茵只能退了出去,隔着窗戶看榻上的齊晦。
“小姐,軍醫說王爺身體正在康復,您不要太擔心。”衛猛勸道。
“可他還沒醒過來,四天了,就算身體完全好了,如果一輩子不醒過來成了個活死人,嫂嫂怎麼辦?”慕茵眼中含着淚,自責不已,“我爲什麼沒看到他受傷了,如果早一些救他,就不會流那麼多血,就不會流那麼多血……”
衛猛也自責,他們光顧着殺敵,沒意識到王爺到底是中了弓弩,那弓弩射中了王爺左肩,看似不害性命,可軍醫說傷在大血脈上,所以血流如注,能撿回一條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蹟,能不能醒來,就看天意了。
“他若醒不過來,嫂嫂怎麼辦?”慕茵緊緊咬着脣,她知道簡風也會傷心,倘或簡風知道是她沒能及時去救表哥,他就算不恨自己,也一定無法原諒她。
京城之中,湘湘下午和皇后見了幾位外邦使臣,那些使臣聽說是皇后和親王妃接見他們,本是覺得被怠慢甚至不屑,但與皇后和湘湘相談之後,卻都滿意而歸,他們也是知道如今帝國皇室發生了什麼,想要來探一探情況,沒想到皇后和親王妃氣度非凡,沒有讓他們感覺到一絲可以乘機對朝廷落井下石的可能。
見過那些人後,湘湘就累了,回到中宮吐了好幾次,早膳午膳都吐得乾乾淨淨,疲憊之極的人,不得不臥牀躺下。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夢裡夢見她的丈夫,可她怎麼叫齊晦的名字,齊晦都不理睬她,湘湘哭了,從夢中哭醒過來,皇后聽見動靜跑來擔心地問她怎麼了,湘湘擦去眼淚,讓自己平靜一些,搖了搖頭說:“做了個噩夢。”
而此刻,前線戰勝的消息剛剛傳入宮門,整個皇宮都熱鬧起來,中宮也很快得到消息,皇后恨不得拉着湘湘轉圈慶祝,但湘湘卻意識到,既然是前方送來的消息,齊晦爲何不捎帶一封信給她,這些日子若從邊境傳消息來,他都會讓簡風送一封信,哪怕只是珍重二字。可是看到皇后那麼高興,看到宮人們舒口氣笑容飛揚,她沒有說出口,那個噩夢不會預示什麼,她的丈夫一定會歸來。
戰報傳遍整座宮宇,明德殿裡皇帝也聽說了,他冷笑着對內侍說:“就快了,咱們的日子就快到頭了。”
內侍勸道:“皇上不要太悲觀,也許一切還會有轉機。”
皇帝沒言語,半天后突然問:“宋靜姝怎麼樣了?”
內侍搖頭道:“奴才不知,不如奴才去爲您打聽?”
而他們前往長壽宮去打聽太妃境況時,中宮的軟轎卻停在那裡,明德殿的人不宜靠近,就想法兒問了門前的宮人,才知道靜太妃重病了,剛剛一陣厥了過去,太醫覺得迴天無力,就奏請皇后和王妃。
長壽宮寢殿內,靜姝緩過一口氣,她瘦得皮包骨頭,再也沒有了那傾國傾城的容顏,像是一個等待死亡的人,連神情都是安靜的。
湘湘在牀邊看着她,伸手暖着靜姝冰涼的手,靜姝感覺到,稍稍擡起來看了眼,冷笑道:“你在施捨我嗎?你覺得現在對我關心之至,我還會信是因爲我們還是姐妹?”
湘湘沒說什麼,直接把太醫叫來看她,而宮女端來要給太妃喝的藥,那氣味勾得湘湘一陣噁心,忍不住在邊上乾嘔起來,幾個宮女圍着她,想勸她去處透透氣,可湘湘還是留下了。
靜姝任人擺佈着灌下一碗藥,可她的眼睛卻一直盯着湘湘,即便被宮女擋住了也沒有挪開,直到吃罷了藥,湘湘重新回到面前,她才忽然問:“難受嗎?乾嘔是不是很難受?”
“難受,快要瘋了。”湘湘應道,“肚子也打起來了,腰粗了臉圓了,我好容易保持着苗條,全沒了。”
“還要多久能生?”靜姝問。
湘湘低頭看了看肚子,道:“太醫說大概在十月,怎麼了?”
宋靜姝長長喘一口氣,盯着湘湘的肚子看着,說道:“太久了,要十月才生,能不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湘湘微微蹙眉,卻聽靜姝說:“我怕我活不到十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