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中竄動着悶雷的聲音,低沉而厚重,轟鳴作響。
少年睡的很淺,倚靠在駝獸側腹上的纏空鎧微微顫動,證明主人正在從短暫的迷夢中甦醒。
靠近巴特大裂谷的天空一半被陰雲遮蔽,雷霆轟鳴,一半是漆黑的夜空,寂靜無聲。
它們涇渭分明,互不影響,而不遠處直入天穹頂端的浩瀚雲柱正在不住轉動,就像是遠古神話中的巨人從大地核淵中探出手臂,攪動架設於七重天梯上的神之國度。
一雙青色的眸子睜開,目光帶着些許慌亂,少年呼吸急促地摘下頭盔,仰頭凝視天空,凝視那悠遠又模糊不清的漆黑帷幕。
幻月與朔月,完好與破碎的月亮懸掛在天空的兩側,正如一雙已死的沉暮眼眸,注視着這片大地中的一切。
寡星的黑暗中,仍然有着幾顆星辰閃爍,它們雖然孤單,但還存在着,沒有如夢般,化作一顆璀璨而決然的彗星劃破黯幕,於點亮半個夜空的燃燒中消散。
伊恩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直到確定天空中的星星沒有又黯去一顆時,呼吸才平緩過來。
“又是這樣的……夢嗎?”
低下頭,垂下長長的睫毛,伊恩輕嘆一聲,雙目中的淺青光芒隨着呼吸而明暗不定。
他伸手探向自己的脖頸,苦笑着注視着滿手冰冷的水滴:“出了一身冷汗。”
“真是的,唯獨身體沒有長大,還是個孩子。”
伊恩緩緩站立起身,操控源質卸下鎧甲,準備透透氣。
他從來不願意在曠野的夜晚擡頭。
因爲在泰拉大陸的夜空,並不會有浩瀚明亮的星之長河,也不會有遍佈天幕的繁星點綴黑暗。
在這裡,只有漆黑一片的空洞,宛如一張巨口,亦如深不見底的深淵,要吞下整個世界,令萬物都墜入其中。
伊恩不喜歡這種感覺。那些僅存的星並不能爲他提供安慰,反而是一個警鐘,令他總是會心生緊迫和憂慮。
他不喜歡。不喜歡這樣的世界。泰拉大陸被無名的黑暗封鎖,天上的星辰接連黯淡,每一次陷入睡夢,總是會夢見天光驟燃,萬物在璀璨的光明後沉淪永不復還的黑暗。
他總是不喜歡這種感覺,正如同他不喜歡去閱讀一本書的結尾,不願意去認識新的朋友。
是。
一本書讀完後會惆悵,漫漫長篇於此終結。
一個人死後會被蓋棺定論,再無其他可能。
當然,他當然不喜歡。又有誰會喜歡這種合頁後難言的惆悵,這種事終後無可奈何的沉默?
只是……
伊恩還是會去看下一本書。
會去認識另一個人。
會去……探索又一個世界。
“老師……”
用自己的源質令衣物乾燥,也將鎧甲內外和磁光騎士戰鬥留下的灰塵污垢祛除,伊恩在舉起重淵鐵劍時輕嘆一聲:“那些孩子,萊安男爵,還有其他人。很多被我殺死的人。”
“你們在我前世所在的世界,我前世所在的那個時代,是可以活下來的。
你們不必死去,不必爲惡,不必被惡所害。”
“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無法承載你們的夢想與痛苦。”
霜蝶從纏空鎧腰側的小盒中飛出,有些疑惑地環繞伊恩飛行,而他擡起纖細地手指,令小小的妖精降落。
原本就像是像素點構成的妖精,現在顯得細膩許多,注視着這個可愛的小傢伙,少年也微微一笑:“霜蝶呀,我有太多秘密,只能對現在的你說。”
“等你也有了智慧,我就只能獨自思索。”
小小的妖精歪了歪頭,顯然聽不懂大妖精在說些什麼話,而伊恩也不以爲意,他摸了摸長劍鋒銳的精金劍刃,感受那種冰涼又危險的觸感。
一個美好的世界,應該有着無限的可能。
一個美好的時代,誰都不該被蓋棺定論。
而星空就是那個世界與時代的象徵。
因爲一個不幸福的國度,一個不富足的社會;一個不美好也不令人充滿對未來渴望的世界裡。
不會有人嚮往遠方的星。
——但倘若,就連星星都已經黯淡了呢?
那或許,就是最大的恐怖,與最大的末日吧。
只是沒有關係。
即便是這樣的世界……他還是會前進。
“走吧,霜蝶,回小冰櫃,你馬上就要進階了,我得爲你準備。”
垂下眼眸,伊恩對小傢伙微微搖頭示意,少年周身亮起青藍色的水系源質,就連發梢都有清亮的光華流轉,引動纏空鎧自發啓動,覆蓋在身。
白髮順着肩膀垂落,掛在身後,伊恩擦拭劍刃,令其更加閃耀後,彷彿完成了一個儀式。
他將重淵鐵劍收回劍鞘,目光再一次恢復堅定。
霜蝶回到冰盒中,同樣會憂慮與孤獨的少年又恢復成原本那個冷靜、理智、毫無畏懼、從未遲疑、與任何人交流都沒有絲毫破綻的先知模樣。
因爲沒有什麼可止步的。
他是伊恩。
仰視高天者。
他要前往星空。
事情就這麼簡單。
經過數日跋涉,伊恩已經抵達巴特大裂谷旁邊,現在出發,黎明大概就能抵達橋前小鎮。
在於磁光騎士戰鬥,並處理完現場後,安法與磐沙便帶着紫楓騎士離開。
他們需要儘快趕回拜森山脈,避免遇到侯爵派出的騎士——雖然大家可能有默契,但真的遇到,不說做過一場,總得給點辛苦費,浪費不少時間吧?
說不定還要背些不必要的鍋,實在是沒有意義。
在收拾戰場時,磐沙偷偷找到伊恩,詢問少年有沒有其他親戚,得知只有一個弟弟後,這位漫崖長老的孫子,阿伏德部新一代的領袖顯得頗爲失望。
“之前偶爾還能遇到一位神秘的崖谷部的美麗少女,最近卻突然消失不見,真可惜,我還想哪天過去提親……”
他一邊嘟囔着,一邊平整土地,將少年囑咐的一些需要處理掉的痕跡毀滅。
安法則用斂聲秘法告訴伊恩,磐沙看見的山民美少女其實就是希歐……那時候山之王喜歡養女兒的感覺,所以那十幾年希歐一直都是用少女姿態行走。
龍這種完美生物,根本就沒有性別可言,山之王自己也經常用美婦人和壯年男子這兩種形象行走于山間。
“那他……她那時用的誰的臉?”
伊恩好奇地詢問,然後注意到一向好脾氣的安法也面帶慍怒,感覺不需要答案也很清楚了。
但奇怪的是,借用一張臉而已,有啥可生氣的?
現在的希歐也是用他的臉,爲什麼現在不生氣?
至於紫楓騎士,一直都被捆着,卻相當安分,不愧是做了十幾年臥底還沒暴露,差點做到高層的狠人。
安法和紫楓騎士的關係顯然有些微妙,伊恩雖然沒有看過多少言情劇,但‘同族’‘熟悉’‘臥底同一個組織’‘亦敵亦友’這些要素就令人可以遐想不少東西。
至於磁光騎士的屍體,早就被伊恩扔到了九旋深淵裡。
那是位於盆地區最低窪處的九個熔岩冷卻成型的溶洞,因爲冷卻時間與地質變動,而形成了一連串巨大的深淵——那九個洞口不過是入口,內部有着一整套地底生態系統在運轉。
有學者推測,此地深處有着一箇中小型的迷宮,但事實並沒有,它就是單純的奇特地質構造造就的奇觀。
行走在地淵周邊,沿途伊恩甚至沒有遇到半隻傳聞中的歷戰魔獸和肆虐原野的獸羣。
除卻來到深淵邊緣扔屍體時,伊恩隱約感應到深淵深處的岩層中有一個頗爲宏大的聲音正在迴盪外,從頭到尾都沒有遇到過那些據說非常熱情好客的本地原住獸。
只能說,歷戰魔獸當真非同凡響,不但是戰鬥方面前,認慫這方面也是一等一的拿手。
爲此,伊恩不得不開啓預知視界,強行找到一頭躲在旁邊小湖中水屬性的魔獸,取出那頭‘水翔蝶’的‘聚能殼’。
至於爲什麼,當然是爲霜蝶之後的進階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