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不久,冬日也便悄悄去了。天漸漸變暖,不經意間就看到迎春花一簇簇地開成一片,生機勃勃,春天終於來臨。蕭索了整整一個冬日的京城,雖然仍舊有些春寒料峭,街頭坊間卻慢慢恢復了生氣和喧鬧。
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滿天飛,顧銘瑄卻沒機會聽到。
他不甚被倒春寒一擊,因風邪入體病倒。又加上勞累過度,時好時壞拖拖踏踏地竟病了大半個月。
沈浩宇一次也未曾來探望過。
等他病好沒多久,宮裡就來了聖旨,一字一句,他尚有些昏沉的頭卻聽得清清楚楚。
相府一家老小全都跪在前院恭迎,顧銘瑄低着頭恭敬地坐在輪椅裡。
“顧氏四子銘瑄,才貌雙成,品性端正,經多方審量,冊封爲永福帝侍君,賜名號如玉侍君,再予印章一枚,四月初九入宮。另,顧相教子有方,護國有功,賜黃金千兩,白銀萬兩,錦緞百匹,加封一等護國公,顧夫人爲一品誥命夫人,欽此。”
黃澄澄的聖旨宣讀完畢,被交到了顧銘瑄手中。他只覺得這單薄的一卷黃布,自己卻有些不堪重負。
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
幾天後,莫小武自暗門歸來。與此同時,相府的下人名冊上無緣無故多了兩個名字:顧銘瑄的貼身小廝顧吳,貼身丫鬟顧流。
暗門有六大暗將,沒有具體姓名,只有一個簡單的稱呼,暗大,暗二,暗三,暗四,暗五,暗六。這六人中,只有一名女子,便是排行最末的暗六。
顧銘瑄應招入宮,莫小文自然不能跟隨,否則定會招來不可挽回的後果,故而暗將中的兩人隨行,便是暗五和暗六,現下該叫做顧吳和顧流。
當夜,幾人聚在顧銘瑄書房議事。自從上次大病一場後,顧銘瑄一直精神不濟,現下也是拄着頭聽莫小文與暗五暗六說話,除了心不在焉地頻頻點頭便一言不發。
暗門裡的人都是當年顧銘瑄從外面一個個撿回來的,對顧銘瑄隨不雖能說是全心全意也是一片赤誠丹心。暗五年紀不大長相平平,卻世故圓滑,最懂得察言觀色,等莫小武說完,便問道:“四少因何不悅?”
顧銘瑄回過神又是一愣,搖頭:“暗五多慮了,我並未不悅。”
“可是四少臉色不好。”
“前些日子病的久了些,病氣一時半會也去不了,不必擔憂。”
暗五識相地閉嘴。
莫小武道:“四少,我方纔所說,您可是都同意了。”
顧銘瑄點頭:“你可以帶小文離開,畢竟若我離開相府,他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帶他回暗門後,記得多加照顧,小文生性活潑最受不得冷落,偏偏天性又敏感,被冷落就心事叢生。”
莫小武:“多謝四少關心,小武定然好好保護文兒。”
一旁的暗六淡淡道:“一副剛得了媳婦的蠢樣子,還是暗門的首領,嘖。”
暗六生性冷漠,卻暗自傾心莫小武,暗門無人不知。但莫小武心有所屬,明裡暗裡皆是拒絕,更是衆所周知。暗六向來不是多話之人,如今出言諷刺,也是女人家心裡的不甘。
莫小武默然地退到一邊,不言語。
暗六淡漠的眼神跟着他,最終只剩下平淡。
顧銘瑄道:“暗五暗六,我已讓管家給你們安排好身份,說的是你們來相府已經很多年,不過之前一直跟着我哥外出奔忙,生意繁雜你們直至今日纔回來。之所以讓你們跟着我入宮,是因爲你們自幼聰明機靈,可是記住了。”
“是,四少。”
暗五和莫小文依次退下,只有暗六仍舊站在原處。
顧銘瑄擡眼看她:“你還有其他話要說?”
“是。”暗六的眼神仍舊平靜無波,“我想說,不愧是四少。”
這話沒頭沒尾,顧銘瑄蹙眉,尚未開口詢問卻見暗六已經擡腳出門,卻留下了一句話。
“不愧是統領暗門的四少,泰山崩於前不改色,那鎮遠侯世子如何待您,也不會影響您任何的決策。可是因爲不在乎?”
房門關上,書房一時間靜的落針可聞。
夜裡,莫小武回到莫小文的房間時,到處也沒有看到人,只有牀上被子裡微微隆起的一團帶着平穩的呼吸。
便輕手輕腳地關好門,走到牀邊,卻看到他瞪大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鼓着嘴在生悶氣。
寵溺地摸摸他的頭:“怎麼了?”
莫小文扭過頭,癟嘴。
“文兒,若是不說出來,我也沒辦法幫你解決的。”
莫小文立刻坐了起來,被子從肩上滑落,根本就穿着衣服,氣鼓鼓地瞪着莫小文:“我不想跟哥走,我想照顧少爺!少爺腿腳不好,沒有我在身邊誰幫他上樓!哥,你別帶我走了。”
小武哭笑不得:“是四少讓我帶你走的,況且四少身邊人才輩出,上樓這種瑣事輕而易舉,你不必掛心。況且四少的腿……”
“少爺的腿怎麼了?”
小武搖頭:“沒什麼。”
莫小文又癟嘴:“可是跟着少爺有好多零嘴吃……”
“以後想吃什麼零嘴,我都會給你買。”
莫小文的大眼裡滿是擔憂:“哥,我會把你吃窮的……”
小武搖頭:“不怕。”
“哥你能一直養着我嗎?有了嫂子以後也養着我。”
“我會養你一輩子的,文兒。”
等他把莫小文哄睡了,這纔出門看着立在房門口的阿左:“何事?”
阿左無所謂地搔搔頭:“四少入宮,只說了小文留下暗五和暗六跟他去,不曾說在下的去留。他現在心情不好,我不敢過去問他。”
莫小武挑眉:“你還真是謹言慎行。”
阿左受之無愧:“門主謬讚。”
這個人……莫小武看到阿左就止不住地頭疼,不是說他人不好,而是這個人太會做人了,在暗門中尤其吃得開,但笑裡藏刀的本事更大。而且暗門衆人之間也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得罪四少都不要得罪阿左,得罪四少頂多是將你趕盡殺絕,但得罪阿左,即便天涯海角也會讓你生不如死。
也不知一直跟他搭檔的阿右如何受得了。
阿左見他出身,眯眼:“門主,難不成你也不知,那四少爲何讓你當門主不讓在下當。”
莫小武看他一眼,突然問道:“阿左,暗衛是什麼,暗衛的職責又是什麼?”
阿左默然,突然轉身就走:“我知道了。”
大成自建立以來,全國實行州治,州區管轄下稱爲都,都區管轄下稱爲縣。現今全國有二十三州,七十八都,縣不計。
四月初,西州八百里加急文書到達京城,直接被呈上大殿御覽。
大成西部發生地動,引發水災,大地哀嚎,山河破碎,數十萬平民百姓被殃及。西州各地自顧不暇,請求朝廷支援。
失蹤數年的十六王爺永親王皇甫洛寧同時遣人送來奏摺一封,說道自己最近在西州遊歷恰逢此天災,並把災區的詳細情況上報,爲民請命。言辭懇切,將災民慘狀盡表。
帝聞言大慟,即令戶部撥糧萬石,從國庫中取出千萬兩黃金送往災區。任命太子與二皇子爲監運官,忠勇少將軍沈浩宇爲平級副將,不受兩皇子約束,率驃騎營與軍隊押運糧食和黃金,並保護兩位皇子安全。
四月初九是好日子,宜搬遷,宜遠行,宜嫁娶。
宮裡來的車攆停在相府門口,顧銘瑄跟暗六暗五出了門,上車,向皇宮駛去。
無人相送。
等顧銘瑄出來之後,相府便緊閉大門,再不打開。
莫小文被莫小武護着站在相府房頂一處隱蔽的地方,淚眼汪汪地看着顧銘瑄的車攆慢慢走遠。
莫小武安慰他,低頭事,正瞧見底下的老夫人在抹眼淚,顧相在一邊嘆息。
“帝王不仁,國將不國,國將不國啊!”
顧銘瑄自從進了馬車,便一言不發。一旁的暗五暗六習慣性地坐在角落,主人不發話自己更不會多嘴。
車外吵吵嚷嚷,是盛華城大街的特色。
車外的喧囂見見變小,直至消失,便是到了皇宮門外。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顧銘瑄挑簾看出去,正瞧見一行車隊從皇宮出來,車隊前騎馬打頭的是太子皇甫燦和二皇子皇甫燁。馬車是在給車隊讓行。
皇甫燦趾高氣昂地騎馬過去,沒有看到顧銘瑄的馬車。倒是皇甫燁經過時看了一眼,四目相對,點頭示意。
接下來便是長長的運糧車和錢箱,糧車兩邊有將士守衛,浩浩蕩蕩地往城西而去。
車隊見了尾,在最後壓陣的,是沈浩宇。
沒了往日的痞氣,沒有頑劣,只剩下眉宇間的深沉和豪氣,滿是軍人的血性和剛毅。
英姿颯爽,堪堪少年郎。
然而那人,從他身邊經過時仍舊目不斜視,挺直身子坐在高頭大馬上,悠悠然而去。彷彿沒有注意到那輛馬車。
顧銘瑄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話。
車伕見他整個腦袋都探出窗子,問道:“顧公子可還有事?”
顧銘瑄癡癡地看着遠處,沒有回答。
暗五和暗六互視一眼,暗五默契地開口:“稍等片刻再繼續行進。”
“是。”
他就那麼遙遙地望着那個人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
暗六那句“不愧是四少”,言猶在耳,他並非無情之人,他在乎沈浩宇。可他背叛他進宮侍奉也是不爭的事實,是他的錯。
喜歡一個人太久,突然被冷落的話,會很難受。
浩宇,我體會到了此中難受。可現下的你……
顧銘瑄苦笑一聲坐回車裡,吩咐車伕繼續前行。
在他沒有看到的地方,那押尾的少年將軍也曾回頭,滿目眷戀。
背道而馳,終究是越來越遠。
現下的你,定是不在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