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1年。法國巴黎。
那場暴行已經結束了好幾個月,然而對西塞妮來說,她仍置身噩夢。
沒錯,這場暴行的名字是“巴黎公社”。
在將來,無產階級會把公社稱爲“第一次的偉大嘗試”。但是在1871年的巴黎,當領頭的理想主義振奮於嶄新的未來之時,絕大部分參與其中的無產者,實質上連“社會主義”都沒有聽說過。
“巴黎公社不過是特殊條件下的一個城市的起義,而且公社的大多數人根本不是社會主義者,也不可能是社會主義者。”——馬克思
人性的閃光與卑劣在同一時刻奏響。但是它們都不過是混亂的間奏音。而當公社沒能控制住這座城市,使其趨於混亂之時,其實已是宣告了失敗。
局勢在一開始便徹底失控了。
……
暴民!暴民!暴民!
對這副身軀所屬的階級來說,似乎沒有詞語更能表達其恐慌與憤恨。
貴族們在死去,如同平民一般。這位與她同名的少女西塞妮,正是受害者之一。她經歷的悲劇在這個時代微不足道,對她本人卻不啻大災難。
和21世紀的孤女不同,貴族小姐西塞妮曾經有過一個和睦的家。
但是沒了,現在一切都沒了。家人都死光了,她在街頭躲躲藏藏兩個多月。渾渾噩噩間,根本不知道政局的變幻。等到災難終於被制止之時,家中的一切已經被新主人瓜分。
而他們又怎麼會願意被判定死亡的西塞妮小姐回來繼承這一切呢?
於是身份被剝奪,姓氏也不能提起,流浪在巴黎街頭,飢寒交迫,直至死亡。而這具身體也迎來了新的主人,一百四十多年後的一位因癌症去世的英國女歌唱家。
昨夜那場大雨打溼了她唯一的衣服,營養不良的身體又提供不了什麼熱量。如果不盡快找到生計,像原主一樣死去只是時間問題。
伸手將棕色的鬈髮繞到身後,西塞妮開始仔細考慮自己能做些什麼。
前世她雖然受政府資助上過學,但是從中學被人發掘開始就一直走歌唱這條路,這條路順暢得讓她不需要考慮生存問題——事實上,在被韋伯拒絕出演《歌劇魅影》之前,她的歌唱事業一帆風順。她被認爲是當代最有可能不朽的年輕女歌唱家。
除了歌唱,她沒有別的辦法生存。
對於歌唱,一開始是熱愛,後來是徹底成爲生命不可割捨的一部分。從十一歲第一次聆聽《歌劇魅影》開始,她便下定決心將自己獻給音樂。
十三歲被聲樂老師推薦進入專業學校學習,十七歲從衆多學員中脫穎而出登上舞臺,二十歲享譽全球,同年被《歌劇魅影》拒絕。二十二歲因癌症去世。
一份十分輝煌的履歷。
在被安德魯·韋伯拒絕的時候,西塞妮是驚愕的,也是驚喜的。長久以來她都覺得自己的歌唱達到了瓶頸,她覺得自己還能再上一層。可是所有人都對她說着“完美”。
她痛苦地揉碎自己的歌聲,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知道一定存在的瑕疵。每一個音節,每一次吐氣,都是完美無缺的。
“我非常喜歡《歌劇魅影》。”她誠懇地說道。
“我知道。”老人笑得慈祥,“你對媒體說過,正是它讓你走上了歌唱之路。我很榮幸,孩子。那麼,我們開始吧。”
於是她唱了《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here again》。
這是克里斯汀在父親墓前的一首獨唱。那個彷徨的小洛蒂終於勇敢堅強起來,與過去告別。這首歌並不是最考驗音域的,但擁有傲人音域的她卻選擇了這首歌。
在她唱完以後,韋伯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
“很抱歉,孩子。我想我得拒絕你。”
“先生?”
“你的功底無可挑剔,”他慢慢地說道,似乎在尋找最合適的表達,“情感也——你把握得很到位。但是還不夠。”
“歌者,一個真正的歌者,要憑藉什麼打動人?當然不會是技巧。我知道很多人都爲我在《歌劇魅影》的電影中選擇了傑拉德·巴特勒擔任男主角遺憾,因爲他毫無聲樂功底,儘管突擊了半年,最後唱出來的結果也談不上多好。但是——你看過電影吧?你能說說你的感受嗎?”
“他很用力?”西塞妮遲疑着說道,“非常非常用力。雖然唱功真的……有些難以接受。但是他那種濃郁的情感,那種快要張裂出來的情感,很容易就讓人忽視掉他的唱功,而是隨着他同悲同喜。”
“不錯。”韋伯輕輕地說道,“你來前我就聽過你的一些歌。非常優秀,但我總不能確定。因爲似乎有些模糊?但是剛纔聽你唱了,我能肯定了。”
“你的歌聲是有情感的。你對世界懷着一種十分溫暖的感情,你的歌聲就是這樣的感情塑造的。但是這不夠,遠遠不夠。你大概缺少——狹義一點的感情?——比如說,愛情,它能完成奇蹟,尤其對於歌唱這樣需要感情的東西。愛情會使一個歌者重新認識世界。那是一種十分豐富的感情。你愛世間萬物,但對於個人,你傾向冷漠的。這就是問題所在。”
“你沒有爲任何一種愛感到過嫉妒——你缺乏對狹義的感情的體悟力——有時候兩種愛很難區別——你的歌聲差的就是那一點。好吧,這個說法有些複雜,我們不妨就將它稱爲‘音樂天使’。你還需等待音樂天使的拜訪。”
“真的有音樂天使嗎?”
“當然有。孩子。凡人永遠看不見天使,但那些超凡脫俗的心靈能聽到天使的歌聲。往往在這些心靈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在悲傷和氣餒的時候,耳朵會突然聽到天堂裡悅耳的聲音,神在歌唱,讓你終身難忘。那些被天使拜訪過的人從此心裡一直像有團火在燃燒,感到一種凡人所不知的激動。”
西塞妮想要問問他是否被音樂天使拜訪過,但她並沒有問。
“謝謝您。”她感激道,“我一直覺得差點什麼……謝謝您讓我知道。希望有一天,我有資格出演《歌劇魅影》。”
可惜的是,她沒等到那一天。半個月後,西塞妮被查出癌症,並在一年後去世。
然後,就來到了1871年的法國巴黎。
這是一具年輕貴族少女的身體。灰藍色的雙眸宛如冬日的海,一頭濃密的棕色鬈髮。潔白細膩的皮膚雖因爲這幾個月的顛沛流離粗糙了些,卻依然美麗。
很年輕,大概只有十五六歲。
這具身體的音色很不錯,幾乎能與她前世媲美。只是明顯沒受過訓練,音域太窄。然而,當西塞妮在清晨的街頭唱出第一個音符的時候,她由衷感激。
因爲癌症的治療,她太久太久沒有唱歌了。音域窄又如何,她有信心重新開拓。重要的是她又能唱了。並且最後那段時光生死間的感悟,她相信自己對音樂的領悟能更上一個臺階。
不過現在要緊的是先找到生計。
唱歌——昨天她試着在街頭,用還不太熟練的法語賣唱過,也就剛剛賺到一隻麪包。如果不是在歌劇院裡以正式歌唱家身份歌唱,唱歌是維持不了她的生存的。況且這年頭歌劇院裡演的不是她熟悉的音樂劇,而是她前世就涉獵不多的歌劇。對音域的要求更高。
如今這具身體,顯然駕馭不了。
——何況,鳩佔鵲巢的那一位,也是幾大歌劇院的常客。她登臺——目前看來等同自殺。
原主留給她的記憶不多,且零散。
1871年,第二次工業革命已經開始了。工廠也能接受女工了。原主試着打過短工,但無法掩飾的美貌在她不願意付出身體的情況下,反而成了拖累。幾次在工廠主管露出企圖後,她都選擇了逃跑。
——於是,她死了。
西塞妮嘆了口氣,苦惱地抓着頭髮。這樣出衆的容貌……保護自己變得很有難度。這可不是往臉上抹把黑就能解決的問題。
睡大街實在不安全。除了吃穿之外,她似乎還迫切需要解決住的問題?
不知道巴黎聖母院還收不收留流浪|女?——算了,雨果寫的東西浪漫色彩太重不可信。
再次翻閱記憶,試圖從那些片段中得到啓發。西塞妮忽然之間怔住了。
1871年4月開始,原主打工了整整一個月。這是她最長時間的一次工作。那次是參與……巴黎歌劇院的修建。
因爲前世癡迷《歌劇魅影》,她幾乎讀了能找到的一切關於它的資料。但是她沒有讀過小說。因爲本質上,迷住西塞妮的是誕生於韋伯音符之中的埃裡克,而非勒魯的小說。
但是光是那些有關魅影的資料,已經足夠讓她瞭解到——巴黎歌劇院這座輝煌的建築,在它的地底確實有地下室的存在,而非僅是音樂劇的浪漫想象——地下的水甚至每十年就要抽一次。
巴黎公社時期,歌劇院的地道曾被當做牢房。而她,或者說原主參與修建的,似乎也不是地上部分。
——那就是說,巴黎歌劇院的地下的確存在奧秘。從它能關人就證明,至少那裡可以棲身。
現在公社剛過去幾個月,如果能克服對地底那些死人的恐懼,或許巴黎歌劇院的地下室能暫時成爲她的庇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