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一手輕揉了揉太陽穴,凝神於我,苦嘆着沉吟道:“和貴嬪那樣重的怨氣,你僅是搬去冷宮,不知她肯罷手不肯。”
“太后……”我愕住,森冷的寒意中下意識地伸手去攏搭在臂上的帔帛。宏晅伸手向我,和緩道:“起來說。”
我搭着他的手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我已全然冰冷的手上,慢慢說道:“朕若是賜你一死,追諡夫人位,厚葬妃陵……”他一輕笑,轉向皇后,神色倏爾冷峻,“是不是就循了你們蕭家的意?”
在我詫然擡首的同時,看見皇后身子一震,面上不自然了良久,纔開了口:“陛下您……何出此言?”
“朕因爲晏然的孩子降了瑤妃的位份,你們蕭家就容不下她了,是不是?”
皇后與瑤妃面面相覷,他一聲冷笑:“送進來的嶽凌夏真是好本事,敢當着朕的面做那樣的戲,難道蕭大人沒有教過她,欺君是死罪?”
當着他的面做戲?他指得莫不是……我驚詫不已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道:“陛下……您知道?”
他沒有回答我,只繼續冷笑言道:“朕不戳穿她,委屈了晏然那麼些日子,給蕭家的面子還不夠?一個月,從良使到瑤章,前些日子又晉了麗儀,給蕭家的面子還不夠?如今瑤妃的位份也復了,又鬧出這一出要置她於死地。去收買上善子,代價也少不了吧?”
他清清朗朗的語聲一句一句森森咄咄地說出,直驚得皇后和瑤妃都說不出半句話來,皇太后與帝太后也都大顯驚意。少頃,還是帝太后出言勸道:“皇帝如是沒有證據,這猜測的話還是說不得,皇后畢竟是你的結髮妻子。”
“沒有證據?”他怒極反笑出聲,“宮正司查出了尚藥局中並無出入記載的草烏,皇后,是否能給朕個解釋?還是讓宮正來給皇后解釋?”
原來真如莊聆所說,確是有人用了那能致人神智昏聵的藥!只是……是皇后?那麼……今日也是皇后設計要除我?
皇后蹙着黛眉,望着他滿是不可置信之意,只略一緩神,便是四平八穩的口氣:“陛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不與她再多言,大概也懶得去聽什麼辯解,站起身,牽着我的手向外走。快走到殿門口時忽又停住腳步,口吻中怒意凜然:“若再有哪個世家非要以這樣的法子試探朕的底線,朕奉陪。”
我被他一路拉着跟出長樂宮,驚疑未定之下沒顧上向兩位太后和皇后行禮告退,直到了成舒殿門口才算回了神,怔了一怔掙開他的手,雙手相疊仍是冰涼不已。他轉過頭看着我,啞聲一笑:“別怕,不干你的事。”
這麼多年了,他雖然從來不怎麼寵皇后,但也一直相敬如賓,我從來沒聽過他對皇后說這樣的狠話。
我垂着首,神色黯淡:“原來陛下根本就是知道那事的始末的。”
“是。朕知道你做不出那樣的事,但朕怕發落了瑩麗儀後,她們更容不下你。”他解釋得輕緩,在我心頭激起一陣怒意。我擡頭直視着他,聲色俱厲幾分:“那陛下便冷着臣妾麼?陛下知不知道那些日子臣妾是怎麼過的……若非帝太后,臣妾是不是要一輩子那樣下去、至死也不能知道陛下您竟是清楚一切的?”
“晏然……”他伸手扶住我的肩頭,笑意苦澀無奈,“你真的以爲,母后會爲你齊召六宮、然後再演那麼一齣戲給朕看?”
我倏然驚住。
“母后護你,是因爲朕喜歡你。那朕彼時同樣寵着瑩麗儀,你覺得母后爲何還會護着你去刁難她?”
我的錯愕,根本無法掩飾。想那日我那樣斟字酌句地道出一言一語,還以爲是自己步步爲營地翻了盤。原來不過是循着他的意思當着六宮的面說出了他想讓我說的話。
或許他並不確信我會出面爲瑩麗儀說情,就如那傳話的宦官所說的一般,願與不願全在我自己。但他至少篤信,我不會再那個時候再踩瑩麗儀一腳。
我心下稍舒的同時忽然生了一陣寒意。宮中鬥爭,可怕的並不是一時失手,亦非失寵、禁足、降位,甚至不是遭廢黜。而是自己一步步機關算盡,自以爲能瞞天過海,這位九五之尊卻並非不知情,只是冷眼旁觀着。他可以不計較,也可以瞅準了把柄一刀刺下去,彼時就算是如夢初醒也再無機會斡旋,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前程,一朝盡毀。
多麼可怕。
我想到我日後要做的事情,不知他會知道多少。但不論他會知道多少、會給我怎樣的結果,那都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這於我從來就沒有退路。
他的手搭在我僵直的背上,後脊一冷。他帶着深深的歉意,溫和地好聲好氣道:“那些日子是朕的不是,你如是心裡不痛快……就說出來吧。”
“陛下。”我擡頭對上他的雙眸,悽然而笑,“到頭來竟還是爲臣妾好?可陛下……後宮的許多人情冷暖陛下不清楚。就如上一次的避子湯,陛下您是一時之氣,您覺得不過冷落臣妾一陣子,可臣妾……”我想着往日承受的種種,一陣哽咽之下別過頭去,“臣妾就要自己承受和貴嬪的掌摑、瑤妃娘娘的罰跪……”
恍若不曾注意到他的眉心狠跳,雙眼含着淚續道:“這次瑩麗儀的事……如若不是臣妾現在已是一宮之主,境遇也決計好不到哪裡去。陛下,您如此的‘好意’,臣妾承受不住。”
“晏然……”他倏然有些無措,面上的一抹憐惜和溫和愈加分明,“抱歉,是朕對不住你。”
字字清晰,數步之外靜候的宮人們聞言都是一震。
“陛下。”我退開半步,神情漠然,“您知道麼?臣妾寧可您那日是真的誤會臣妾動手傷了瑩麗儀,至少臣妾還能覺得,在陛下您肯相信臣妾的時候,臣妾還是有所依靠的。可是今日……”喉間一聲悽笑苦澀不堪,“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連臣妾亦在陛下的算計之內。陛下,您待臣妾好,究竟是因爲您真心喜歡還是爲了有個人來壓瑤妃娘娘的氣焰?您賜下來的御前宮人……是爲了讓臣妾過得舒心還是……僅爲監視?”
他陡然倒吸一口冷氣,啞然睇視我半晌才又開了口:“晏然……你什麼時候有的如此想法?”
“就是方纔。”我按一按怒氣,毫無遮掩地與他對視,一字一句道,“陛下,相識十年,從進入太子府的第一天起,臣妾就是信您的。可現如今……您連發妻也可以監視、您明知您是臣妾唯一的倚靠仍能對臣妾如此算計來撫慰蕭家……呵,臣妾早該清楚,您早已不是當年的太子殿下了。”
他無言良久,雙眼從未離開過我的面頰,面上怒意分明地幾次騰起又強被他按下。我亦沒有閃避,直視着他等着他給我答案。
“朕不會監視自己的妻妾,從來沒有。連皇后和瑤妃,朕也並不曾監視過。”相對於我適才的激動,他的語氣淡泊平靜,瞟我一眼,啓脣又道,“朕監視的宮外的蕭家,不是宮裡的皇后和瑤妃。此次的事情,只是順藤摸瓜查到了她二人頭上罷了。”
我冷然輕笑:“臣妾能信麼?”
他眸色一沉:“隨你。”
他忽地眼睛一擡,又隨下來,低向我道:“進殿說。”
我回身一看,正有人向這邊走來,離得尚遠瞧不清楚,但也能依稀辨出是武將裝束。
原是有外臣覲見,來得真是巧。我遂朝他一福,漠然道了聲:“臣妾告退。”
禮未畢,被他捉住了手,端得是不由分說的口氣:“進來。”
“陛下,驃騎將軍求見。”入殿落座片刻後鄭褚的通稟讓我周身一悚,他未有察覺,隨口吩咐:“傳。”
我死死低垂着眼睫不看那俊朗的身影,卻擋不住那清雋的聲音字字入耳:“臣霍寧,參見陛下。”
“免了,將軍坐。”他笑道。
霍寧坐下來,席位離得不遠,我低着頭餘光仍能瞧見他,心裡愈發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涌動。強笑一聲站起了身福道:“關乎政事,臣妾不聽爲好。臣妾告退。”
言罷,未再給他阻攔的機會,忙不迭地轉身便走,身後他的話語中帶了幾分厲意:“偏殿候着。”
我不覺身子微僵,望着眼前銅質多枝燈上的燭光撲簌靜靜沉氣,未再回頭地生硬應道:“諾。”
我在偏殿靜坐沉思着,怡然抽了空出來,面帶憂色:“陛下什麼意思?”
“不知,只說叫我偏殿候着。”我擡一擡眼,微微一笑,“不怕,沒事的,他若是惱我方纔那番話,在殿外就廢了我了。”
怡然便又道:“姐姐何必那樣氣陛下?惹惱了陛下對姐姐可有半分好處麼!”
“不得不爲罷了。”我執過她擱在面前的梨花木托盤中的茶盞淺啜一口,“我要確定簌淵宮中確實無人監視。否則,宮正司尚儀局的大調動就做不得,問罪下來第一個沒命的就是你這個宮正。”
“可是姐姐那話也說得太過。”怡然眉頭緊緊蹙着,滿是焦憂,“陛下待姐姐再好姐姐你也只是個嬪妃而已,你的榮辱和生死全在他一念……”
“所以我要跟旁人不一樣。”我睇着她,面上浮起悽迷的笑意,“我要讓他覺得我將昔年的情分看得多重,重到可以讓我說旁人都不敢說的話。”我又飲一口茶,笑容輕鬆幾分,“再者,他曾許我一世安寧,方纔也是他讓我有話直說。君無戲言,他不會爲此如何的。”
怡然眉宇間的憂色舒緩幾分,我瞧了瞧緊閉的殿門外時不時掠過的身影,微蹙眉道:“看來陛下一時半會兒不得空了?”
怡然點點頭:“驃騎將軍還未走,御史大夫和左相也來了,看來姐姐得等上一陣子。”
我頜首淺淺笑道:“你去做你的事吧,我無礙。”
怡然執起托盤站起身,向周遭宮人遞了個眼色將他們盡數帶了出去,留給我一方安靜。
繁雜的心思在我胸中不斷撞擊着,從今日宏晅的話聽來,此事竟是……皇后?皇后容不下我?若真如此,便是有大麻煩了。
民家也好,皇宮也罷,做妾的想同嫡妻一爭,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皇后背後是蕭家,我卻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後宮的成敗,都在他一念間,而他那一念除卻寵愛更有利弊權衡。如是我有皇后間必有一戰,結果就多半是爲不惹蕭家而拿我息事,皇后不會被動搖半分。
可若皇后有心要除我,我又是避不得的,只能迎上去一拼。
恍神中殿門一動,我眼睛一眨打斷神思擡眸看去,登時僵住。
霍寧,我不知他爲何會此時出現在這兒,可這是成舒殿,且宏晅尚在殿中,他……不要命了麼?
但見他自顧自地重新闔好門,就轉身向我走來,風輕雲淡地一笑,沒有見禮,只頜了一頜首:“寧貴姬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