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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晅沒有開口,她又道:“陛下……皇長子是族姐之子,和臣妾是沾親的,臣妾如何會害他……”

“不知才人娘子聽沒聽說過從前的岳氏。”順貴嬪撥弄着長長護甲淡然言道,嘴角綻出的幾許笑意略顯悽然,“那是蕭家從進宮的人,最後麼……在瑤妃手上小產了。”她淡看着方纔人聞言間的神色變化,笑意始終不減半分。她最終還是開口幫莊聆說話了。

方纔人狠然切齒,忿忿道:“臣妾自知有口難辯,陛下既然不信,也讓宮正司查上一查就是了。”

一番話說得正氣凜然,卻只在我心底掀起了壓不住的冷笑,一陣又一陣。

只要宮正司開始查她,接下來的局勢便不是她掌控得了的了,哪怕我們不插手,她也多半是有罪的。莊聆敢走這一步,必定是將後面的事都一一安排好了。

“靜昭容和方纔人,讓宮正司接着查。”這是宏晅那天的決定。算是不偏不倚吧,既未了斷,莊聆便尚有嫌疑,接着查也無甚不對。

一併從長秋宮告退,我猶是有些憂心忡忡,未乘步輦隨意地走着,聽得後面有人喚道“婕妤娘娘留步”,方停住腳回頭看去。

是鄭褚。

我略頜了頜首:“鄭大人。”

“娘娘客氣了。”鄭褚笑着揖道,“陛下說了,娘娘若想見昭容娘娘,現在可以去見上一見。”

我心中一喜:“當真?”一思又道,“聆姐姐不是還禁着足?”

鄭褚哂笑:“陛下發話了,娘娘又何必顧慮這麼多?陛下就算先前信不過昭容娘娘的時候,也還是信得過娘娘的。”

我遂不再推辭,吩咐別的宮女宦侍先行回去,自己帶着婉然、林晉往荷蒔宮去。

莊聆也剛回漣儀殿不久,悠悠地品着一盞熱茶,見我進來,嗔笑道:“離開長秋宮時聽陛下吩咐了一句,正想着你一準兒會來,倒來得快。”

我不禁翻眼睛白她,慢慢道:“姐姐這是得了便宜賣乖,我走了。”

“哎……坐。”莊聆指了指身邊的墊子,待我落座了,她又笑道,“前些日子你簌淵宮的人隔三差五來打探,弄得我直後悔沒跟你通個氣兒。”她執壺給我倒着茶,笑意濃了幾分,又說,“好在你現在心思也穩了,沒鬧出什麼岔子來。”

“竟還怪我不對了?”我皺起眉頭大是不快,“姐姐倒是先說說究竟是怎麼個安排。”

“方家這兩姐妹心思太不正,宮裡不能由着她們這麼鬧。”莊聆輕笑着,顯出點兒慵懶地打了個哈欠,“且先不說皇后娘娘能不能應付得了,姑母那邊瞧着就嫌煩。”

我安安靜靜地飲茶,聽她繼續說:“方纔人初到荷蒔宮的時候就顯得不安分,一邊與我交着好,又格外地去拉攏着採葭。”她輕啐了一口,“她好端端的一個嬪妃,沒由來地親近一個宮女,安的什麼心思當我不會猜麼?”

起碼是個眼線,入宮有些年月的人誰瞧不出?我淺笑:“所以姐姐今日這出是將計就計了?”

“是將計就計。”她緩緩點頭,笑意斂去三分,“卻是委屈了採葭。”

我微怔,她輕嘆:“採葭那丫頭……是個忠心的,她知道這事八成是要賠上她的命,也知道宮正司是個怎樣的地方。”

我不解地蹙起眉頭:“不是採葭?”

“不,是採葭。毒是她下的,供也是她招的。只不過,是我安排的罷了。”她緩了緩神,重新帶起了笑意,溫和得仿若在訴說一件美好的事情,“當時是採葭告訴我,方纔人在有意向她示好,我告訴她那就順水推舟與方纔人交好就是了;然後我送了方纔人那塊玉佩,告訴她不曾記檔。後來韻昭媛毒發身亡,我知道陛下爲了永定帝姬一定會查,就讓採葭將始末全部告訴方纔人,方纔人必定會假意幫她脫罪,繼而再栽贓給我。”

要栽贓給莊聆,那塊玉佩自是最好的法子。每一個與她相熟的人,都知道那是她貼身的東西。莫說採葭親口招出了是受她指使,就算採葭沒招,那玉佩一出,莊聆也是有口難辯。

可在這盤棋裡,那卻實是翻盤的一顆子。因爲從前記下的錢物往來檔案是不會說謊的。

“所以……採葭在宮正司供出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只有今天在長秋宮說的那些話真假參半;唯一一句徹頭徹尾的假話,大約就是說那玉佩是我給她的。”可就是這最簡單的一句假話,推翻了所有的真話,一切都逆轉了。只要那玉佩是出自方纔人之手,就不會再有人相信是莊聆指使她去下毒。

只能是方纔人栽贓。

我凝神細細品着這整個故事,蘊起悠長笑意:“所以採葭是那灸甘草。”

“不。”莊聆搖頭,“今天每一個開口說話的人,都是灸甘草。”

這話也不錯,到底是衆人或有意或無意地你一言我一語的推助,纔將這一切敲成了定局,每一個人都是“引經”的使藥。

“說起這個……”我悠長而嘆,銜笑說,“姐姐用那樣的法子告訴我打算,就不怕我會錯了意壞了事?”

“賭一把麼。”莊聆的神色很是無所謂,“能比你慌亂出錯更壞事麼?再者,那法子許是難懂了些,但我想着你充其量也就是想不明白罷了,若說會錯意……我委實想不出還能會成什麼意。”

我偏頭琢磨一番,似是這樣。那“君臣佐使”間的寓意我即便想不明白,也難再想出其他意味了。

“接下來是如何的打算?”我笑問她,她抿了一口茶,舒緩着氣息悠哉哉答道:“用不着什麼打算了。那玉佩是方纔人給採葭的不假,其他的……也就都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她執着茶盞上的白瓷蓋在桌上一下下扣着,發着輕微的響聲,細長的黛眉微微蹙了起來,徐徐道:“倒有一件事要勞你。”

“何事?”

她慼慼道:“採葭逃不過這一劫了,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是一死。宮正司爲了不出漏子,必定又是嚴刑審問。怡然若是插得上手,就讓她行個方便,今晚,給採葭個機會,讓她自盡了吧。”

我點頭應下:“我會和怡然說,讓她盡力安排。”宮中鬥爭你死我活,有時知是難逃一死,能死得痛快便是最大的企盼了。今日見到採葭時,她已是遍體鱗傷,再審下去就又要把那番罪再受一遍,未免太殘酷。

傍晚時分,我到成舒殿拜見宏晅,自找了個由頭將怡然支了出去,以便林晉把事情交代給她。心不在焉地研着墨,思緒千迴百轉。採葭可以死個痛快了,不僅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也免去了那許多繁雜心事紛擾,宮裡多少人求之不得。

人人都是掙扎着活着,一次次疲憊不堪又一次次奮起再搏。我們自是有自己要爭的東西,或是爲了家族、或是爲了榮華富貴,也或許只是像瑤妃那樣爲了和嫡姐賭一口氣……總之個人有個人的道理。我有時會想,那些有命活到“壽終正寢”的嬪妃們,在嚥氣前的那一刻,是否會覺得這一世的鬥爭都值得,還是會笑自己就是個傻子?

“在想什麼?”宏晅忽地出言問我,問得我一怔,手上頓了一頓又繼續研墨,喃喃道:“在想採葭。”

“採葭?靜昭容的那個宮女?”

我點點頭:“是,她是聆姐姐從趙府帶進宮的。”我停了一停,猶是說了那句我明知不該用在她身上的話,“沒想到如此吃裡扒外。”

宏晅未語,靜默一瞬,只說:“鄭褚說你今日去見過昭容了,她如何?”

這是這些日子來他第一次問及莊聆的境況。宮中嬪妃失寵、禁足大抵會遇到怎樣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不問,是爲了永定帝姬,更是爲了公平處事。我知道他總需要有這樣的權衡。

頜首間溫婉而笑,帶着些許欣然答道:“挺好的,是臣妾前些日子多慮了。本也該知道她是帝太后的侄女,這些個循例徹查的事該不至於讓那些個下人輕看。”

“如此就好。”宏晅也似鬆了口氣,視線移回手中的冊子上,“禁足了有兩個月,還是委屈了她,再則這事過去之後各處非議大概也免不了。等事情了了,朕想提她做昭儀,居九嬪之首,你覺得如何?”

他能爲莊聆考慮到這些自然是好,我卻擔心僅提至同階的昭儀而未晉位不足以壓住六宮之口,思忖一番,和緩道:“禁足兩個月,聆姐姐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到頭來是個冤案。陛下若只是提她做昭儀,只怕六宮中多事的,會覺得陛下不在意她,才如此敷衍了事。”

他看向我:“那你的意思呢?”

“瑤妃薨了、琳儀夫人位晉了夫人,宮中四妃皆缺。聆姐姐入宮多年,從太子府到宮裡,一直賢惠守禮,陛下不如……”

“不如封她爲妃,算是給新宮嬪個表率,也讓母后欣悅……你是不是想說這個?”他丟下筆淡看着我,“你知道麼?朕現在最不愛聽的,就是你給別人求榮求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