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掌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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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離開後,耳邊歸於寂靜,灑掃的宮人做完了事也都各自退去,這條小道上安靜得連輕微的風聲都能聽得清楚。

安靜無事時,總難免胡思亂想些事情。恍然記起七歲時剛入太子府的時候,那會兒年紀小個子矮,連跨過門檻也要費些勁。冬天的衣裙又厚重,一步跨過去未注意裙襬就一腳踩了上去,後果當然是向前摔去,手裡又端着茶盞來不及撐地,那一下摔得實實在在,大概是緊張之下把茶盞握得緊了,整個身子落了地才發現那茶盞竟半點沒損,平平穩穩地被我放在了地上。

那是在太子的書房裡,我當着太子和一衆府中下人的面演了雜技……

一陣倒吸冷氣之後一陣安靜,回過神來的尚侍過來呵斥道:“連個茶都端不好,日後怎麼在府裡做事!出去跪半個時辰!”

“算了算了。”他笑着離席,走到我面前,我慌張地撐起身跪好,他蹲下來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放着的那盞茶,端起來喝了一口,打趣說,“你可以啊,一滴都沒灑。若不是知道你爹是文官,我還要以爲你從前練過功夫。”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起來吧,以後端茶送水的事換個人。”他的目光掃過門檻又停在我身上,“你先長個子。”

九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會在過門檻的時候被絆倒,可他,也不會在我被罰跪的時候出來說一句“算了”了。

他甚至不知道這件事,從成爲他的宮嬪那天開始,我就已不能再倚靠他的保護。哪怕他賜了我寧爲封號。

雙膝跪到發麻發痛,然後失去知覺,可微微一動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痠痛。

瑤妃留下的宦官始終站在離我幾丈遠的地方,目不斜視且一不吭聲,就好像一個木頭人一般。此時見婉然走了,周遭又沒有別人,他才走近我,躬身道:“臣不想爲難才人娘子,可眼下還未見各宮娘娘問安回來,若讓娘子此刻離開,一會兒有旁人路過見了,臣回去不好同瑤妃娘娘交代。娘子再忍一忍,待得各回各宮了,娘子也回去便是。”

我心覺詫異,不知他爲何要這樣幫我。畢竟就算像他說得那般,可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讓旁人知道了,瑤妃絕不會輕饒了他。

他見我這般神色,又垂眸解釋道:“娘子不用覺得奇怪,如今跟在娘子身邊的紅藥是臣的親妹妹,臣也不求其他,只求娘子不要爲難紅藥。”

“原來如此。”我瞭然,放心地一笑,“紅藥是我身邊年紀最小的宮女,你不幫我我也斷不會刁難她。今天這事一旦傳出去對你無益,你就不必冒險幫我了。跪一個時辰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剛要說話,眼睛微一擡忽然噤了聲,向後退了一步,行禮道:“和貴嬪娘娘萬安,竫貴姬娘娘萬安。”

我也俯身一拜:“娘娘萬安。”

“從前禮數最是周全的寧才人現下竟因失儀在這兒罰跪,真該叫尚儀局的都來看看。”和貴嬪刻薄地譏諷,“也怪不得別人,是你自己太張狂,以爲愉姬不敢罰你、皇后娘娘不願罰你就沒人動得了你了麼?”

我眼眸低垂,從容不迫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妾失儀在先。可日前那件,卻是臣妾循着禮佔着理,故而皇后娘娘和愉姬娘娘都不曾責罰,何來‘不敢’、‘不願’之說?怎麼難道和貴嬪娘娘覺得,六宮的規矩是能憑着誰的‘不敢’、‘不願’而變的嗎?”

和貴嬪面色微變:“你竟敢……”

“貴嬪姐姐何必同她置氣。”竫貴姬由侍女扶着,行上兩步站到和貴嬪身側,徐徐地道,“從前能在御前混得那般好,不就靠這一張巧嘴。這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的人,姐姐哪裡說得過她?”

她在我面前踱了兩步,又道:“一口一個規矩,本宮可聽說昨兒個和貴嬪要罰你,你以她不是你宮中主位爲由頂了。瑤妃娘娘也不是你的主位,你倒是任由着她罰。”她微微彎下腰來看着我,“也不知寧才人你是真守着規矩,還是欺軟怕硬。”

“貴姬娘娘謬了。”我擡起頭對上她的視線,答得不卑不亢,“一來如臣妾方纔所言,昨日之事臣妾循禮佔理,和貴嬪娘娘掌摑宮嬪就是不可,而今日確是臣妾失儀在先;二來,今日陛下駕臨鳳翟殿,娘娘覺得,臣妾若那時差人去向皇后娘娘稟明此事擾了陛下心情是好事?”

話音剛畢,和貴嬪忽地上前一步,未及我回神揚手劈下,厲聲怒斥:“你還振振有辭!本宮今日便掌摑了你能如何!上不了檯面的東西還敢日日拿着規矩和陛下壓人!虧得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有多厭你,還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她指上套着長長的護甲,這一巴掌下去,我捂着臉頰猶是覺得陣陣割痛,大約是被劃傷了。可面上的疼痛卻不及心底席捲而來的羞辱感,這感覺直讓我渾身打顫,幾乎就要忍不住起身打回去,最終卻是十指緊扣着手心,用另一種疼痛迫着自己冷靜下來。語中森冷之意分明:“貴嬪娘娘既然一定要打這一巴掌,晏然此時沒得躲。但娘娘須得知道……這宮裡,‘一報還一報’這話有時最是靈驗。”

“一報還一報?”她一聲刻意提了音的輕笑,鎏金護甲勾起我的下巴,眼中蔑意盡顯,“本宮倒要看看,你這個敢擅服避子湯觸怒陛下的賤婢,究竟有什麼本事來還這一報!”

她們在宮人的服侍下離去,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婉然小跑着趕回來。看見我臉上的傷痕先是吃了一驚,轉身就喝問那宦官:“誰給你的膽子!”

那宦官被她拽着,連連作揖道:“姑娘……姑娘誤會了,您借臣兩個膽子臣也不敢動手打寧才人啊……”

婉然放開了他,仍皺着眉:“那是怎麼回事?”

“婉然,這些回去再說,不必爲難他。”我制止了婉然,那宦官又向我揖道,“娘子這便回去吧,反正也不差多久,瑤妃娘娘那邊臣自會應付,萬一娘子耽擱了留了疤,臣更加擔待不起。”

我扶着婉然的手站起身,感激地向他道:“多謝你,日後如有什麼幫得上的,我定不推辭。”

“臣已說過不求其他,只想讓紅藥過得好。”他向後一退,端然一揖,“恭送娘子。”

一踏進婷息軒,衆人便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扶我進屋。林晉腳力快,云溪便推着他出去請太醫,轉回身眉頭緊蹙地道:“不是說被罰跪麼?怎的臉上傷得這樣厲害……瑤妃也太不留情面。”

我一搖頭:“這倒還真不怪瑤妃,是和貴嬪跟我積怨太深。”

婉然一壁端着創傷藥進來一壁埋怨道:“那宦官也真是的,就在旁邊看着都不知道攔一攔麼?竟還有臉求娘子照顧着紅藥。”

紅藥正給我敷着膝蓋消腫,乍然聽了婉然的話,一驚之下手上的勁不覺重了一瞬,痛得我一聲低呼。婉然見了不由得氣更大,一把推開她:“一邊去,我來。”

“才人娘子……”紅藥手足無措地在旁邊站着愣了一瞬,又馬上跪下,“娘子……奴婢不是有意的……”

“知道,起來吧。”我一笑,待她起身又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握着她的手柔聲道,“剛纔幸好有你兄長相助,不然我現在大概還沒回來,倒忘了問你兄長的名字。”

“回娘子,兄長叫沈立。”她仍是帶着忐忑之意,解釋道,“兄長不會有意害娘子,娘子恕罪。”

“我知道,是婉然誤會了。”我微笑着說道,又嗔怪婉然,“你今天都哪來的邪火,又惹誤會了不是?”

婉然明顯一肚子氣沒處發泄,不服不忿地道:“嘁,瑤妃一宮主位都刻薄至此,她身邊又能有什麼好人!”紅藥在旁聽得委屈,又不敢和她辯,連眼圈都發了紅,我見攔不住婉然就只好勸她:“別聽你婉然姐姐瞎說,她就是在氣頭上,氣過去了就沒事了。”

婉然免不了白我一眼:“奴婢去看看林晉怎麼還沒回來。”

她尋着由頭走了,可旁邊的云溪詩染同樣的面色不好,云溪思索着道:“娘子這樣下去怎麼行,這纔多久,就又是罰跪又是掌摑了……娘子還是讓宮正在陛下面前說說話吧。”

我一個眼風掃過去,口氣陡然嚴厲:“誰也不許去找怡然,去了就別回來。”

云溪訕訕地閉口,不情不願地福了一福:“諾。”

我長長舒氣,顏色緩和幾分:“我知道你們是爲我好,可咱不能拖旁人下水。這長跪之苦也好掌摑之辱也好,受都已經受了,不能讓怡然去涉那個險。”我必然要雪這恥,但不用拖上怡然。

“詩染,拿鏡子來。”我吩咐道。

詩染取來銅鏡,慢吞吞地交到我手上,我對鏡一看,面上的紅腫暫且不提,三道長長的血痕幾乎是從耳際劃到鼻邊,那麼紅那麼刺眼,那麼清楚地告訴我失寵會是怎樣的後果怎樣的境遇。

和貴嬪,她也從來不是得寵的人,卻憑着家世由着這樣的位子,我一朝失寵她就可橫加羞辱。

寵愛最是無常,我即便此番復了寵,也難保日後不會再失去。我心下明瞭,若日後不想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就要儘快爬上那位子,二十七世婦、九嬪、四妃、三夫人,縱使愈高愈遭人側目,也定要爭上一爭。

婉然和林晉一併進來,都面色發冷,林晉道:“太醫們回說,隨駕來祁川的人手不夠,各有各的事,只讓拿藥來給娘子。”

婉然又是怒道:“都拜高踩低,那院士沈循頭一個不是好東西,虧得姐姐先前還那樣提點沈閒華。”

我縱使不悅,但這一番折騰下來也懶得再去同太醫生氣,嘆了口氣道:“見慣不怪了,去吟水閣問問靜婕妤有沒有好些的藥。但不必請她過來了,我今天很累。”

聽說了這些,莊聆定會想要來看望我,但我實在沒有心情再見任何人了。打人不打臉,掌摑之辱莫說對宮中女眷來說是多大的恥辱,就是民間女子也受不了。老實說來,臉上的傷並不算重,藥用得好就不會留疤,但不管留疤與否,和貴嬪,我與她日後定是水火難容了。便如護祖墳周全一般,傷及顏面之仇不得不報。

作者有話要說:_(:з」∠)_總共只有五章存稿了……

於是這周由衷地格外地歡迎各位上微博抽打我碼字……看到我不務正業刷微博敬請犀利地罵回……_(:з」∠)_

推基友的文~~~

文案

無寵、廢黜、賜死,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鴆酒入口,方如夢初醒。

在這九重宮闕里,充滿了冤魂和鮮血,

更充滿了權利和誘惑。

該爭的、不該爭的,爭得起的,爭不起的,

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註定遍佈荊棘刀劍,

而那枚已不屬於她的鳳印,

她是否還可重新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