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名女官?
陛下一言既出,幹清宮裡都靜了下來。
臉紅耳赤一門心思想跟自己侄子搶人的趙明音都有些呆滯,如今已經進了臘月,明年開春,也不過就是兩個月之後的事,兩個月後,不,算上路程,三個月後,她們就要有一千女官可用?
一千啊!一千啊!從前宮中女官三年一選,最後能入宮的不過一二百人,想要有一千女官就要等上十幾年二十幾年,現在竟然三個月就能見到人了?
趙明音擡起頭,只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這個侄子了,最初,她以爲他是偶發狂性一定要做些與前人不同之事,她自然也願意趁此機會替天下間女子一鳴,讓人知道女人想要做的事,哪怕是國事也是能做成的,可自從她當了這個端己殿大學士,她就覺得自己身後彷彿有了一團在燒着的火,催着她,逼着她,又護着她。
那團火,似乎就是她這個侄子。
沈時晴不在意她們的驚詫和沉默,她將聖旨的大概寫好,隨手交給了一旁的高婉心。
垂眼想了想,她又對高婉心說:
“傳詔書內閣,讓他們定下一個章程。”
“第一,天下各省都要有女官入宮,讓他們將這一千人分成各省的定額,也是爲以後女子科舉打下了框子,越是邊遠之地,越要將女官足額選出,做不到的,就是各省學官做事不利。
“第二,現在國庫比從前富裕了些,這些女官們的筆墨開支、入京車馬、吃住開銷都要有專門的應對。”
“第三,既然要的人多,也不算是正經科舉,人才也要不拘一格,詩文好的、經學好的固然都要,算學、天文、武學有長處的,也要,要是有極擅織布的、種地的、育種的,也要。
“第四,此事得有專人去做,往各處派專人巡察此事……徐宮令,可還能調派出十幾個人手?既然是選女官,自然也得讓女官巡視其中。”
徐宮令一直低頭靜靜聽着陛下的安排,突然被叫到,她擡起頭,片刻後才苦笑說:
“陛下,實不相瞞,如今宮裡若說還有哪個女子識字且清閒,也就只有皇后娘娘了。”
“皇后。”沈時晴單手撐着下巴,伏在桌案上想了想,“讓皇后出宮……”
見陛下竟然彷彿真有了讓皇后出宮巡察的打算,老成持重的徐宮令差點兒就繃不住了:
“陛下,微臣突然想到,其實各府誥命中也不乏博學之輩,礙於身份,她們也不會去與平民百姓競考女官,可誥命本身就已經是身份,不如讓她們也來操辦內書房和女學一事。”
這倒是一個法子,沈時晴點了點頭:
“這件事得讓皇后出面,回頭我與她商議。”
見陛下不去想讓皇后出宮一事,徐宮令心中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走出幹清宮的時候她摸了下額角,在官帽下面,她的白髮多了許多。
這幾個月她過得比從前辛苦良多,就像有些女官抱怨的那樣,從前管理典籍、謄抄文書,幾個月都走不壞一雙鞋子,現在一雙新鞋上腳不到一個月就已經不成樣子了。
她們這些深宮裡的女官就入宮開始就被裝點一新,然後封存在了亭臺樓閣之間,彷彿只是巍巍宮宇之間的另一種擺設,現在,她們被人穿在了腳上東奔西跑,她們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自然沒了從前的閒適雅淡,反倒多了許多的狼狽和疲累。
可她們是鞋,既然是鞋子,誰不想走更遠的路呢?
擡頭看看遠方,有幾隻鴉雀飛過,徐宮令被滿腦子的繁瑣公事弄得頭昏腦漲,卻也忍不住想:
那些鴉雀能飛出宮去的地方,如今我們這些女人也能去了。
幾位女官走了,沈時晴看向站在一側的一雞:
“你怎麼回宮了?那伍崇民如何了?”
一雞連忙回話:
“回皇爺,伍崇民在離開軍營回城的路上被人刺殺,正巧被錦衣衛的人路過救下,現在人就在錦衣衛的衛所之中,已經請了擅長外傷的名醫看過,行刺之人雖然沒有傷了伍千戶的性命,卻以利刃割斷他的右臂大筋,整條胳膊多半是廢了。”
“刺殺?偏巧是這個時候?”
一雞站在下首,語氣一如既往的和緩,還有些許誠惶誠恐:
“是,奴婢也覺得巧,騎馬想去將那刺客追上,終究力有未逮。”
“那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長相。”
一雞連忙跪在地上:
“奴婢慚愧。”
說完,他低着頭,作出一副認罪的模樣。
過了好一會兒,御案後有人聲傳來:
“你的意思是,這個行兇之人不僅重傷了伍崇民,還馬術精湛,能夠安然脫身,甚至掩藏面貌的本事也極強,自始至終沒有讓人看清他的長相。”
彷彿有一陣風沿着一雞的脊背往上爬,在無人看見之處,他閉上眼又睜開:
“回皇爺,確實如此。”
“這樣的人,會是因爲伍崇民行爲不端而蓄意報復的江湖遊俠,還是……某家高門裡豢養的私兵?”
聽到皇爺這般問,一雞假作思考,纔回:
“回皇爺的話,奴婢回宮的路上將此事想了一路,以那刺客的本事,應是高門大戶私下養的門客之類,用這等手段傷人而不殺人,多半是爲了警告伍崇民,再逼着伍崇民從左哨營中退出去,會這般做的人多半是因吃空餉等事與他有些齟齬的。”
此時,沈時晴已經低下頭又看起了奏摺,只是嘴上笑着說:
“難得你想了這麼多。”
一雞匍匐在地:“奴婢辦事不力,請皇爺責罰!”
“我罰你什麼?那伍崇民草菅人命貪墨軍餉,朕是讓你看着他又不是讓你護着他,他被人斷了手臂也是罪有應得,有什麼好罰你的?”
沈時晴再度擡起頭,看着無比恭順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她心中一動。
“一雞,你這幾日常去看沈氏,你覺得她身邊的人對她如何?”
陛下陡然轉了話頭兒,卻讓心中有鬼的一雞越發心驚肉跳起來,他略微穩了穩心神,才換了平常的語氣說道:
“回皇爺的話,奴婢自己也只是個做奴婢的,只覺得沈娘子御下有度,恩威並重,她那些下人也都是忠心的。”
面上坦然,只有一雞自己知道,有汗水正順着他的脊背緩緩地流下去。
水流到一半,被人用帕子擦去了,看着上面略粉的顏色,圖南毫不在意地穿上了裡衣。
給她上藥的培風見狀皺了下眉頭:
“你好歹小心些別再撕了傷口。”
“無事。”圖南攏了攏頭髮,拿起木梳重新梳整了起來,“趁着天還沒黑,我得趕回燕京。”
到底也算是一起長大的,培風不忍心她帶傷奔波,又勸她:
“在莊子上歇一晚吧。”
“不行,姑娘將宅子裡的事託付給了我,我怎麼能不回去?你在外面守好了莊子,我在裡面守好了宅子,等姑娘回來了,咱們纔算是盡了本分。”
“我一貫是說不過你的。”培風嘆了口氣,又拿出一個匣子,“對了,今日早上有南邊來的客商送了信過來。”
圖南拿起那封信打開,信上不過是幾句問候之言,圖南也不在意,她將信翻過來,仔細看着信紙後面柳葉似的纖細花紋,片刻後,她笑了:
“垂雲馬上就要回燕京了。”
“垂雲?”
培風連忙站了起來:
“算起來從你那日將信送去到現在也四個月了,她總算是回來了。”
“是呀,總算回來了。”圖南面帶微笑,“只盼着她見到咱們姑娘的時候別嚇着。”
一直被沈時晴倚重的垂雲會不會被她們現在的“姑娘”嚇着還猶未可知,西苑裡才把心放下了不到半日的徐宮令現在已經快被嚇死了。
“讓去當巡察使,我覺得我能做,只怕別人都未必這般覺得。”
聽“趙肅睿”說讓自己出宮,林妙貞直接將手裡的書拍在桌上不去看了,恨不能直接就生了翅膀飛出宮去:
“我也不要什麼皇后儀仗,你給我一道聖旨,一塊令牌,我自己去,也一定能把事都辦了妥當。”
看着她的樣子,坐在榻上的沈時晴不僅失笑,拿起她正在看的那冊《後漢書》自己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說:
“我的好姐姐,你說話小心些,別把徐宮令嚇出個好歹。”
徐宮令已經快要不知好歹了!
看看已經叉着腰準備出門的皇后娘娘,再看看一臉淡笑一味縱容的皇帝陛下,她突然同情起了據說要麼掉頭髮、要麼生痔瘡、要麼每日喝敗火茶的三位閣老。
她,徐璇,年輕時守寡,中年時入宮,還以爲自己一生不會爲兒孫所擾,哪能想到到了這般年歲,被她看着長大的帝后二人竟然成了一對熊孩子!
她、她、她!
“皇后娘娘若是輕易出宮,不說朝廷廷議如何沸騰,微臣只怕光是太后娘娘那裡就沒法交代……”
身爲皇后首要之責還是孝敬太后、管理後宮,將這兩件事一把撂下了,皇后還當什麼皇后呀?!
徐宮令一擡出太后,林妙貞果然有些猶豫。
沈時晴一邊看書一邊慢悠悠開口:“這倒也不難,就說皇后得了風寒,得在西苑靜養些日子,只要姐姐能趕在過年時回來,事情就能遮掩下來,等過了年,姐姐再想出去就去便是了,只是別耽誤了女官遴選一事。”
林妙貞看向“趙肅睿”。
又驚又喜:“陛下你是真的讓我去啊?”
“朕都已經提了,自然不是開玩笑的。”沈時晴擡頭,帶着笑意的眼睛從書冊上面看向比從前鮮活了數倍的林妙貞,“姐姐,朕從前說過的話,一直是作數的。”
趙肅乾死了,他留給林妙貞的絕不是隻有宮牆冷月與酒。
林妙貞用來紀念他的,也可以是遍佈了千萬裡江山的足跡。
就像是第一次被“趙肅睿”說要帶出宮去玩兒一樣,林妙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年輕皇帝看了好一會兒,片刻後,她說:
“好,我去。”
沈時晴:送林姐姐萬里前程!
趙siri:我那麼大的一個嫂子呢?
還有一更,晚一些,你們先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