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請教
承天門下的長安大街被兩座內城門截成了皇城東西的兩截。
六部連同翰林院、鴻臚寺都在東邊兒,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還有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都在西邊兒,這等官宦雲集之地,平日裡除了官員之外極少有百姓願意從這兒走,可謂轎馬如雲、閒人避走,無論裡面如何吵鬧得沸反盈天,外頭看着都是富貴清淨之地。
今日不必在宮裡當值,莊長辛一下朝就回了吏部,快到冬至了,官員的考評還未做完,他忙得腳下都要生出風了。
今年的官場變動頗大,一來是吏部從各地徵調了精於算賬的官員能吏,地方上的缺要補上。
二來是有人查賬自然就有人壞賬,之前陛下給出了期限讓與太僕寺虧空有關的官員交錢減罪,共有二十三人主動上繳了錢財,其中還在官任的有十四人,這些人也被陛下一併免去了官職,查賬之事進展雖然不快,那也是有進展的,最近半個月又有十幾人被查出了侵佔太僕寺的錢財,這裡面空出的缺也得有人補。
三來就是陛下起復了一批之前被貶謫的舊官,還要在都察院搞出審議司,這些人的官職如何調派,他們的同僚如何搭配,又如何能讓各處想要謀官的人有個着落,這其中的學問足夠寫上十本書的。
看着下屬送來的名冊,莊長辛看着是風輕雲淡,實則心裡都要急出火了,茶壺裡一貫愛喝的茶也和李從淵一樣換成了清心敗火的桑葉茶。
駁雜紛亂的人事如同亂麻一般,在裡面纏鬥了一番,再擡起頭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侍郎大人,先用午膳吧。”
一個在吏部行走的小吏拿着今日的菜牌子走了過來。
莊長辛看也沒看:“今日可有那燙菜的車子過來?要是有撿着青翠的給我燙上一碗。”
說着,他自己站了起來:“罷了,不勞煩你了,我自己去揀幾樣菜吃。”
吏部的院子當中,光祿寺的庖廚正在分發飯食,除了平日裡百官們吃膩了的扒爛了的肉與菜之外,還有一個四角包鐵的小車,車上琳琅擺了些白菜、蘿蔔、豆芽、藕片、昆布和火室養出來的瓜菜,都是新鮮的,還有豆腐和肉片之類,因爲天冷,上面還蓋着薄棉被。
車前圍了不少替官員們拿飯的小吏,莊長辛徑直走過去掀開薄被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走到隊伍後面排隊去了。
排在他前面的小吏連忙讓道:
“侍郎大人請。”
“無妨,循序漸進,養心之道。”
他這麼說,排在他前面的小吏也終於不惶恐,只是還側着身子,萬不敢背對着自己的上官。
莊長辛一貫是與人爲善的性情,便和他閒聊了起來:
“這燙菜鍋子吃的人還真不少,清清爽爽一份菜倒是比那鍋裡燉出來的更讓人開胃。”
小吏連忙躬身:“是陛下天恩浩蕩。”
莊長辛笑了笑。
說陛下天恩浩蕩也是沒錯了,之前他們這些大臣中午吃的都是光祿寺燉出來的大鍋飯,花樣不少,名頭也好,至於味道,倒也不說難吃,就是吃久了之後會讓人覺得活着沒意思。
今年朝中事多,幾位老臣都先後有了些許不適之症,連不那麼老的李從淵都一度嘴上生了燎泡說不出話來,偏偏又天冷,熱菜被包裹得灰爛,冷菜又着實入不得口,正在百官哀嘆冬日難捱的時候,光祿寺彷彿突然被人用錘子在顱頂鑿了洞似得開竅了,竟然又有了這樣熱燙燙能讓人將時令鮮蔬下嘴的菜色。
點幾樣青菜,在鍋裡片刻燙熟,再依着個人喜好調味,不光腸胃竄火的人喜歡,兩湖川蜀等地出身的官吏也是讚歎不已。
“白菜、豆芽、豆腐、藕片要多一些,放些肘子片,酸湯子多放些茱萸油和花椒油。”
不多時,莊長辛就用托盤端着熱騰騰的一碗燙菜和幾個燒餅走到了廊下,有些官吏正站在那一邊說話一邊吃飯,他也舉起了筷子。
這世上什麼事兒都少不了有人反對,燙菜鍋子剛出來的時候就有人覺得菜色粗鄙,又嫌棄庖廚在六部的院內當面做飯,有辱斯文。
過了幾日反對的人就少了,首先說這燙好的菜也不是讓人直接吃的,還要澆上一勺滾湯,有骨湯、有雞湯、有蝦和魚熬出來的鮮湯,再就是莊長辛獨愛的酸湯子,湯底用的泡出來的酸蘿蔔,再加兩勺茱萸油,酸辛麻辣,暢快開胃,偶爾也能讓他覺得自己可以再審整整一日的名冊直到把事做完。
當然,真的面對名冊的時候莊長辛就會知道剛剛的豪情壯志都是錯覺。
活兒是不可能幹完的。
“咱們陛下體貼起來還真讓人招架不住。”吃了一口酸湯浸泡的白菜葉子,他忍不住讚歎。
旁人不知道,莊長辛卻是從李從淵那的了消息,這等新奇又爲他們着想的吃法是皇帝陛下親自想的,還專門招了光祿寺的庖廚入宮面授機宜。
光祿寺院使也是個極聰慧的,陛下做出了這等體恤臣工之舉,他恨不能立刻篆書立碑就擺在光祿寺的大門前,陛下卻只讓他將功勞記在了幾個庖廚身上,絕不許別人提了陛下親自爲臣下改善伙食。
想起來這些,莊長辛就覺得自己面前的菜都更香甜了,又想今日通宵達旦地去審議名冊。
因爲莊長辛平日裡人緣極好,剛在廊下坐着吃了幾口飯就有人湊了上來:
“侍郎大人可聽聞了今日都察院之事?”
“都察院,什麼事?”
那人也端着托盤,剛要說什麼卻見有人急匆匆地從院門走了進來: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樂清公主帶着一幫婦人打到了都察院門前了!”
嚯!
有好事的人放下碗筷就往外跑,卻被人攔了回來,攔人的是吏部右侍郎盧耀徽,李從淵愛提拔新人,他的年紀也不大,卻十分老成,頭上也沒戴暖耳,身上肅肅整整地穿着一身三品孔雀補子的紅色官袍,站在院中就彷彿一根定海神針。
院中其他人見着他就彷彿蝦兵蟹將,老老實實退回到了堂屋裡。
剛剛傳話的小吏耷拉着眉眼在廊下捱了他一通訓斥。
訓完了人,盧耀徽擡起頭,想起來今日莊長辛也在部中。
“莊侍郎何在?”
“莊侍郎?”
一個主簿小心地說:“方纔,下官看見莊侍郎從後門出去了,還端着飯碗。”
盧耀徽:“……”
他管住了一羣小的,卻把那最皮的猴王給放走了?!
身上裹着斗篷,麪餅也撕碎了浸在湯碗裡,堂堂吏部侍郎溜着甕城牆邊走邊吃,正碰上工部同僚坐着馬車要往太常寺辦事,他直接擠上了車。
如此,他既沒有耽誤了吃午飯,也沒耽誤了午飯後的瓜。
就在各處衙門等着看都察院笑話的時候,都察院卻很安靜。
太安靜了。
莊長辛假裝自己有事來尋左都御史錢拙,一路如入無人之境,他甚至開始疑惑是不是樂清大長公主一怒之下把偌大都察院的人都抓了砍殺了。
能帶着一羣女人就說自己要在一個月內核清太僕寺五年賬目,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一路走到正堂門前,莊長辛長出了一口氣。
挺好,還都是活人。
他把吃空了的湯碗和筷子放在一旁,探着脖子開始看熱鬧。
樂清大長公主穿着一身紅色的公主大衫坐在上首,兩邊有帶刀的女侍排成兩列,站在都察院的各位御史身側。
偌大都察院,連同左都御史在內的四十多位御史倒像是被劫進了匪寨的可憐書生,一個個站在那兒,一聲不敢吭。
看見了錢拙穿的那身紅色官服,莊長辛心下一樂。
今日經歷之事,對於錢拙來說一定說畢生難忘。
“本官今日帶着宮中女官拜訪貴處,得錢總憲*與各位御史相助,實在不勝感激,待我在一月之內做完了陛下交代之事,定會帶着同僚們上門致謝。”
說話時,樂清大長公主兼領端己殿大學士趙明音的語氣十分溫柔客氣。
錢拙臉色漲紅,喉頭被什麼梗住了,半晌,只憋出了兩個字。
“不必。”
趙明音笑容溫文:“錢總憲別客氣。”
錢拙深吸了一口氣。
數日前樂清公主立下軍令狀,一個月內帶着一羣女賬房要釐清太僕寺五年的積壓賬目,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從他們左都御史把部分賬冊帶走,錢拙一面不願爲了陛下清查太僕寺一事得罪了朝中同僚,一面又不願意有人出來搶了他的差事,尤其這人還是個女人。
哪怕是公主,終究也是女人。
可錢拙並不敢明言反對,他手下的御史們幾乎要用筆把摺子給戳爛了,他也沒有摻合其中。
錢拙有些怕,因爲御史們在太僕寺一事上的懈怠,陛下顯然已經不耐煩了,不然也不會召楚濟源回朝,還直接讓他做了右都御史。
陛下的不像從前那般會在大朝會上指着他們的鼻子罵了,卻有了釜底抽薪的毒計,等楚濟源回朝建好了審議司,那都察院最大的本事就不再是抓着禮法和法理彈劾百官,而是有了清查各處賬目的監察之處。
對於“都察院”來說這是好事,對於御史們來說卻未必了……在實實在在的賬目面前,他們那些慷慨激昂的雄辯、歷數罪證的奏摺,都要得單薄了許多。
那以後進了都察院的御史,會偏向審議司,還是偏向原本的四司?偏向他錢拙?
十三道御史查到了不法之事是聯絡同僚一齊上書,還是請審議司出馬將那些貪官污吏歷年的賬目探查清楚?
若是後者,他們都察院自大雍立國以來的攜手共濟、同進同退又能留到幾時?
他這個驅使聯絡各處御史們一同左右朝堂的左都御史,又還有幾分能說話的地方?
在他看來,那個處於西苑內的端己殿不過是陛下爲楚濟源回朝提前做了準備,樂清大長公主就是陛下派來跟他搶權的。
心中將這些想了個明白,錢拙自然更希望這些女官能早些壞了事,別說端己殿了,連審議司都不該建起來。
端己殿討要賬冊的時候,他用了些小心思,把一些沒有標記的老賬目也一併放在了其中。
如果有人追究,只管說是下面的人放錯了就是了。
他沒想到的是,短短兩日,樂清大長公主就帶着他們的賬冊來“登門請教”了。
那些女人不僅把他塞進去的賬冊都找了出來,還發現了一堆錯漏之處,她們竟然真的踏進了都察院的大門讓御史們爲她們“解惑”。
大雍立朝至今,何曾有女人從正門走了進來還一口一個“同僚”?
何曾有女人帶着上百的帶刀女衛把御史們團團圍住?這叫“解惑”?!這叫要挾!
何曾有女人高坐在都察院的上首,對他們都察院的行事指指點點任意褒貶?!
滑天下之大稽!
“公主……”
“錢總憲,我早就說過的,我雖然披掛了公主的禮袍,帶着公主府的女衛登門拜訪,可我如今是大雍朝第一位端己殿大學士,還請稱呼我爲趙學士。”
趙明音擺擺手,仍舊是笑容滿面。
錢拙閉上了嘴。
爲官半生,誰不想自己能有入閣的一日?誰不想自己在官職之前加“大學士”之銜?
他,錢拙,堂堂左都御史,也是未來的閣老備選,如何能喚一個女人爲大學士?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