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白氏,將你那日所見所聞盡數道來。”
白引娣有些晃神,那日她親眼見齊繡兒死了,心神大慟,竟彷彿瘋癲了一般,直到再看見了齊繡兒被收殮的屍身,她纔回過神來,匆匆忙忙想找個含寶給她。
傳說人死後過了奈何橋,得把嘴裡的含寶給了孟婆,下輩子才能投個好胎。
從前齊繡兒就總是說她們這輩子髒了身子,下輩子只能做畜生,要麼當泥裡的豬,要麼當吃屎的狗,要是給她的嘴裡含了塊銀子,把銀子給了孟婆,她下輩子就能做人了吧?
可她身上的東西早就被胡會搜刮了個乾淨,哪裡還有能做了含寶的?
是朱二家的推開了她,把一顆指甲大小滾圓滾圓的珍珠放在了齊繡兒的嘴裡。
扶着棺材看着,白引娣只覺得鬆了一口氣,她在心裡小聲說:
“齊繡兒,要是孟婆收了錢讓你下輩子還當女人,咱就退一步吧,這珠子只給她一半兒,咱寧可不當人了,咱當天上飛的鳥,海里遊的魚,自在,清白。”
說着說着,她笑了。
此時在公堂之上,把當日的來龍去脈說完了,白引娣還是笑的。
她從前倚門賣笑,笑都是爲旁人笑的,此時,她是爲自己笑的。
“幾位大人,咱們從前是暗娼,可《大雍律》裡實在沒寫過當了暗娼就能被人殺了也白殺的。”趴在地上,白引娣擡着頭,看向高高在上的三位大人。
高座之上,杜非秦說:“白氏,你不必說這等怨懟之言,我等出身三法司,上有皇恩下有民意,定會秉公處置此案。”
說完,他看向卓生泉:“卓大人,您說是吧?”
卓生泉並不理會他,而是又翻看了一遍案卷,才說:
“這齊氏還有母親和婆母在堂,此案應該有她母親做苦主纔對,怎麼是沈氏爲苦主?”
堂下,趙肅睿挑了下眉頭。
這卓生泉是發現自己不能在“女人”二字上逞威風,就要在“女兒”上做文章了。
齊繡兒原本是嫁了人的,還生了女兒,丈夫死後,她被趕回了孃家,爲了給她爹看病,給她弟弟娶媳婦,才又做了暗娼,後來她爹死了,她弟弟娶了媳婦之後嫌棄她做的皮肉生意就不讓她登門了,現下她只有一個病了的老孃。
齊繡兒剛出了事,他爲了防備胡家從齊繡兒老孃身上下手,早早讓圖南防備着,現在那齊繡兒的娘和女兒都在沈宅,齊繡兒的弟弟也被童家兄弟找上門去叮囑過了。
“卓大人,齊繡兒的娘病弱,力不能支,女兒年紀又小,我纔來當了苦主。”
“是麼?”卓生泉左右看了看,心中還是不忿,要是那胡會族人聰明些,別去搞什麼放火的營生,只消去花錢買通齊繡兒的親人,讓他們出來說齊繡兒與胡會早有私情,這事兒自然就能輕輕抹去了。
心裡這麼想着,他便看見了下面“沈氏”正用一種讓他極爲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中並無憎惡,卻比憎惡更令人心寒。
那眼神中也並無怨恨,卻比怨恨更令人膽顫。
無端端地,卓生泉起了一身的冷汗。
他見過那種眼神,數年前,他還不是刑部侍郎,而是通政司左通政,那時,大太監張玩權勢滔天,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好不熱鬧,連他的上官通政使大人都覺得陛下年紀尚小又任性貪玩,還有頗多要依仗於張玩,上趕着去和張玩交好。
可是某一日,他在武英殿面聖,退出去的時候剛巧看見了張玩進殿。
那時,陛下就是用這等眼神看着張玩的。
只是極短的一個瞬間,卻牢牢地紮在了卓生泉的心裡,讓他開始懷疑陛下是不是真的能容忍張玩一直勢大。
正因爲這個懷疑,在其後數月,他暗中與反對張玩的清流結交,很快,他就知道他賭對了。
察言觀色,讓陛下如臂使指,靠着此一條,他才能從御賜同進士出身爬到今日的刑部侍郎。
下一刻,卓生泉心中嗤笑,他察言觀色察的也是陛下,這沈氏,不過是個被謝家驅趕的下堂婦罷了,就算她生出了三頭六臂,也不過是個區區婦人罷了。
這麼一想,卓生泉心中鬆了下來,又說:
“沈氏,你說你是齊氏與白氏兩人的僱主,那本官問你,你一個深宅婦人,爲何會給兩個暗娼當了僱主?你僱傭她們二人是所爲何事啊?”
趙肅睿冷冷一笑:“我收回了家中舊宅,要找些人替我做些活計,齊氏心細,白氏靈巧,我自然可以用,就像有些人明明是在審一樁人命案子,卻總盯着‘暗娼’兩字打轉,這等人都能做了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主持天下訟獄,她們兩人自然也能替我做好了活計。”
卓生泉目眥欲裂,他正要發作,卻又看見了一旁的女官們。
尤其是那個坐在地上記錄的女官,她的筆就沒停過。
這時,坐在中間的石問策清了清嗓子,緩緩說:“本官找了齊氏生前的左右鄰居問過,她確實會做繡活,手極爲靈巧,要不是爲了給弟弟娶妻,本也能靠手藝照顧了一家人。卓大人,引民向善乃教化之責,就算齊氏生前有過失當之舉,死者爲大,我等也該尊重些。何況她是爲了救人而死,只此一條,可稱‘義勇’,我等審案之時就不要只將她生前那些瑣碎掛在嘴邊了吧?”
卓生泉轉頭看向石問策。
卻見他那一張怎麼都稱不上斯文的黑臉上甚是嚴肅。
石問策又說:“至於胡會殺人一事,白氏的供詞有下面一堆人證佐證,胡會生前也認了殺害齊氏一事,此事有巡西城察院的當值差役們爲證。”
卓生泉摸了一把自己的鬍子,略一擡頭:“看來石御史是打定主意要給沈氏開脫了。”
“開脫?卓大人何出此言啊?”
“沈氏當堂殺人,此大罪也,石御史將她所說之事一一認了,不是開脫又是什麼?本官從前也聽聞石御史與沈氏之父交好,今日一看,果然情義深重。”
只見石問策突然從案後站了起來,如石塔一般的影子籠在了卓生泉的身上。
“卓大人,下官一向秉公斷案,絕不徇私。”
卓生泉也霍然起身,卻還是比石問策矮了足足半個頭。
於是,他又坐下了,皮笑肉不笑地說:
“石御史還是坐下的好,莫非是要威逼本官不成?你說你秉公斷案,總要有證據。”
石問策微微傾身,看着他:
“卓大人,明康十七年,協辦大學士沈韶殞身淮水,先帝本想追封,卻有人上書稱沈韶本是北方人,未必識得水性,又怎會爲了救端盛太子而跳入洪水之中……”
卓生泉沒想到七年前的事石問策竟然還記得,他那時不過是知道先帝心中有失子之痛,遷怒沈韶,說是要追封也是不情不願,才上了這麼一本摺子。
“石御史,與此案無關之事何必提起?”
“石塔”看着他:“卓大人,你與沈大人可有舊怨?”
“自然沒有!”
石問策卻還是微微傾身看着他。
“卓大人,你有證據?”
“你!”
趙肅睿站在下面,看着卓生泉臉色漲紅,心中突然一動。
卓生泉會來這巡西城察院,難道也是沈三廢安排的?
還沒等他想明白,就聽旁邊說:“沈娘子,你可要喝些水?”
趙肅睿轉頭,就看見自己舅媽帶來的一羣女官都看着自己。
他抿了抿有些乾澀的嘴脣,搖了搖頭。
幾天沒有吃東西,他能聽見自己耳中的嗡鳴聲,卻又讓他的神思更清明瞭些。
這些女子在堂上旁聽,本不該私下與他這“犯婦”說話的。
可不知爲何,趙肅睿卻不想如從前般譏嘲她們是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男人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是何等英雄氣概,大概都覺得自己是董卓曹操之流,舍了些良心與意氣就能指點江山,順便還能貶低女子。
可誰又不期望這世上之人都有些婦人之仁呢?
誰不曾念過孃親的懷抱,誰不曾從姐姐的手中接過銀錢,誰不曾盼着……在如斯境地,還有人念着你是不是要喝水。
若這世上多些“婦人之仁”,或許齊繡兒就不必死了。
又或許……從一開始,她和白引娣就不必做了什麼暗門子。
站在公堂之間,其上是三司高坐,其下是百姓匍匐,期間是一羣女子。
趙肅睿環顧四周,他站在此間,彷彿第一次站在了一個他從未站過的位置。
頭上,是察院衙門層層疊疊的樑柱,腳下,是石磚鋪地冰冰冷冷。
《大雍律》四百六十條,他要一條條尋過去,一條條查過去,再一條條駁過去,纔有了他的生機,
這是誰的位置?
是誰,曾經站在這裡?
“沈氏,殺害胡會一事證據確鑿,你可還有什麼要辯的?”
沈氏?
趙肅睿低着頭。
片刻後,他笑了。
原來這就是沈三廢處心積慮要他站的位置。
是她沈三廢一直站着的位置。
她步步爲營,機關算盡,就是要他站在這兒。
就是要他站在這兒,說她想聽的話。
“人活在世,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投胎當了女人,第一條就缺了大半。”
他說。
滿堂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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